他那天晚上回家,进了门,于蓝就又一次扑进他的怀抱。这是她每天晚上她迎接他不变的模式。不论多晚,她都在等他,她心中的神。他也总会轻轻地送她一个吻,但是最近一段,他吻她的时候,会无端想起另一个人。
于蓝的眼睛里涌上一层泪雾,小心地说:“儿子,儿子……把鱼缸打破了。”
“哦,是吗?”他看着她轻笑了一下,似乎在安慰她,说:“他好厉害。”
于蓝说:“如今弄得我已经收拾不住他啦!”
他笑了,说:“怎么,吴嫂不在吗?”
然后拥她入怀,亲热地拉她一起向儿子的房间里走去,一边说:“去看看他,好想他。”
推开门,就看见七岁大的儿子还睡在巨大的摇篮里,身上盖着薄薄的羊绒毛毯。在他的身旁,堆积着各式各样的漂亮玩具。灯光下,儿子的脸正沉浸在熟睡之中。
只有这时,傅留云才敢去看他。原因是他的眼睛。他那双眼睛睁开的时候,白色的斜意如傻似狂,随时随刻都会象带毒的锥子一般刺中他,令他立刻仓惶逃窜,不知所向。 只有他闭上眼的那一刻,他才会有一时的安静,才会使他走近他,端详他,慢慢去感受那一种隐藏在安详背后奇特的悲痛。
“他愈来愈象我了。”他抱着她,一起看着他们的儿子。他觉得自己的演技无人能比,那个小丫头也配叫演戏?在他的面前,或许根本不值得一提。
他在继续,隐隐夹着兴奋几许。
他实实在在让她感觉不到他藏匿在心中极深的一点点苦意:“手脚不停,他一定很累,你瞧他睡得多香。”
他低头把脸又转向了她。他又一次送给她一个好丈夫的嘴脸,他曾经千万次把这完美的形象送给她,以此来换取他所要想得到的一切。
他曾经做得非常成功,他一直认为,他这一生做的最成功的一件事就是把这张脸演下去,没有给她看出丝毫破绽。但是今天,他做这戏的时候,竟然有些冲动。不是她,是她。那个近日来一直在撕扯他的女孩,他怎么都挥之不去的影子。今天竟然用两条鱼和一只鱼缸来骚扰他。她的脸在他眼前不停旋转……
他忽然之间就再一次抱住了她,这一次是狂意的。他不能抗拒她,不能。那东西太厉害,简直象鸦片,象火药,象世界上最烈的火药!他开始喘起来,再一次去吻她,而此次来势却是凶猛,确切地说象一个野兽。她闭上眼睛,她在他的怀里象一只小鸟,没有任何挣扎,任凭他随意。
“留云,”他听见她说:“我爱你,我爱你,我永远爱你,但是……”她的声音悲哀起来:“我对不起你,对不起……”
他也闭上了眼睛,然而波浪又一次压了上去。
此时,那竟透出有些可爱的孩子还沉睡在他昏昏噩噩的梦里。他什么也不懂,什么都不知道……呵。
夜半,他出来,按亮了灯,看见烁大的客厅里,有一缸残破的鱼。只存着半缸水,上面的烂掉了。但是那鱼还在继续游着。它们没有沉睡,游在水底,日夜不息。
只有他才去砸鱼缸,没有一点意识的人,分辩不出是非的孩子。他为什么要去砸它们呢?有什么企图吗?呵呵,他突然想笑,又突然想哭。
他一步一步走近了去,眼睛一直没有离开那鱼。
她说的很对,为了美丽,鱼让佛给了自己一个鱼缸,就跳进去,变成了哑巴,痛苦的哑巴。自己大概早就跳进去了,早就变成一条鱼,一只永远也不知疲倦,永远也不会说话的鱼。可是他不向她承认,为什么?为什么要承认?嗯,……是的,他不会。
他悲哀地想着,又一步一步走进洗手间里,再次按亮了灯。
幽静的夜里,灯光是那样苍白,白得耀眼,墙上的镜面里更显出了一个略显苍白的人影。一身华贵的淡黄色枫叶睡袍,腰间软软地系了一条黄绸带。乌黑浓密的头发,轮廓分明的脸,笔直的鼻梁。一双明亮的眼,透着灵智,却携着几分讶意,略有几分红,又似乎永远不知倦疲。
可是,突然之间,他就惊惧起来,为什么,为什么这些灯点亮的时候,都会出现苍白,没有一点血色?为什么?他把手伸过去,伸过去,真想抓住那张脸问问,可突然之间又停下来。
有一个词语慢慢切入耳膜:两面人!你是二面人……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从那天起,她好象一直都在躲避他。她又恢复了以前冷冰冰的面孔,她不再和他说话,甚至见他来水云阁,她就要躲出去,仿佛这里一山容不下二虎。后来,这现象几乎被所有楼上的人看在眼里。
然而,他是那么好对付的吗?
夜里繁星满天,路上行人渐少,她依旧是走得最晚的一个。不醉不归的客人兴高采烈地讨论着一个自认为非常有趣、实则极其乏味的话题,这让海棠觉得他们实在太过于多余。
不知什么时候,有一个女孩频繁站在走廊里等着海棠。她相貌平平,忠厚老实,又娇小可爱,人人都叫她艳儿。海棠刚来不久就和艳儿好起来,她常常和艳儿形影不离。而艳儿倒象一个护花使者一样,不论多晚都来守护她,帮她整理好房间,然后一起回宿舍。
那晚九点多的时候,海棠请艳儿出去买两杯奶茶。艳儿走了之后,有两个客人要烟,于是海棠就下去拿。刚走到转道处那棵梨花树下,就听见傅留云在问她:“哪里来的茶?”
艳儿有些慌张,说:“外面买的。”
傅留云笑道:“那一杯是谁的?”
艳儿说:“是海棠姐的。”
傅留云说:“上着班呢,怎么,口渴了?”
艳儿说:“不是,海棠姐,她今天恐怕走得晚了,要我买杯茶去陪她。”
傅留云哦了一声,说:“你们俩关系挺铁。”又说: “你别等她了,她晚上恐怕要坐到十二点。”
艳儿说:“那哪里行呢?我们说好了的。”
傅留云又嗯了一句,说:“那你去吧。”艳儿忙答应。
过了一会儿,傅留云忽然象想起了什么,喊:“站住!”艳儿已走过来,吓了一跳,手中的茶差点不曾掉在地上。
傅留云说:“你几岁了?”
艳儿说:“十七。”
傅留云说:“好,你走吧。”
艳儿这才惊慌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