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场上,没有永恒的朋友,更没有永恒的敌人。
人力资源部宣布人事安排时,几乎所有的人都惊呆了。这个叫曾可心的黄毛丫头,怎么会一夜之间成为爆冷的黑马?最意外的应当是李志文和王梅。在高天离开的这段日子,二人表面看起来一团和气,私下里,却是各显神通。尤其是王梅,她知道自己的能力和业绩远远比不上李志文,更何况,李志文原本就是高天的副手。高天辞职后,李志文接替这个位置也算是多年媳妇熬成婆了。一开始,王梅也没有什么幻想,不过,当个副手她还是绰绰有余的。整个人力资源部,比她条件好的几乎找不出第二个人。她对天宇的贡献是那些跑业务搞策划核算财务的家伙们无法比拟的。社会关系,有时候发挥的作用是个人能力无法超越的。当初为了照顾儿子——夫家孙子辈唯一的男丁,她不得不听从夫家的安排,从单位请了长期病假。两年后,单位被一家合资企业收购,像她这样长期病假的职工,给予一定补偿买断了工龄,自谋出路。家里的经济从来不用操心,王梅也就安心在家抚养儿子。一晃儿子上学了,她呆在家里闷得心里几乎能长出草来。
家务保姆做了,她除了商场、美容院几乎没有再能去的地方。一开始,王梅也和几个居家的有些闲钱的女人们玩过麻将,可没有多久,她就厌烦了。骨子里,王梅对这些无所事事的女人还是很轻视。而一次在商场偶遇旧同事,更让王梅空前失落。
那日,王梅带儿子去新世界买新款的电子玩具。忽然,听见有人喊她。王梅回头,是旧日同事。几年不见,这个姓孙的同事好像变了一个人,王梅脑子里老想着一个词儿:刮目相看。而看到王梅,孙同事十分惊喜,她快言快语和王梅寒暄着,顺带也说了自家的情况。厂子被收购后,他们这些人都被安置了,工资是从前的两倍,她老公还成了个小头头。“你家庭条件好,不缺这几个钱,我们不行,全指望这点钱过日子呢。现在工资高了,也就不再为钱成天计较了。你记得,以前我俩干仗,每次都是你过去调解,说实话,你真是能干,家里家外都是好手。”同事的恭维并没让王梅有多少受用,心里反倒有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王梅隐隐从同事的脸上看出几分隐藏的炫耀。这是她不能忍受的。王梅在单位原来是搞工会工作的,要说那时候她也是个说话利索办事利索的能干人,在单位声名赫赫。而这个同事,常常因为家庭矛盾闹得鸡飞狗跳。因为两口子都在一个单位,每次都是王梅出面调解。每次,他们两口子都毕恭毕敬把王梅送出家门,脸上堆着谦卑恭顺的笑容。这让王梅很受用。不过几年的工夫,现在对方脸上非但没有谦卑的笑容,而且言语里多少还是有些自得的。心里有些失落的王梅匆匆和对方告辞了,回来的路上,儿子说:“妈妈,那个阿姨买的是最新版的,比我们这个好。”王梅心里又是一惊,最新版的那个玩具要1000多元,她没舍得买。
当晚,王梅就和老公说,要出去工作。她语气坚决,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老公本来不想让王梅受累,可王梅希望有个体面的工作,让自己在任何场合都可以扬眉吐气。老公拗不过她,只好答应了。找工作这个过程,在公公的安排下,也算是顺顺利利。在天宇这几年,她活得很滋润。直到曾可心忽然占据了经理的位置,虽然是代理的。明眼人都知道,一般而言,也就是为了将来正式宣布作铺垫。王梅愤愤然,她想不通:这个曾可心究竟有何能耐,竟然能硬生生挤进人力资源部,而且成了她的顶头上司。同样愤愤然的还有李志文。郑黎明来人力资源部宣布人事任命,他当时还奇怪,怎么事先没有找他单独会面呢?这么想着,李志文的心里有些忐忑了:莫非,是王梅?等听到结果,脸色发灰的他一开始还自我安慰:反正这次王梅也败走麦城,他俩算是打个平手。但随即他就陷入巨大的失落中。一直在暗斗的王梅和李志文很快就结成了同盟小组,职场上,没有永恒的朋友,更没有永恒的敌人,有的,只是大家共同的利益或者某种心照不宣的排斥外人的情绪。
曾可心浑然不知这里的玄机,用肖晓萌的话来说,“这真是天上掉下个巨型馅饼,一下落在你头上。”曾可心没有特别得意的心思,她深知对于自己,这又是一座会爬得很辛苦很吃力的大山。前晚,曾可心一宿没有合眼。自从郑黎明找她谈过话后,曾可心的心就一直悬着,新的工作她是空前的陌生,而这里又是最容易出问题的部门。这样的时刻,曾可心很想找个人说说心里话,可是,她在手机里翻来翻去,始终没发现可以随意叫出来喝酒的人。曾可心的手摁下了几个数字,随即又急慌慌删掉了。曾可心努力想要淡化一些和刘虻的关系,她不想涉足刘虻有些混乱的生活。
在郑黎明找曾可心私下谈话后的当晚,曾可心就偷偷给刘虻发信息:“晚上,一起吃饭吧,我有重要的事向你请教。”不一会儿,她的手机就响了,曾可心迫不及待地打开,上面只有孤零零一个字:“好。”那晚,曾可心同屋的女孩儿照例不在,他们在屋里聊了很久。刘虻也暗自惊讶,曾可心的升职多少有些匪夷所思。凭着多年的江湖经验,刘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这里面肯定是有问题的。曾可心一副磨刀霍霍急于开疆拓土的样子,她精神饱满,说话间时不时带着手势,看得出她根本没有意识到人力资源部的混乱,表面看起来,风平浪静,但暗潮在水面下已经是蠢蠢欲动。
那晚回到住处,袁满在自己房间里没有出来。这是第一次,刘虻心里有些意外,他急冲冲洗漱一番,倒在床上想着曾可心即将升职这件事。夜色浓重,人的思维很活跃,也很无序。刘虻思绪万千,理不出一个头绪。忽然,袁满浑身酒气,踉踉跄跄地闯了进来。“刘虻,你真不是个玩意!”刘虻躺在床上,他没有起身,也不想说话。袁满跌跌撞撞想扑过来,脚下一滑,重重倒在刘虻身边。刘虻心里有些厌倦地扫了一眼。袁满的脸上居然有泪,刘虻的心被这眼泪狠狠撞击了一下。
他从没见袁满掉过眼泪。
袁满用手撕扯着自己的黑色衣衫,她忽然喊着刘虻的名字,“刘虻,帮帮我,我要死了,我心里难过。刘虻,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刘虻一时有些呆住了。让他一直忽略了性别的袁满,忽然间虚弱得让他有些不真实感。他心中涌上一种微妙的感觉。珠圆玉润的袁满,刘虻几乎毫不费劲就把她抱起来。他把袁满放到她房间的床上。袁满用手撕扯着衣服,不停地嚷着:“热,热。”刘虻打了一盆水,用毛巾给她擦着脸、脖子、手。袁满嘴里咕哝着不连贯的一些话,刘虻听不懂她说的意思。好一阵儿,袁满渐渐安静下来,好像睡着了。睡着的袁满时而皱眉,时而咬着牙齿,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刘虻细细打量着她,第一次发现袁满其实很漂亮。
凌晨时分,袁满醒了过来。刘虻趴在床边已经睡着了。袁满推推他:“哎,醒醒,回你屋去!”刘虻睡眼惺忪地问:“你,没事儿了吧?”袁满毫不领情,开口就骂:“少在这儿猪鼻子插葱——装象。你满脑子都是小辣椒,一点儿斗志也没有了。叫你去喝酒,比登天还难。以后,业务不用做了,你就等着和小辣椒吃喝你们那些猫猫狗狗的爱啊情啊。”刘虻被戗得连个硬气话也想不起来,他只能赔着笑一个劲儿说软话:“对不起,是我小人,你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吧。”袁满狠狠瞪了刘虻一眼,脸上却有了笑模样:“呸!德性!滚蛋!我换衣服,要不,你帮我!”刘虻哈哈笑着:“行啊,反正昨晚抱也抱了。”
卖炊饼的武大郎绝不招比自己个头高的伙计,谁也不会给自己找个潜在的对手。
“曾经理,这是下周要招聘的人员安排,这些是需要你亲自面试的。广告部、策划部,还有财务部都有流动的人员,他们的招聘申请……”王梅把厚厚一摞文件一股脑摆在曾可心的桌子上,那些儿女情长的情绪被挤到角落里。一个新的环境,对曾可心来说,真是手忙脚乱。坐在宽大的老板桌后面,曾可心显得越发娇小。王梅轻蔑地在心里“哼”了一声:你的好日子在后面呢。整整一天,曾可心都埋头在文件堆里,她必须尽快熟悉这里的每一个环节。甚至她的午饭都是肖晓萌给她送过来的,肖晓萌催促她快吃口饭:“一口吃不成个大胖子,工作也一样。你一天把一个月的活儿干完,那剩下29天干啥?”肖晓萌的话把曾可心逗乐了。“我哪有那么神啊?到了新部门,我得赶快熟悉这里的流程和制度。”
趁着曾可心狼吞虎咽往嘴里扒拉着饭,肖晓萌趴在桌上用手指头比划着那一摞文件,“这都是你要看的?”“是。不过,这只是一半,还有一半在柜子里呢。”
曾可心嘴里塞着饭菜,有些含糊不清地说。肖晓萌顿时喊出了声:“天!我还嫉妒你升职了呢。这么辛苦,我还是在广告部呆着舒服。要不,先是眼睛接着是手脚,最后连脑细胞都得累死大半。我妈老骂我没心没肺,我要再没了这些零件,那就跟橱窗里的塑料模特差不离了。”曾可心被逗得憋不住笑,呛得咳嗽起来。肖晓萌忙不迭给她敲敲后背,嘴里还不住地念叨:“罪过,罪过,我妈老骂我,嘴上没个把门的,不看场合,想说啥说啥。”
吃过饭,肖晓萌自告奋勇把饭盒送到食堂。剩下曾可心一个人安安静静继续看那些文件。她发现,这些文件挺有意思,一些在她看来很有潜力的应聘者都没被安排参加面试,她细心研究了一下,这些人的学历高,还有几个在类似的岗位上干过。莫非是人力资源部有什么特殊规定?曾可心百思不得其解,就给郑黎明拨了个电话:“郑总,我想请教您一个问题。”随后,她就在电话里一五一十把发现的情况汇报给郑黎明。郑黎明默默地听着,他很明白其中的缘由。高天虽然是本科,毕竟学院的牌子一般,只是二流。作为人力资源部的经理,他不可能不给自己留一手。有个老段子,说卖炊饼的武大郎绝不招比自己个头高的伙计。也就是这么个道理。谁也不会给自己找个潜在的对手,至少,在硬件上这些人员对高天是有威胁的。这也是一种心照不宣的东西,算不得什么潜规则。许多对人事有生杀大权的人大都会采用这样的办法。当然,除了老板。即使是这样,老板也得选择自己能掌控的人。这些话,自然不便在电话里告诉曾可心,郑黎明不动声色地说:“没有什么特殊规定,就按各部门定好的条件招聘就可以。”
南方一个厂家销售部经理晚上11点的飞机赶来青城市。程雄脱不开身,郑黎明亲自开车去机场迎接客人,回家来回路上太浪费时间,郑黎明就在办公室看着一些策划案等着接客人。10点,夜色已浓,华灯闪耀,站在楼上往下看,人和车就像一条流动的河,缓缓地向各自的目的地流去。郑黎明收拾好东西,打算下楼去机场。当他路过广告部时,发现曾可心趴在电脑前,神情专注,手指不停歇地敲打着键盘。郑黎明很惊讶,他走到曾可心背后站定,曾可心毫无察觉,仍旧在电脑上修改一个方案。“会休息,才能更好地工作。过度透支精力,得不偿失啊。”听到郑黎明的话,曾可心这才发现不知何时郑黎明走了进来。她站起身,和郑黎明打着招呼:“您还没走啊?没事儿,我身体好着呢。我这儿还有两个策划没做完,白天在人力资源部忙乎,实在抽不开身。”郑黎明打断了她的话,“再年轻也不要这么玩命,忘了那个段子了,身体是1,事业、工作等等是后面的0。有了身体这个1,后面的事业、工作和金钱、荣誉等n个0才有意义。”说着话,郑黎明催促曾可心下线,收拾东西。去机场路过曾可心居住的小区,郑黎明执意送曾可心回家:“一个女孩子,这么晚回家,得注意安全。”
坐在舒适的座椅上,曾可心忽然觉得从未有过的疲倦,这些天,她几乎没有好好睡过觉。即使闭上眼睛,脑子里也一刻不停地被部门里的事务占据着。甚至在梦里,她都听见有人叫她经理,然后面前就会堆上一大摞厚厚的文件。曾可心努力想要看清楚上面的字,却怎么也看不清楚,她常常会在半梦半醒间被猛地惊醒,直愣愣枯坐着,半天也缓不过劲儿来。刘虻被派到兰州出差了,他曾经忙里偷闲给她打过一个电话,当时她正在郑黎明办公室,也就三言两语结束了他们的谈话。再后来,刘虻给她发过一条短信:
我在这边的行程安排得很紧凑,几乎天天都有酒局。等我回去找你,有些事我想是能和你解释清楚的。你自己当心,遇到事情多请示郑总。你是个单纯的人,人力资源部的关系很复杂,你要多听多问,尽量少说。
这条短信,曾可心琢磨了很久,虽然她很想给刘虻回个信息,可一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何况工作的事儿已经让她心力交瘁,她似乎没有力气去过多地想她和刘虻还有袁满之间理不清的让她一时迷茫无法作出清楚判断的纠葛。此刻,坐在车上,听着梦幻般清澈安宁的音乐,曾可心真想好好睡一觉。她强打精神和郑黎明闲聊着,说着说着,她的眼皮好像越来越沉,好像在梦里,又好像坐在让人昏昏欲睡的火车上。郑黎明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曾可心醒来时,郑黎明的车已经停在她住的小区门外的空地上。郑黎明安静地听着音乐,看到曾可心醒来,他笑着打趣:“你这丫头,睡觉还撅嘴,看起来做梦也不清净啊。”曾可心不好意思地说,“谢谢您送我回来。您接客户时间来不及了吧?”郑黎明递给她两个餐盒,“飞机晚点了。赶趟。你还没吃晚饭吧?刚才你睡着了,我自作主张给你买的饭菜,你看看,合不合胃口?”曾可心满心感激,接过餐盒。她听见自己的肚子咕咕叫,脑子里居然闪过小时孩子们闹着玩儿的顺口溜——“常(肠)老师和杜(肚)老师打架,就等范(饭)老师来拉架呢。”她想着忍不住嗤嗤地笑,郑黎明满脸狐疑看着她。曾可心勉强忍住笑说:“我忽然想到一个小时候的顺口溜。”随后,就学说了一遍,郑黎明也忍不住笑出了声。笑声中,曾可心打开了餐盒,一股诱人的香味瞬间在车厢里弥漫,曾可心深深地吸了口香味,赞叹道:“糖醋小排,真香啊!都赶得上我妈妈的手艺了。”说着,她就埋头吃了起来。看着曾可心狼吞虎咽的样子,郑黎明忽然想起了女儿。女儿独自在遥远的南方,会不会也像眼前这个女孩子一样,过着没有规律的生活,每日都是快餐果腹,饥一顿饱一顿呢?为人父的爱怜瞬间让他那颗波澜不惊的心隐隐有些酸楚。
这种心思曾可心不懂。她狼吞虎咽毫不斯文地撕咬着排骨,不一会儿,就把肚皮撑得溜圆。吃饱了饭,人的思维似乎就清晰了许多,曾可心忽然想起,自己在副总面前似乎有些太过随意。她急忙解释说:“郑总,我太失礼了,今儿累了,有点放肆。”郑黎明一摆手:“下了班,咱们就是忘年之交的朋友。熟了,你就知道,我其实是个百无禁忌的人。你回去就休息,不能再那么拼命了。来日方长。”
曾可心点头应允着,随后就和郑黎明道别,回到自己的住处。望着曾可心纤细的背影,郑黎明又想起了自己的女儿,一时有些恍惚。
竞争对手越强,一个人进步得越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