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程只是工作的一个流程,而结果,是老板鉴定你是否称职的唯一标准。
刘虻是被体内一股必须排泄的液体给憋醒的。似梦非梦中,他迷迷糊糊想睁开眼,眼睛却肿胀得像被粘住了。他努力伸个懒腰,可手脚却不听使唤。他想用手揉揉眼睛,手却似乎被什么东西捆绑住了。他一激灵,醒了。
原来是一场梦。一丝流光顺着紫罗兰落地窗帘的缝隙挤了进来,屋里的一切在刘虻眼前渐渐清晰起来。他抬手拉开窗帘,一阵强烈的阳光让他不由闭上眼睛。昨夜和恒泰集团的那场酒喝得太猛了,直到此刻他的头还有些发沉。
“刘虻,起床了!太阳照屁股了!”屋外,袁满的吆喝声还未落音,人就踢踢踏踏冲了进来。“你能不能先出去?”刘虻顺手用短裤遮住自己,冲着袁满嚷道。
“切!穿着衣服,我还不知道你长的是啥?我是来告诉你,刚才老小子来电话了,要咱们早点儿去,说是开会。”袁满说完,扭身往外走,边走边说:“你利索点儿啊!今儿你搭我的车走。你昨儿醉得就像个死人,车留在酒店了。上午抽空去取吧。”
袁满说的老小子,是天宇公司的老板程雄。刘虻伸手去摸自己的手机,才发现手机没电了。对于几个部门经理,程雄有一条铁的纪律:手机必须24小时开机。他取出一块新电池换上,心想:那老小子又该审问我为何关机了。
听见袁满在卫生间稀里哗啦用水的声音,刘虻不急着起床了,他知道,没有十几分钟,袁满是不可能结束她的面子装修工程的。刘虻暗自思忖:老小子究竟有什么指教?怎么又忽然想到开会?而且,没有通过主管业务的副总郑黎明。刘虻还没理出个头绪,就听见袁满的喊声:“怎么了?还等着我给你穿衣服啊。”“大早上你吵吵啥,又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刘虻说着话,人已经到了卫生间门口。
袁满的个头刚到刘虻下巴,她身材浑圆,脸上有点婴儿肥。紧身黑色针织半袖衫领口很大,刘虻不用低头,就能看见她的无限风光。刘虻促狭地眨巴着眼睛说:“看紧你自己的门户吧,别勾引人犯罪。”袁满一叉腰,“除了你,本姑娘谁也不在乎!”刘虻捂着牙,一副痛苦状。“酸死了,牙掉了!”袁满在他肩上捶了一下,“狗东西,臭流氓!”
刘虻只用了平时三分之一的时间就收拾利落,夹着公文包,和袁满一前一后下了楼。他俩合租着审计局宿舍楼这个三室一厅的房间,这里环境好,离公司不远。最让二人满意的是,小区里有停车位,很方便。
青城市的街巷有些老旧了,对于这个历史悠久的古城来说,林立的高楼就像个暴发的后生,有些嘲笑地盯着狭窄街巷里进进出出的人。袁满开车的技术是一流的,虽然此刻是上班高峰期,但她灵活得像一条鱼,钻来窜去,很快就到了公司楼下。
这个会并没有在会议室召开。程雄把刘虻和袁满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二人进去时,程雄正对着一盆仙人掌发呆。看到他们,程雄似乎才回过神来。“把你们叫来,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儿,我就是想告诉你们,现在我们天宇面临着很大的挑战。你们知道,曹大富那个纵横传媒摆明了是要和我们叫板,他已经四处在活动,策划部那边反映已经有纵横的人在私下接触我们天宇的人了,你们广告部也得留意。”
十几分钟后,程雄就结束了简短的会议。刘虻和袁满站起身,准备离开,程雄好像无意似的问了一句:“刘虻,你的手机关机了?”不等刘虻搭腔,袁满就把话接了过去,“他昨晚陪恒泰业务副总喝酒,几乎人事不省。回去就倒了,手机忘了充电。”程雄哈哈一阵大笑,“看起来,你俩是刘不离袁、袁不离刘啊。”
刘虻的头一直发懵,他用手揉着太阳穴,心里琢磨着程雄刚才的话。回到办公室,他刚坐下,清洁工陈大姐慌里慌张跑过来,“刘经理,不、不好了,小赵上厕所摔倒了……”刘虻的脑袋“轰”的一声,他直愣愣盯着陈大姐,嘴里机械地问了一句:“她人在哪儿?”陈大姐战战兢兢地说,“我不敢扶她,还在洗手间呢。”刘虻拔腿就往洗手间跑,袁满抢先一步冲进了洗手间。
赵晓华已经扶着墙站了起来。看到神色慌张的刘虻,她还开了句玩笑:“头儿,你亲自闹肚子呢?去洗手间跑这么快?”“你不许再上班!赶快去医院检查!”
刘虻铁青着脸,毫无笑意。不知道是不是这样的气氛让人紧张,赵晓华忽然感觉一阵剧痛,她下意识地捂住肚子,忍不住痛苦地呻吟了一声,众人一阵慌乱。刘虻紧张得声音都变了:“没事儿吧?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赵晓华夫家只她丈夫一个儿子,一家人盼星星盼月亮盯着赵晓华的肚子。
赵晓华怀孕后,夫家听到这个喜讯,当下就决定不让她上班,安心在家保胎。赵晓华不愿意,私下和公司的小姐妹们说:“你们不知道,一家人就跟中了邪似的盯着我,我去哪儿都不让,还整天闹些补品啊什么的让我喝。电视不能看,电脑不能开,书也得少看;不能不活动,也不能过量活动。他妈还老是盯着我说,以后日子长着呢,千万要保护好孩子。”
赵晓华有赵晓华的想法,她不是轻易妥协的人。一家人拗不过她,只好同意她暂时还回来上班。不过,每天赵晓华的老公都会亲自接送她。赵晓华的老公开出租车,时间由自己支配,倒也应付自如,而且乐此不疲。赵晓华的大姑姐在房管局工作,隔三差五就送些新鲜的时令水果,有时候是北方很少见到的南方水果。公司里的女人们都羡慕她好福气。
袁满和广告部一个业务员送赵晓华去医院检查,刘虻的心里七上八下,有些不踏实。陈大姐一个劲儿检讨自己:“我要是不那么勤快就好了,要是我不擦地,小赵就不会摔跤了。这万一有个好歹,我真是害人一命啊!”陈大姐的话让刘虻越发心焦,脑子乱得没个头绪,他示意身边的人让陈大姐离开。办公室清静下来。赵晓华这个意外,让刘虻真有些措手不及。在获悉赵晓华怀孕后,刘虻就和副总郑黎明提出,广告部需要增添一名内勤文员。郑黎明同意了,但这个提议却被程雄否决了:“公司不能养闲人!”眼下,广告部需要整理的文案资料太多了,还有庞杂的业务统计、业务员的业务报表等等。赵晓华这个情形,自然不能再继续工作了,可是,去哪儿找一个合适的内勤应急呢?公司各个部门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钉是钉铆是铆,哪有闲人可以借用?再说,每个部门都有每个部门的规矩,随意调用不合适。
“办法永远比问题多。”这是郑黎明执掌副总大印后,第一次召集几个部门经理开会时说过的话。对于老板来说,过程只是工作的一个流程,而结果,是老板鉴定你是否称职的唯一标准。
刘虻坐卧不宁。他不停地拨打袁满的电话,焦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试了,不一定成;不去尝试,成功的概率肯定为零!
曾可心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鹅黄色的T恤,修长合体的牛仔裤,透着一种青春的朝气。她吐吐舌头,扮个鬼脸:“曾可心,加油!”赵菲上下端详着,摇摇头,说:“你这身行头,怎么看也像高中生,太不成熟了。”曾可心笑呵呵地说:“管他呢,我又不是交际花,这样多本色啊。”
在青城市,天宇公司声名远播,这家广告公司承接的大型广告在青城市俯仰即是。天宇占据了青城市黄金地段的寰宇大厦的八、九、十层,这座器宇轩昂的写字楼就像个巨人一样俯瞰着过往的行人,颇有些颐指气使。
看到天宇在晚报上刊登的招聘启事,曾可心兴奋地和赵菲说:“我又有机会了!”赵菲整理着店里的衣服,眼睛也不抬:“算了,就你一个大专生,别去碰壁了。你那小小鼻子,再碰就没了,小心嫁不出去!你还是安心给我看店吧。以后,自己做个小老板,钱不少挣,也落个自在。”
曾可心没说话。她毕业三年了,毕业时,家里已经给她在家乡——鹿市安排好了工作。可是,她不想回去。青城市在周边的城市里鹤立鸡群,有着大城市的风骨,曾可心喜欢这里,要自己回到那个小城,委实有些不愿意。城市和城市是不一样的,尤其是在这个城市呆得久了,她走到哪儿都觉得很亲,就像是哪儿都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女孩子都是感性动物,尤其是曾可心。
曾可心曾在一家小公司工作过。那家公司加她五个人,就是做一些美工活儿。虽然公司不大,可老板两口子的架子端得很足。干活儿多了觉得你手伸得太长,请示多了骂你没脑子,不请示,说你忘了自己是啥身份,你是老板还是我是老板?曾可心忍来忍去,还是没忍住,终于辞职走人。以后,陆陆续续找了几份工作,也没找到合适的地方。幸好,她上学时老光顾学校附近的一家店铺,和老板关系很铁,没事儿就帮着看店,也算是能自食其力。
这个老板就是赵菲。赵菲是个离过婚的女人,说起和前夫的事儿,她就一个比喻:“我俩就像是螺母和螺杆,分开看,都好好的,可就是不合扣。”赵菲离婚后不久就下岗了,一开始帮人看店,后来自己当了小老板,日子过得很滋润。
曾可心想,自己怎么也得找个正经职业干干。她倒不是歧视小老板,不过,毕竟上了大学,她心里还是想有个稳定的能让父母颜面有光的职业。看到天宇的招聘启事,她试着投了简历过去,没想到,居然接到了面试通知。
电梯间里,曾可心遇到了很多年龄相仿的年轻人。每个人都面色严肃,不苟言笑,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她仔细打量,发现不论男女,都很用心思地打扮了一番。大多数女孩子都化了妆,淡淡的,很养眼。
听到叫自己的名字,曾可心忽然有些紧张。走进那间有些过分庞大的办公室,她的心却平静下来。她的眼睛毫不回避地盯着面前这个男人。那男人大概三十多岁的样子,公平地讲,人很英俊,不过,眼睛里有种不很友好的很压迫人的倨傲。他打量着曾可心,并没有说话,也没有发问,这让曾可心有些如芒在背。其实,曾可心一踏进这个门,就知道自己今天凶多吉少。
先前出去的人,也有不少高学历的,但出来时大多很沮丧。有名气的公司用人自然很苛刻。想想自己的条件,曾可心索性也就豁出去了。“我没有太多经验,也不是名牌大学毕业,就是一小专科。我只在一家小公司干了两年,还在电视台一个栏目干过半年,其实就是一草台班子。人家有活儿就叫我们写写文案。我文笔不错,以前在大学写过诗歌……”
高天笑了,他觉得这个看起来像株嫩玉米似的女孩子颇有点儿意思。他饶有兴趣地问:“你既然知道自己的条件没有竞争力,为什么还来碰壁?”曾可心仰着脸不卑不亢地说:“这不叫碰壁,这是给自己一个机会!试了,不一定成;不去尝试,成功的概率肯定为零!”
好一个伶牙俐齿思维敏捷的女孩子!高天心里暗自赞叹。他仔细掂量曾可心的简历,显然与他们的招聘要求相去甚远。她既不是科班出身,又没有什么骄人的业绩。但是,高天对这个女孩子却有些说不出的感觉。作为人力资源部的一把手,他阅人无数,甚至可以说,刻意讨好他的人也不少。但是,这个女孩子却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劲头。她干脆直接,甚至有些傻气的认真。
高天是在那些眼花缭乱的简历中,一眼就相中曾可心的。为了扩大业务,公司决定补充一批新鲜血液。程雄在会上说,这就跟新陈代谢一样,不折腾,公司早晚要得病。招聘启事一打出去,呼啦啦来了不少人,多得就像是过年包饺子,一锅又一锅的。现在大学生不包分配,毕业就等于失业。每次机会,这些昔日的天之骄子都不会放弃。
几乎每个人的简历都是厚厚的一叠,大多配着自己的照片。那些照片明眸皓齿,就像是一张张会说话的广告。一样的电脑打印,一样的格式,就连照片,女孩子们的姿态也是一样的矫情。
只有一份简历让高天心里一动。简单的不过寥寥数语,字写得灵巧而大气,不是用电脑打的。这让高天不免有几分欣喜。对于字,高天有着异乎寻常的敏感。一个个狗爬似的字迹让他不忍看,就像满桌菜肴上,忽然趴着一只黑色小物体,那东西委实不能让你赏心悦目。简历上附着一张照片,一个清秀的女孩子,身着鹅黄色的T恤,高天的眼睛里荡漾着一团柠檬色的雾气。
那女孩子叫曾可心。
与人方便与己方便,一般而言,谁也不会轻易为难与己为善的人。
接到袁满打来的电话,刘虻的心踏实了一些。他请示过郑黎明,决定特事特办,正好人力资源部今天面试,就从这些参加应聘的人员里找一个文员应急。
高天的手机响了,他歉意地笑笑,起身去接电话。“高头儿,你说,我去哪儿找个内勤啊?这不是要我的命嘛!”电话里,刘虻十万火急。“有什么事儿能难得住你刘经理啊?”高天打趣道。刘虻在电话里苦笑一下,“你就别拿兄弟开涮了。
赵晓华摔了一跤……”高天一听,声音一下提高了:“怎么搞的?没出大事吧?”
“没什么大事儿。以前那个清洁工太懒,这个陈大姐太勤快,一天不知道拖几次地。结果,赵晓华上厕所滑了一跤。袁满陪着去医院了,还好,孩子没什么问题。
不过,这班儿是不能上了,广告部的业务你也知道,没有内勤真是乱套了。你老兄帮忙想个辙儿啊。”
话说得客气,高天心里却明镜似的,这一定是提前和郑黎明请示过了。不过,刘虻素来是个很懂规矩的人,与人方便与己方便,执掌不同部门,一般而言,谁也不会轻易为难与己为善的人。在和刘虻通话时,高天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他自认为合适的人选。“好吧。我觉得有个人很适合,你要不过来见见?”刘虻大喜过望:“高头儿,你认为行,那一定没问题。我只要这个人越快上班越好,最好是今天。”
回到面试现场,曾可心看着高天,觉得在这样的面试场合,主考官离席接电话显然表明了一种态度,她不等高天说话,就先发制人了:“算了,我知道自己也没啥希望。不过,不愿意放弃一个机会。谢谢您有时间听我说话,您是大公司里唯一一个没上来就问我一大堆问题的人。这大概是我好的开始吧。”
曾可心说着,指着自己的简历。“这个我就拿走了。您留着也没用,还得清洁工阿姨费劲儿丢到垃圾桶,我还能用呢。一笔一划写这些字儿挺累的。”曾可心的孩子气把高天逗笑了。他忽然问:“现在让你上班,有问题吗?”曾可心一下懵了,她有些愣怔地问:“上班?您不是开玩笑吧?”高天忍着笑,“我们这是很正规的招聘面试,怎么会开玩笑?”曾可心喜出望外,一迭声说:“没问题,当然没问题。”
高天带着曾可心到了9楼广告部,和刘虻打个招呼,给曾可心介绍说:“这是广告部主任,你在这里做文案,试用期三个月。”曾可心和刘虻打个照面,忽然“啊”了一声,脱口说道:“是你!”高天有些意外地看着曾可心,“你认识刘经理?”
曾可心解释说:“我们以前见过一次。”高天回身看着刘虻,发现他神情恍惚,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刘虻对曾可心的惊讶和随后的解释,并没有什么表示,只是公事公办地把曾可心交给了副手,又冲高天作揖致谢。高天看他心事重重的样子,也就回个揖,转身走了。
隔着透明的玻璃窗,曾可心有些好奇地不时扫一眼格子间的刘虻。这个面色阴沉惜语如金的男人,怎么也和春天时她遇到的那个刘虻联系不到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