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离开塑胶跑道,站在体育场边缘处,程致远将昨晚偷听到的谈话内容详细转述温姝。他记性甚好,模仿校长和金局长交谈时的语气,内容相去不差甚远。
温姝仔细听着,听到:“冒着被开除的风险逃寝,难不成只是聊聊天,赏赏月?”忽觉不妙,料想再说下去,言辞定然更加不堪。果然程致远接着道:“这个年纪,不正是青春萌动,感情丰富的阶段吗?”
温姝一急,险些出声制止,可是见程致远说得认真,怕打断他后接续不上。她知道事关重大,非让他说完不可,于是强行忍耐,手心早已出汗。其实程致远怕她尴尬,出口之前已将内容处理,将“情欲泛滥”改成“感情丰富”。温姝若是听到原话,自必更加难为情了。
终于听程致远转述完,温姝怕他重提旧话,借机取笑自己,先道:“我是艺术生,休学手续很容易办,只要……只要我说出去学画,这理由应该能唬弄过去。不过我听冉冉说过,办理休学需要教育局审批,还要存档,过程中会不会被那伙人发现呢?”
程致远道:“我和鱼头通过电话,把情况都告诉他了。鱼头打听过了,休学手续可以代办,不需要本人露面。他说朋友的亲戚在教育局,可以帮忙办理,到时用别人的照片代替咱俩的照片,替换完直接封档,没人会发现的。”
温姝道:“那就好。”
程致远道:“咱们不用发愁办手续的事,只考虑家人方面就行了。”
温姝道:“我爸妈都不在营城,只要瞒住他们,他们不会知道。”转而问道:“你妈妈会赞成吗?”
程致远道:“我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妈妈和姑姑,还有蔚叔叔。如果蔚叔叔知道咱们是为了逃避追查休学,肯定会派人保护咱们,他一采取行动,咱们目标暴露的更快,最终还是会被发现。妈妈和姑姑也是,她们要是知道我受到威胁,更会小题大做。我想最好的办法是咱们暂且离开学校,先在外面躲一阵,等风头过了再回来,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温姝道:“你怕我家人反对,其实是担心他们报警,放心好了,我也和你一般的想法,不会让他们知道的。”
程致远道:“你看天气越来越冷了,距离寒假还有两个多月。姝儿,我真怕你身体吃不消,不如你去投奔父母吧,对他们说寒假提前放了。他们现在在哪,我送你去。”
温姝看到他的眼神,心念一动:“他想趁着休学去寻找他父亲的下落?”眼珠一转,扯谎道:“我爸妈都在国外工作呢,我想去也去不成啊。”
程致远道:“办理签证就能出去了,你忘啦,我出过国的。”
温姝转移话题,明知故问:“你为什么赶我走?”
程致远道:“我算过了,每个月的零花钱只够吃饭,毕竟外面不像学校,伙食费贵了很多。咱们没有钱住店,很可能露宿街头,我怕你身体扛不住。”
温姝正要说:“那就去我家里住吧,正好有一套房子空着。”话到嘴边,忽然很想和程致远共历患难,犹豫几秒,决定还是不说的好。
程致远见她欲言又止,猜想她放心不下自己,道:“姝儿,等你到了父母身边,我心里也会踏实很多。毕竟这是城市,我在野外都能生存,你不必担心我,担心自己就行了。”
温姝道:“可是我联系不上父母啊,我的证件都在父母手上。”她决意留在程致远身边,匆忙间又撒了谎,说完之后,心中深感不安。
程致远道:“一会儿我再问问鱼头,看看他能不能想到办法,送你出国。”
温姝忽觉鱼头神通广大,真怕自己稀里糊涂被他送去国外,无奈今天说了太多谎,只得道:“你别问他,我……我不走。”
程致远劝道:“我知道你想留下来陪我,不瞒你说,我也真舍不得离开你。”
温姝打断他话,道:“那你就别赶我走了,我陪你去找你父亲。”
程致远心事被她道出,更是为难,道:“让你风餐露宿,叫我于心何忍?”
温姝道:“假如我脸上布满风霜,一双手又糙又皱,你会嫌弃我,觉得我很老吗?”
程致远道:“能避免的事,何必非让它发生呢。”
温姝道:“我只问你会不会。”
程致远想要说“会”,却道:“不会。”
温姝眼前颜色瞬息万变,已经知道他的心思,微笑道:“有你这句话什么都够了。”
程致远见她眼神坚定,禁不住叹了口气。
温姝笑道:“你处处为我设想,我很高兴。”
程致远道:“我看校长这几天不会采取行动,你考虑几天再答复我吧,要认真考虑现实状况,多往坏处想。”
温姝道:“休学之后,咱们先设法找到落脚处,例如没人住的破房子,当然有炉子就最好,没有咱们可以自己造,或是买。然后搭两张床,再买两床厚棉被。万一窗子破了,弄些塑料布糊窗子,还得准备柴禾煤炭生火取暖,这样就可以过冬了。如果找不到破房子,咱们可以找个桥洞,或者搭间木屋……”
程致远默默听着。
温姝说了一会,问道:“你觉得我的安排怎么样?切不切合实际?”
程致远道:“原来你全都想好了,看来也不用考虑了。”
温姝喜道:“那你肯让我陪着你啦。”
程致远道:“别人避之不及的事,你却主动争取,倒像是求来的一样,让我真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温姝道:“你有怜香惜玉的心,我有同甘共苦的心,我留下来陪你,你会感到不安,可是你想过没有,如果我在温暖的地方,而你饱经风霜,我会作何感想?咱们换个位置,你会愿意留下来陪我吗?”
程致远认真想了想,道:“我也会吧。”
温姝笑道:“那就是了,咱们不必争了。”
程致远道:“这样也好,我向鱼头借点钱,咱们节省点花,晚上尽量住宾馆,我也跟着沾光了。”
温姝急道:“那怎么行,我又不是为了享福。”
程致远道:“如果你不答应,我只好不让你陪了。”
温姝道:“如果你不让我陪,我就留在学校里,让那些坏人找到我好了,什么千刀万剐,反正我不在乎,也不会供出你。”
程致远急道:“姝儿!”
温姝小嘴一撅,倔强起来。
隔了一会,温姝态度软下来,柔声道:“我不想要挟你,都怪你逼我,我才说出来的。”
程致远问道:“你就那么喜欢陪我吃苦吗?”
温姝道:“我也不是自找苦吃,只不过……只不过……”
程致远见她想说不便说的表情,忍不住笑起来,道:“姝儿,你这纠结的模样当真好笑。”
温姝急得跺脚,道:“你……你假装不理解,偏要我亲口说出来。”
程致远道:“你说不上来,反倒来怪我。”
温姝道:“我想知道你吃不饱的时候,还会不会关心我,在乎我,会不会宁愿自己挨饿,把剩下一个馒头给我吃。”
温姝情急之下说出难以启齿的话,料想程致远听完,定当取笑自己幼稚。不料程致远非但没笑,表情却十分凝重,随后听他柔声问道:“姝儿,不是我得便宜卖乖,请你告诉我,我究竟哪里好,值得你这样关注,宁愿受饿受冻,只为看一眼我的表现?”
温姝问道:“那你告诉我谁比你好,我找到比你好的人,以后就不关注你了。”
程致远笑道:“这不是嫁祸于人嘛,这种缺德事我可干不出来。”
温姝道:“你不要谈到正事就转移话题,找得到么?”
程致远道:“那也不难找啊,蔚然就比我好。”
温姝问道:“说来听听,他哪里比你好了?”
程致远之前还真想过,直接说道:“蔚然很正直,很有责任心,格局也很大,还很有悲天悯人的胸怀。”
温姝道:“你也很正直,很有责任心,也很悲天悯人啊。”
程致远道:“可是我的格局不如蔚然大,他关心国家大事,也关心底层群众,甚至犯人他都关心,而我呢?我只关心身边的人而已。”
温姝道:“一个人的心思是有限的,看似对什么都了解,其实什么都不了解。你问我为什么关注你,原因很简单,我想了解你。”
程致远道:“我很好了解啊。”
温姝摇了摇头,道:“没那么简单的,人不是电脑,也不是野兽,人是很复杂的动物。环境不同,人的性格就会随之变化,可能连本人都不知道,别人却能感受到。我关注你,不是为了看到某个表现,那样太肤浅了,我想了解到你内心深处,你究竟是什么性格。我当然知道你本性很好,可是性格如何,现在我还看不出来,不过我有信心,一辈子应该够用了。”
程致远茫然道:“一辈子?你要用一辈子了解一个人?那样值得吗?如果到头来发现看走了眼,或是……中途被人辜负了,不就前功尽弃了?”
温姝道:“都是命中注定。”
程致远瞬间感觉到一股压力。
温姝笑道:“这个话题好沉重,不知怎么,我居然也长篇大论起来了。”
程致远道:“蔚然也喜欢长篇大论。”
温姝道:“我们不一样。”
程致远问道:“你喜欢蔚然吗?我是指欣不欣赏他。”
温姝微笑道:“不喜欢,也不讨厌,还不至于欣赏。”
程致远道:“昨晚蔚然站在台上,好多女孩为他鼓掌。”
温姝道:“包括秦娈,不包括我。”
程致远道:“是啊,看得出来,秦娈很迷恋蔚然。”
温姝道:“所以……”
程致远道:“没什么,我已经放下秦娈了,就在昨晚,我彻底放下她了。”
温姝道:“你去偷听那两个人说话,最初的目的是什么?”
程致远脸上一红,道:“我担心他们会害秦娈。”
温姝轻叹一声,道:“这也是命中注定,你何苦为难自己。”
程致远道:“就算我不认识秦娈,就算我没喜欢过她,也不能任由人家害她。王恬妹妹和我从前不识,我也一样要救她脱困。”
温姝道:“换成王恬妹妹,你会差点伤到肖老师吗?”
程致远心下一沉,道:“昨天是我太紧张了。”
温姝道:“关心则乱。致远,我很能体会你的感受,换成是你,我也会无比担心的,不过我比你幸运,你对我一直很体贴。”
程致远问道:“姝儿,你说放下一个人为什么会这么难?”
温姝道:“当有一天你彻底厌烦我了,我又遇到一个很迷恋我的人,那时应该会有答案。”
程致远听她这样说,心里很不舒服,暗想:“我真会厌烦姝儿吗?姝儿秀外慧中、知书达理,这样好的女孩,怎会遇不到真心人?只是她未必乐于接受那人,就像我现在这样,明知姝儿对我好,仍放不下秦娈,时不时就会想到过去的事。姝儿能喜欢我,那是我的荣幸,我应该一生一世对她好,让她永远快乐下去。”想到这里,仿佛背后出现一股强劲外力,明明想走慢点,却被推着快步向前。
温姝见他皱紧眉头,嘴唇微颤,看出他内心在挣扎,慢慢垂下目光,低声道:“致远,没有我在,你就可以安心喜欢娈娈了。你……你有没有后悔认识我?”
程致远道:“没有,我很怕你突然消失。”
温姝道:“那番话虽说是我真实的想法,可是我并不想带给你压力。那是我自己的事,尽管与你有关,但你完全可以置之不理,像现在这样我已经很满足了,我真的什么都不求了。”
程致远转过目光,看向那晚翻越的围栏,还有写歌词的地方,道:“姝儿,你别多心,我现在心里有点乱,你让我想一想。”
温姝嘴唇一开一合,隔了良久,终于说道:“等到休学手续办下来,我去找我家人,你去找你父亲,就这样决定吧。”眼睛一酸,笑道:“我好久没看到父母了,心里还真的很想念他们呢。”
程致远听她话声呜咽,侧目瞧去,昏黄灯光照耀下,温姝眼中泪珠莹然。程致远不确定她是真的思念亲人,因而伤感,还是违心做出决定,感到委屈,问道:“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
温姝道:“没有,天气太冷了,我……一直很怕冷,我先回去了。”她完成第三个谎言,在眼泪夺眶的一瞬间,转身向教学楼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