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秦政的印象中,蒙恬是很坚不可摧的。他醒着的时候蒙恬永远都那么的精力旺盛,而他睡着时蒙恬也总在看星星、看整整一夜都不打瞌睡。所以秦政的潜意识认定:蒙恬会比他活的长久。
因此当他看到蒙恬昏倒在池边时,满脸都是错愕。但那竟然还不算最可怕的。他看到阳台上血雾滚滚,不详的红色雾气将蒙恬笼罩在其中,只是刚一脚踏入血雾之中,他便感觉到浑身毛骨悚然,耳边似乎隐隐传来凄厉的鬼叫声。
“快出来!”
蒙骜的声音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紧接着,一道白光劈入,意识终于平稳下来的秦政看到蒙恬的额上被画了一道符咒。他不懂符咒的书写方式,也看不大懂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在他眼里,这玩意跟鬼画符没什么两样。不过,他看到血雾被这符咒收拢进去,很快就消失不见,蒙恬却依然像是昏死过去一样,倒在浴池中。
秦政立刻去把他抱了出来。
他发现蒙恬的身体凉的就像是刚从地下刨出来的死尸,明明在温泉水里泡了那么久,却一点也暖和不起来。
刚才那怎么也下不去的怒火这会倒是全给冻熄了。他把人抱到床上,特别厚脸皮却不自知地当着蒙骜的面,把他搂紧在怀,想要把自己的温度传给他一点。可其实他都没有发现,这会,他自己也一样手脚冰凉,牙齿都几乎要打颤了。
秦政一点都不敢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光是这张面无血色的脸就足够让他心惊胆战的了,他什么都不敢想,只是紧紧地抱着怀里这具身体,用尽全力,生怕他从自己身边溜走。
蒙骜不太找得到插嘴的时机,站在那里,自觉有一点尴尬,只好咳嗽了一声。但秦家小子似乎受到了太大的冲击,恍恍惚惚的,压根听不见他的提醒。
蒙骜觉得这年轻人挺有意思的。刚才还怒气滔天的恨不得把人撕裂成两半,这会又摆出一副肝肠寸断没他就活不下去般的痴情状,这种炽热的情感让他这个老年人很是羡慕。
人活到他这么久,外表虽然还是这么年轻,可心却早就磨砺的冷洌,很难再亲身体会一把这种冲动和不甚理智的义无反顾了。
但他也不能一晚上就这么耽误着,看了一会,还是走上前去,在秦家小子的背上拍了一下,说:“他没死。”
生活有时比戏剧还夸张,他亲眼看到秦家小子面如死灰的脸上忽然有了光彩,再顶级的演员都很难将大悲大喜演绎的如此真实。
秦政艰难地找回知觉,意识一点一点从指尖回流,终于,嘴唇也不再抖了。
“……他这是怎么回事?”
脑袋终于恢复思考能力的秦政很快意识到蒙骜的到来不是偶然。他似乎一早就料到蒙恬会……
“先把他救回来吧,魂魄离体太久终究是不太好。”蒙骜并不着急跟他解释,催动术法,蒙恬额上的咒文忽然发出极盛的辉芒,对秦政说:“你给他渡一口生气。”见秦家小子似乎不大理解他的意思,便把话说的更直白:“人工呼吸你会做吧?就是那样。”
秦政立刻反应过来,不过此时他根本没有心思去忸怩,二话不说,掰过蒙恬的下巴,把嘴唇递过去,给他吹了一口气。
虽然秦政曾在蒙山住过近一年,却不曾亲眼见识过蒙山的术法,这下他才真正明白为什么祈愿可以漫天要价,因为真的很神奇。
蒙恬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好转着,皮肤不复刚才的灰白,重新染上灯光的明色,眉尖微微抖动,长睫轻轻颤抖,嘴唇也终于开始出气了。
感觉到怀里的身体渐渐有了温度,秦政的七魂六魄终于归了位。喜不自胜地轻捧着他的脸,帮他拨开濡湿的发丝。可随着这阵狂喜的振奋过去,他心头的怒火却更加旺盛了。
又是心疼,又是生气。生的是大闷气。前一秒还一脸的担心,后一秒见人醒了,便立刻冷着张脸。
四目相对,蒙恬立刻又闭上了眼睛,歪着头,假装睡死过去一样枕在他怀里。
秦政顿时气的想要把这小王八捏起来,恨不得把他揍的哭哭啼啼才好。
蒙骜隐隐听到了秦政嚯嚯的磨牙声,心知他是怒极。可又不禁觉得这孩子的忍耐力真是不一般,盛怒之下,也依然显得不动声色,让人摸不清楚他的心思。
秦政不逼问蒙恬,转而将目光移向了蒙骜。
这对赤金眼眸看过来时,蒙骜顿时感到了一股极大的威压,仿佛一只巨手捏住了他的灵魂,让蒙骜甚至都本能的感到惧怕。
“解释一下。”
秦政几乎是牙缝间挤出的这四个字。
蒙骜额上被他逼出一层冷汗,但眼前的这个人,并不是此生漫长的岁月中最令他感到惧怕的。因此,他仍然可以维持着镇定。
缓缓启唇:“我正是为此而来。”然后,很鸡贼地把皮球踢给蒙恬,叹息着说道:“恬恬,你答应过的,要把这事跟他讲清楚。”
蒙恬甚至都没有像是往常那样对这个称呼表示抗议,厚着脸皮的充耳不闻,假装自己耳朵进水堵住了,什么也听不见。他真宁可自己就这么睡死过去,因为这事真的太难以启齿。
有时候,他会跟秦政装可怜卖惨哄骗他玩,可被人觉得自己真可怜真惨是另一码事。他一向不跟家人有过多接触,因为他很不喜欢他们眼底的愧疚。唯有弟弟在他心里不大一样,因为弟弟曾经说:“也许是我自私吧,我觉得哥哥能活着就是最好的事,别的什么都不重要。”
弟弟还少不更事,所以不太明白他的这点“特别”之处究竟隐含着什么深意。
可他不会解释。
闭着眼睛他也能感觉到秦政那几乎要把他脸烫出两个洞的灼热视线。但他真的不想说。
……很不想说。
可是,他又不希望秦政是从旁人那里听说的这件事。
秦政当然很不能体谅蒙恬的纠结,因为他其实很委屈,眼前的现实令他心里难受——这件事蒙骜知道、或许还有别的人知道、可他却不知道。
这种被排除在外的感觉,令他不愿面对、不敢面对。
他很害怕。
要是在蒙恬心里,他其实根本没他以为的那么重要……自己又该如何是好?
怅然间,微凉的手指轻轻勾住了他的手腕,像是小猫拿肉垫在他心尖上轻扑了几下,这讨好一般的动作让他的心彻底柔软下来。
“……其实,我……”蒙恬一连说了好几个“我”,话没憋出来,眼眶先红了,目光闪闪躲躲的,不敢看向秦政,嘴唇颤动着,抬起另一条胳膊挡住了眼睛,声音隐隐带着哭腔:“……你能不能……不想知道?”
“可我想知道。”秦政略微喑哑的声音混杂着没有费心去掩饰的一丝脆弱。他的瞳色恢复成寻常的墨色,眼眶也微微发红。他把蒙恬横在自己面前的这条胳膊移开,恰好看到两滴晶莹的泪珠从眼角滚落,渗进鬓发中。他深吸一口气,想稳住声线,可说出口的字句还是不由自主地打着颤:“你的事……我都想知道。”
蒙骜走出了房间,坐在沙发上,看着沙发一角静静摆着的那束玫瑰花,镜片后的眼眸里满是疲惫与倦怠。
大约是秦政暖暖的怀抱驱散了他的恐惧,蒙恬虽然说得很断断续续,但好歹是把这件最难以启齿的事和盘托出了:“……我……我生下来的时候……和别人……不大一样……就是……别人都是灵肉一体……但我……我的魂魄和身体是……是分开的……”
他讲的很含蓄,可秦政理解了他的意思。也就是说,他刚生下来就死了。
“……我……山神救了我,这部分的事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但是……我不能离开蒙山太久,离开的太久,我的魂魄就会散掉……”蒙恬很小心地盯着秦政,生怕在他脸上找到一丝怜悯。
他这副战战兢兢的模样惹得秦政不禁绽开一个笑容。立刻激的蒙恬气哼哼地说:“你还有没有良心啊!”
秦政拉了他的手贴在自己胸口,笑着说:“你看,我有。”眼见蒙恬准备揪他,忙替自己解释:“我只是没想到……我还以为你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呢,那么怕我知道。”
他面上嬉皮笑脸,心里却很清楚轻重,只是不让蒙恬看出来。蒙恬委屈巴巴地不肯说,想必是不希望他过分在意这件事、待他的态度变得小心谨慎起来。
“哼!你以为我像你啊。”蒙恬哼了声,心情显然大大的好转了。
秦政挑起一条剑眉,熟练地开始教他做人,“也对,你多正直善良啊,把洗澡水拿去高价卖,还以看我大伯难受为乐……”
“我那是给你……”瞧见秦政眼中闪烁的笑意,蒙恬立刻意识到自己差点给他拐到沟里去了,忙闭上嘴,哼了声,不跟他废话了。
秦政略微凑近了些,笑吟吟地明知故问:“给我什么?出气么?”
看蒙恬想挣出去,他忙把胳膊收的更紧,不让他逃走。
秦政轻叹了一声、又轻轻地笑了一声,忽然明白了,哪怕将来他会一无所有,那至少,还会有他。
其实,有他也就够了。
所以,他绝不会让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