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媚娘一点也不喜欢自己的名字。
“媚娘”,听上去很俗。她给自己取了一个名字,叫“武曌”,但户籍登记处的人说“曌”这个字并不存在,所以改不了。
她还是只能以武媚娘这个名字入学。
很小的时候,她喜欢坐在阳台上抬着头看星空。其实她家住的楼层根本看不到星空。
哦,对了,她就是稷下本地人,出生在稷下城,家住稷下城202层,祖上是青丘之乱时到稷下来避难的,不过她的家族可不是九尾狐族那种高级妖族,据她父亲说,她家祖上是羽人族,不过羽人族早已经是只在天书残卷中存在的种族,因为真正的羽人族可以凝出羽翼,而她家族这么多代人、也包括她自己在内,没人知道该怎么飞上青天,也根本没见过什么羽翼。
有时候,她都怀疑所谓的“羽人族”是不是爸妈扯谎骗她的,或许其实她只是个很普通很普通的小孩。因为她很不想做一个很普通很普通的小孩,所以爸妈才撒了这个善意的谎言。
后来,稷下大学的老师出现在她家,说希望她能报考稷下,因为他们是羽人族仅存的一支后裔了,她应该掌握保护自己的本领。
她爸妈原本想要拒绝,但她不想错过这个改变自己人生的机会。那一刻她意识到,原来自己竟然真是一支远古血脉的后裔。
她爸妈在稷下城经营着一间小饭馆。父母起早贪黑,赚的其实也不太多,她从小就很忙,每天除了读书之外,闲暇的时间都在自家二层楼的小饭馆里帮爸妈跑堂打杂。
虽然她时常觉得自己的房间太小,摆了一张床、一套桌椅、一个书柜之后,只能勉强摆下一张瑜伽垫,要是招待朋友来玩,会连坐的地方都很难挤出来。但她不讨厌自己的家,至少,以前是不讨厌的。因为她很喜欢自己房间附带的小小阳台。
搬个凳子坐在那里,稷下城的霓虹灯在少女明亮清澈的眼眸中五彩斑斓,她幻想着天空,想象着自己长出羽翼,在空中翱翔,她想,那时,这稷下城看上去不知道会不会像是一个一个的鸟笼子堆起来的,山川或许像是小土丘,大河可能只有丝线那么细,万里河山都在她眼中……
“媚娘,下来帮忙!”
然后她就会从关于天空的梦境中醒来,跑过狭窄的走道,下楼之前,拍一下脸,摆出热情的笑容去招待客人们。
她的苦恼是入学之后才开始的。
曾经,在稷下城,她看的世界很狭窄,心中的世界却很辽阔,那让她对新鲜的东西充满了好奇。但入了学,知道稷下之外的地方是真的存在,亲眼见到碧蓝的天空、坐着飞艇在空中穿行时,她忽然感觉到了一种深深的失落。
她知道自己的名字很土,同学们表面上不说,背地里却在偷偷地笑。
她也知道自己的家境和别人没法比,独孤伽罗几乎每天都穿不一样的新裙子,她却连买一件新上衣都要盯着价签考虑很久。
但她并不因此感到自卑。
她长得很漂亮,从小就经常受到夸赞,很多熟客都是冲着她来的,但她却从不为此感到沾沾自喜。
容貌能换来的东西,早晚也会随着容貌的消逝而消失。也许,是见多了类似的悲剧。这些道理,她从小就想的很明白。
稷下城从不缺美女。
50层左右的地方,霓虹灯是暧昧的桃红色,那一带是红灯区,多的是漂亮的女人。她们叼着细烟,从窗户探出头,袅袅的青烟之中,是一双双欲语还休的眼眸。
在3、400层之间,也住着很多漂亮的明星,多数都是昆仑或是长安某些大人物的相好。
稷下很好,这地方很自由。而但凡如此自由的地方,总是少不了自由发生的悲剧。
她很有幸亲眼见过。
那天似乎在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她偷闲地坐在阳台上,百无聊赖地看着如细丝般浓密的雨线,有一点想要伸出手去拨弄一下。于是她就真伸出手去。
稷下城最高的地方是第五百层。这里的楼层和她后来知道的外面的高楼大厦并不是一个意思。稷下大学的很多教学楼也有十几层。但稷下大学本身大致在稷下城四百多层的区域。而她家就是这间二层楼高的小饭馆,位于稷下城第202层的区域。稷下城最高的地方是五百层的定海大厦,听说定海大厦似乎是一栋摩天大厦。那时,她还并不知道什么是摩天大厦,电视里瞧见过,可外面那平如一张纸的世界和她熟悉的世界不大一样,她一直以为那只是一种幻想。
在她住的这个楼层里,二三层的房子很常见,她家隔壁是一间书店和一家武术馆,书店老板家的孩子和她年纪相近,算是她的青梅竹马,大概是从小就喜欢埋头在书堆里,狄仁杰的视力不太好,鼻梁上总是架着一副厚重的眼镜,显得有一点呆。
那天,狄仁杰恰好去关他房间的窗户,习惯性地往她这儿看了一眼,呆呆的目光看过来,愣愣地说:“这是酸雨。”
她笑着说:“我知道。”然后像是叛逆期到来了似的,摊开手掌,让雨水低落在自己手掌,点点滴滴在她掌心汇聚成小小的一滩水洼,雨水从她的指缝间漏出来。“我爸妈说,我这样的手不聚财。他们说如果一个人把手指并拢,一点缝隙也没有,那叫不露财,那才好。”
狄仁杰推了一下他那傻气的眼镜,然后也趴在阳台上,和她一样伸出手去。
“……其实,我觉得你的手长得很好看。”
“好看”两个字叫雨水落在各种材质的雨棚上发出的清脆声响给盖住了,于是武媚娘转过头看他,微微眯着眼眸,问:“长得什么?”
狄仁杰没有再说话。他不是不想说,是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比武媚娘要小一岁。女孩子本来就比男孩子要早熟一点,他在这类事情上又格外木讷,既不明白自己刚才为什么会突然想要安慰她,更不清楚那明明是真心的话却格外的难以启齿。
好在接下来发生的事让他不必面对青梅竹马那颇有威慑力的瞪视。
“哐当”一声巨响在他们耳旁炸开。楼上有什么东西恰好落在了武术馆的雨棚上,武媚娘漫不经心地看过去,倏然瞪大了眼睛。
她不知道那具体是什么,只看到一团模糊的血肉,雨水将赤红的血冲刷下来,滴落在地,仿佛下了一小阵血雨。
“媚娘,别看了,回房间去!”父亲的声音从楼下传来,不容她质疑一般的强硬。
父亲很少这么同她说话,所以她遗憾地朝着狄仁杰挥了挥手,缩进房间,低头闻了一下自己的手。
……没有酸味啊?
后来她才知道,酸雨并不指雨水是酸味的,也才晓得,他们这一层也不是第一次见到从上面一跃而下寻死的人了。大家处理的很淡定,街坊邻居一起把血迹刷洗干净,然后把那堆根本不成人形的残骸堆起来烧了。
武媚娘那时心头很有一点触动。
她对狄仁杰说:“我不想跟她一样,死的时候连名字都不被人知道。”
狄仁杰犹豫了一会,跟她说:“她就是前天你说演技很好的那个女明星。”然后,没有理会她的诧异,他继续解释道:“上面住着很多明星。……不过我听爸爸说,那些人和下面的其实没多少区别。”
武媚娘已经不记得自己那时到底想了些什么。第一次直面社会的残酷,让她意识到原来雨水竟然是那么冰冷。
娱乐新闻上,一些或许根本就不认得那个女明星的人都纷纷在镜头前表达了对她的哀悼,稷下没有埋骨之地,这里一贯的风俗就是把尸体烧成灰,任其随风逝去,所以长安的那块墓碑下压根就是空着的。
他们祭拜的那种隆重和那天武媚娘亲眼见到的凄惨死状实在很不搭,显得极其讽刺。
她忽然有一点好奇,一跃而下时,她到底在想什么呢……
这桩秘密直到几年前才因为一些事的东窗事发被一并揭露出来。她才知道,原来狄仁杰说的并不准确。下面的那些人毕竟是职业的,而陪酒陪睡这种事什么时候成了明星职业的一部分?那个女明星是一个牺牲品,微不足道的一个牺牲品。
这种迟来的真相也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人死不能复生,而即便证据确凿,黑白也能颠倒。于是她的死被描述成擦窗户时失足滑落,提醒大家千万要安装护栏。
有钱的人用钱财购买着一代又一代的美色,这些美色在电视里表演着人世间的真善美,显得那样美好。
那一天起,武媚娘再也不看任何影视作品。她开始读狄仁杰推荐给她的那些书。一本又一本。
书本上的知识丰富了她的内心,让她站在更高的层面、看到更广阔的世界。
她不为自己的出身感到自卑,却依然会觉得失落。就像现在,看到独孤伽罗那条昂贵的丝绸长裙在夜风中轻轻飘扬,她忽然觉得有一点悲凉。
她那么努力的想要在学生会出人头地,每件事都拼命在做,学习也一刻不敢落下,恨不得把自己掰成三瓣去用,却也只能当上学生会的会计。
本来,会计也理应在隔壁学生会办公室工作,但主席却单独给她安排了一个单间。表面的理由是让她有独立的空间,毕竟其他人都是男生,怕她不方便。其实,真正的理由不过是因为杨坚惧怕独孤伽罗的醋劲,几乎不和其他女生有什么接触。
这一安排,直接令她被学生会边缘化了。
所以,眼前的这一幕,令她显得多么可笑啊……
再努力又如何?
再拼命,她也依然比不上学生会主席的女朋友。
武媚娘把窗帘拉上,伸手在自己脸上掐了一把,为这突然冒出来的想法感到一阵可耻。
如果努力没有用,那就更努力一点。这才是她的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