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阿左,你說......咱們是不是很久沒聚一聚了?」太史郎兩手相扣著坐在木頭長椅上說。周遭也是空谷幽林,一陣鶯啼,草受風的吹拂而舞動,頑石靜默。是有一段時間了沒錯。夥計笑了笑。可是跟你聊過之後,五年前的感覺就全回來了。「是這樣嗎。」太史郎一頓。
深山之中的香草花園是很夢幻的,細細密密的小草中間長出一株鼠尾草,蒲公英的小毛球也於此時蓬起,酢漿草也慢慢長高了。那幾枝阡插的玫瑰都深深地植入長花盆裡的泥土,玫瑰瓣上的露珠折射陽光,是如此的耀眼。兩人的座椅前僅一條白磚的小徑橫亙。這個福本,跟我們說他要去上廁所,結果拖到現在還沒有消息。太史郎快被那傢伙急死了。他讓夥計在椅子上等著,自己前往公共廁所找福本。
跨過草坪,一排小花為他送行,再晃過荒煙蔓草裡四隻腳站著的飲料販賣機,眼前只一棟碎石矮房,大白天的還點燈,真有情調。這想必就是唯一的公廁,我家的茅房都沒這麼豪華。門前一小水溝,溪水在內奔流繞行廁所,溝邊的花草長得特別繁盛,太史郎踩上木板橋走進小矮房。燈光是落日餘暉的黃,無異味無尿垢無積水,五星級。木頭斜屋頂木頭門,太史郎沿著門一間一間敲,但都沒有人,小便斗也無排泄物,雪白一片。好吧,無功而返。山中小屋裡頭唯有紅蜻蜓振翅,飛到高空的蜘蛛網又被黏住,那蜘蛛又過來將它吸乾。廁所深處一水槽的排水孔一直咚咚咚咚地讓水流進。
「福本......福本......」那水槽傳出小娃娃的喚聲,一夕間竟也分辨不出這聲音是男是女,是人是妖了。太史郎一步一步靠近水槽,如果是髒東西就要立刻遠離,再請個道士來作法。他把頭低下去探個究竟。一條黑色的鯉魚在水溝蓋上拍動尾鰭,首尾捲成一圈扭曲,福本福本地叫個不停。那娃娃音隨時會轉悲為喜或轉喜為悲,太史郎不看牠還好,一看魚臉簡直跟人臉是一個模子刻的那麼真實。祭典要開始了......就在今天......魚擠出一句就翹辮子了。
「呃呃啊啊呃啊啊--!」太史郎不顧一切衝出廁所。
你沒事吧老兄。見鬼了,真見鬼了阿左!太史郎的心臟還在玩重金屬搖滾樂,還砰砰砰地跳。廁所裡的水槽有一條人面魚......牠會說話......說什麼祭典的......肯定是想吞了我。那只是單純的惡作劇而已吧,山裡的無良釣客不在少數,說不定他們釣起魚的時候發現那是條死魚,就任意丟棄在公廁囉。可是牠還會動......不行,我得去跟羽衣子報告,阿左,你留著乖乖陪我。離開雜草堆,兩人便於大馬路旁等羽衣子的車,沒多久看到路那端的車頭數字牌閃著燈光。
那輛大紅巴士打著燈接近視線範圍,夥計連忙舉手攔車,羽衣子一看是夥計就把車停在兩人面前。車門打開向一邊收起,羽衣子問情況如何,夥計說他們得要趕路,老大進廁所找福本卻找到一隻毫不相干的魚,那魚又可疑,他猜想福本是被有心人士拐走了,留下魚作為信息。「魚?誘拐?這不得了,你們倆都快點上車!」羽衣子穿過玉蘭花與茶杯,穿過駕駛座的閘門,一把將夥計拉上車。座位的高台上兩人聊得多開心,羽衣子以為人都到齊,遂按紅鈕關了車門。
太史郎被擋在外面,玻璃的隔音效果太強,羽衣子沒聽到他的求救就發動了公車,這一去不知幾里,公車動向還能掌握時太史郎拚命追,後頭一路狂追,羽衣子仍不自覺,車越開越快。
「等等我!阿左,羽衣子,你們居然這樣對待你們的隊長......」太史郎和那台車一同追逐至路的盡頭。
破曉時分,小路只見一人通過,那是喝得醉醺醺的福本。一切的一切都被酒精驅散,包括他昨夜的記憶,還有魚尾村。在那個瘋狂的夜,他只是一個勁地狂奔,渡橋時抱怨那橋疏於修繕,然後再跑。身為他的摯友的那隻大公雞的背影,足以讓他廢寢忘食找尋。
黎明是幽靜的,生機盎然的綠樹成了一片林,陽光灑落,如此為福本打著傘。他走著一貫的紅磚人行道,扶ㄇ字型鐵欄杆步入林子,過橋,橋下溪河湍急,繞過河中大石繼續流著。密林與時鐘藤的雙重纏繞下唯一希臘式的黃色土門,往前為山洞,彷彿森林中所有的大貓都經過這山門,雲豹、白老虎、山貓。
他往深處走去。
以橙色隨便糊成的隧道內架滿抽風機,天棚高得常人無法觸及,福本腳下僅一拓寬的道路,往前走,那些山獸的絨毛玩偶立於平鋪的皮草,毛濃密得可以保暖,為了取悅小孩的共通的微笑也刻劃在那獸臉,動物們都迎接福本、偉大異形大鯢的登場。一根打磨得光亮的木頭掛著古式油燈照明,野獸們是人畜無害的,不管你怎麼瞪視它,它就是笑咪咪。這地方比魚尾村還怪。福本抓著外套領口快速走過。
大道的邊界是上世紀構築的矮牆,長扶桿傍著矮牆一口氣連到出口,隧道右壁鑿了個大洞,第一眼看是無盡的黑,再看便發覺黑中有深藍一閃一閃,甚至於更大的藝術品。紺藍的教堂玻璃緊貼著一面牆,枝幹為金枝葉為銀,摻幾片翠綠的葉子,紅水晶的果實,造出五光十色的燈之樹。他趴著圍籬向下看,好大規模的露天美食廣場,深居地底,伴著水晶柱的光輝顧客們開動,白桌墊的圓桌都一盞蠟燭,人們載酒揚歌,木板舞台上起舞,盤裡裝最新鮮的爐烤豬腳,酸菜及薯條。福本二點零的視力可不是鬧假的。「看來你很喜歡這兒的盛景啊。」滿臉鬍渣的男人翹一隻腳,與他同樣憑欄遠望。「父親!」福本驚嘆道。
眼前的是還有資格讓福本冠上「父親」二字的漁作,一身條紋西裝叼大煙斗,活脫脫就是破產前的自信樣子。您不是正忙著魚塭的事,有空來陪我,工作擱著不要緊嗎。哈,你老子是什麼個性你不知道?放浪不羈,我可是天之驕子福本漁作。他用拇指比著自己。還是山野粗人。福本會心的一笑後融入夜景,漁作叫他看那樹。燈之樹,你老子當年最得意的作品。父親也對藝術有興趣。唉唉,以前閒著沒事跟一個老師傅學的手藝,吹吹玻璃畫畫圖,和你這素描專家哪能比較。老爸年輕時也有夢想啊。還是父親厲害,我怕燙,那吹玻璃要我碰火我一定不做。曉得臉紅嘛,臭小子,你令我驕傲!漁作摸了摸福本那顆小蘑菇頭,你這小傢伙頭髮倒是多。他說。
父子倆走下一串木樓梯,走到一張圓桌前坐著。自由入座,只乾坐不點任何東西也很自由。他們對望,談天,笑。生日那天爸爸帶你去看馬戲團好不好。爸,雷格巴早就倒了。不,不是雷格巴,是新成軍的華格納海陸雜技團。老爸,我們國內沒一個團叫「華格納」的。啊,我記錯了,真是老糊塗。要比老糊塗,聽說隔壁村的田中先生把糖當成鹽摻進菜裡,他們全家的五官都擠在一起吃完那一頓飯。噢,天啊,笑死我啦。漁作的笑聲跟鮨造一樣爽朗,或許是血緣,或許是生活久了互相感染。或許是福本景仰漁作的笑聲,又投射到鮨造身上。
從這個角度可以清楚的看見燈之樹呢。福本回頭望,火樹銀花,星空的倒影,尚有分隔日與夜的天光,恍如翳入天聽的祈禱,恍如童話的萬花鏡。兒子,待會兒好看的要來了。別唬我了老爸。朝來六點的鐘聲敲下,菱形光斑和星芒光斑石牆上躍動,中央大柱飄出六角雪晶,四面擴散。白色的雪堆自柱子邊緣旋出,齒輪將其切割為無數雪花,向四面八方飄落,地底下雪,人們望著白雪讚嘆不已。
福本想,之前父親對他的打,兩姐妹受的苦,母親滿臉的倦容與愁容,都是為這一天的到來。他曾絕望過,從不知為何父親要碰酒,毀掉家人的安全感,還可以......還可以大言不慚地拿媽媽的辛苦錢買酒喝,酒瓶也不丟,家裡發酵生根,直至苔衣完全蓋住那瓶子。這麼多年他終於盼到夏日飄雪的奇蹟,得以和父親在同一片天空下看雪,漁作問他覺得如何,他說好看。眼前的父親才是真正的父親,我不認酒鬼做父親,自我放棄的人絕不是父親。
兒子......你滿意當前的生活嗎。漁作忽然問道。滿不滿意嘛,我心裡還未有一個底,看了許多的是非後我只想過安定的日子,只是......只是想讓全家人都幸福啊......想要母親笑得開懷,想要兩個小丫頭不再......不再生存於您、不,酒鬼的拳頭的陰影之下。拳頭。我何時打過她們了。你真的沒印象?我、我、我是顧家的好爸爸,我工作賺錢不辭辛勞都是為了我們一家,阿志.....你相信爸爸吧......。
「阿志。我說你可以用這名字叫我,可是你不曾叫過我。」音羽五歲生日那年全家大肆慶祝,紫色的掛旗披著兩根懸梁柱,家裡簡單搬來長桌鋪了綠桌巾,幾杯柳橙汁放上,母親也烤好蛋糕放生日蠟燭了。黃色的燈、氣球樹、夜光顏料表演螢光秀。三兄妹坐著泡棉地墊猜拳,輸的人最後一個吃蛋糕,音羽只顧勝負和講那段壽星感言,等她要搜刮蛋糕時自己的那片已被螞蟻軍團載走,只剩發育不良的裝飾草莓,她一看就掉淚,福本悄悄將紙盤子沒吃完的蛋糕給她,她吃一口,樂得開心。你真是個好哥哥呢。那時的漁作對福本說。今天難得熱鬧,孩子的爸,用「你」來稱呼小福也太生疏了吧,說起來你也沒有對小福的其他的稱呼吧。那直接叫小福好了。不行不行不行!父子同氣連聲。唯獨這點跟你爸一樣哪。「以後,就叫我阿志!」沒人應聲。不好嗎不好嗎,很有男子氣概啊,喂!音羽,芽羽,支持一下妳們的老哥吧!喂!
「你啊,還想得起那天嗎?」
「可是,可是阿志,我對音羽和芽羽那麼盡心盡力,你不能否認啊。」一團三角旗纏在漁作身上。
「盡心盡力?你根本不愛她們!連笨蛋鮭子舅舅都比你關心她們!」
「我提供你們富裕的生活還不夠好嗎?我對你不好嗎?」
「『對我』,昨晚才罵過我的人說這種話,我也是醉了。」
「你到底想問出什麼!」
「你是誰?或該說,你應該問問你自己是誰。」
福本稍稍喘氣,爾後站起來。反正那人是某個偽裝成漁作的怪物,並不是漁作。他有足夠的線索懷疑他,可那傢伙的語氣跟表情又和漁作像到極點了,他是什麼。什麼人什麼動物什麼鬼。呵,你真有膽量聽,傻人有傻膽,可憐可憐你吧,兒子。福本吞了一口口水。
「這不就是你......所期望的生活嗎?」那一瞬間福本聽見了怪奇與血色混雜的雌雄音,男人頭頂著染紅的天空緩慢起身,一笑。兒子,你得要滿足於現況,因為我這麼好的爸爸,不、好、找、啊。對我一個人好,那音羽和芽羽呢,丟著她們讓她們號哭?身為大哥,我會在你這位置保護她們,而不是像你,只懂得說大話。「漁作」笑得更兇了。你突破不了我的威權。「我想跟你說一件事......你套著父親的語調,真的很噁心。」福本說。
你心裡還是想認我當父親的吧。我怎可能抱著這想法。阿志,我親愛的兒子,你是最愚蠢最呆頭呆腦最笨的人,你根本就是在渴望家庭溫暖,冀望著受傷時你媽給你呼呼,妹妹們都說葛格好棒,你把拔......我,為你戒酒戒賭戒惡習,你沒有偉大到我們要對你疼入骨子,福本若里志,呆瓜。地底的旅客竟然沒一個替他發聲,福本想整個隧道都是自己的夢,可他醒不來,今天和這人對槓是對定了,對這包裹著父親的外表的一個人,正好能說出他囤於心底的疑問,他的指證詞。
我是你父親,不,是你過度自我期許的創造品,我是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你肚子裡殺不死的蛔蟲,福本,我們情同手足,別折騰我好嗎。你一直拋出對自我的質疑,來自你內心的我會很痛苦的。我們言歸於好,你要什麼玩具爸爸買給你,答應爸爸......
「那我不要了。」
「我是你理想中的父親,你不能這樣對待我!」那人褪了身上衣物,雙眼凸起轉紅,尖牙如琴鍵一排排挺出牙齦,尖鼻頭,藍胸鰭,背上一張大船帆,老天,這是福本看過最兇暴的大白鯊了。我要吃了你。鯊魚的嘴一開一闔,空中游泳向前疾衝,使用著反重力的機制,彷如整個空間都填滿水,水池裡游著。游啊游,地底牢籠泅游著追福本,福本一馬當先跑跑跑,沒加入田徑隊體能也要鍛鍊好,一言不合就現出原形,太可怕啦。
夜藍的牆與食物攤販一一被福本掠過,ㄇ字欄杆打入石壁排成鐵龍笑看這一切,地下好黑好深,他衝著落石跳加官,鯊魚不用跳就能跟著福本身後,福本往後一看幾乎魂魄出體。為啥我在哪兒都遇仇家追殺啊!上次跑,上上上上次也是跑,我還要跑幾圈操場,最近的運氣也太背了吧!媽媽!福本加快腳程衝破極限,危機即是轉機,否極泰來,外在壓力下他總能爆發出驚人的體育細胞,那雙腿快如風,來無影去無蹤,馬上就到出口,出了山洞便是......福本的舞台。
說舞台或許是誇大其辭,他衝出洞口沒有多久,鯊魚一股腦撞上石壁,那力道撞出一個「鯊魚模型」,大白鯊的立體形狀都給烙在牆壁了,研判是一心只想追福本,游得太快所致。鯊魚不服輸,一陣劇烈扭動,眼看石頭就要裂開、被那傢伙抖落,福本瞪著眼戰戰兢兢,全身充滿隨時會死亡的恐懼。
「通通不許動!」
一隊卡其色大袍的壯漢撲面而來,朝山壁裂縫裡的白鯊投擲細絲網,細絲網空中攤開成一面遮天的鉤刺網,套住魚頭如一環傘蜥的肉質傘,魚脖勒緊得魚直吼叫,魚仍翻滾掙扎。「我們是老白山巡守隊,控制你的咬合力,不要妄圖撕咬或傷人,乖乖投案,我們不會對你客氣!」帶隊的鬍子大叔站出陣線,指揮著眾兵馬,那群黃衣怪客把收網的繩一拉,石壁便塌陷,一條大魚也得以被他們拖出來。魚重重地著地而後長眠,沒有血絲亦沒有哀。怪物暫時不會再襲擊此地了。他們合力把魚抬回基地,鬍子大叔搭福本的肩要他與他們齊行,福本的心情沒完全復原,一時也找不到歸所,就傻乎乎地跟著他們走了。
「老白山......老白山......此處一去何時還......白山黑水跨不過......吾行千里鐘聲晚......可見天地雄渾豪山幾萬重......」
極為破舊的老放送喇叭播著這段錄音,口音極不標準,可能是長年居住此山的居民所編撰成的唸唱詞,音樂迴響整條山坡路,他們一面走機器裡的人一面唱,歌聲壯闊高亢。
最近這一帶並不是非常安定,婦女和幼童遇襲的事件頻傳,犯案者專挑天還黑的時候下手,我們目擊到的多半是一個或數個黑影,這幾天才近距離與「黑影」交手過,得知是一種酷似魚類的九公尺高的巨型生物,初步判定其不具語言能力。那大鬍子向福本說道。老白山巡守隊成立已有三年,最初是基於山裡的住戶守望相助的精神,由好幾群人輪流值勤,一個社區會分配到一個小隊,以偏僻的地域為主巡邏,一次巡邏能捕獲不少原生種的異形,總部設置研究中心可供學術指導,成員保守估計八百至一千人,近乎全區的青年人口。
白樺林的樹影替他們打傘,滿徑的綠生氣勃勃做一片天蔭,山徑也不寬,只夠一人通行,他們頭碰頭腳碰腳前移,腳下也都是天堂鳥飛過的綠園。路到盡頭總算開闊,至此巨樹不再進犯,而是被奶油黃色的鐵籬擋在舒適圈之外。這山腰只一間兩層的透天厝,窗上裝著古怪的彩色燈對話框,泡泡浮凸型、花朵圓瓣型、基本款橢圓形。小館的顏色挺花,色塊交雜俱成了模糊的藝術手法,館內飄出植物的香氣,茶樹精油的輕靈香氛。福本與巡守隊進入森林的館子。
喜紅發熱帶夜聯合大盟第柒捌玖號據點「派對窟」。
進房,小步走,上樓梯。咚咚咚咚咚咚咚。鬍子大叔把福本送至二樓的房間,門沒關,福本小小聲的跨過門檻踩在抹茶色的塌塌米上,房裡已有兩個小孩對坐,是大叔的一對兒女。「爸爸又帶新朋友過來啦,真好,我就有小玩伴了。」女孩子說。「老姐總是這樣,人來瘋。」男孩子嘟嘴。你叫什麼名字啊。福本,福本若里志。哎......好長的名字吶,跟我老弟一樣。沒事不要把我也扯進去啊。男孩子說。
「這是小女小茜......」綁兩束頭髮的小女孩跟福本揮手,髮帶是海洋的藍,兩個蝴蝶結漂亮的打著。「然後這是小犬四郎,外號四郎君......」棕色斜瀏海的小男孩點頭示意。「......你們要好好相處喔。」他將那三人安置在茶桌前後,自個兒關了拉門下樓作鑑定報告了。
你從哪裡來的呀。吉倉。那跟我是鄰居啊,你以後可以來找我玩。我......我可能沒什麼空。不會吧,難不成你平常放學都被抓進安親班?沒有啦,課業壓力,課業壓力。福本感覺自己最壓抑的祕密就要讓那小女孩抖出了,他可不能說家裡的風風雨雨使他走不開,有多苦都得自己承擔,閉嘴吧。茜又聒噪了。那裡的老師都出一大堆補習作業,數學,英文!我恨透英文了!她說著說著起身去往書堆抱一疊大紅書回來,座上福本一看,紅粗框白底黑字,那ABC分別印上紅黃綠的顏色,封面一頭獨眼怪獸和三眼怪獸對話。小學生必學的文型初階篇,菁英文庫出品,茜週一到周五皆困在安親班複合補習班聽課,老師的口水淹沒觀眾席了,她還是霧煞煞,安親班愛的小手一次打十下,課後她跑去廁所偷哭。
還不是老姐腦子轉得慢。四郎笑了笑。他是英文演講比賽的常勝軍(當然是安親班內部舉辦),上課常發表高見,與老師對答如流不過份,一回舉手可攬月攬星星,五顆好學生星星,實力三五個月就暴漲,不可思議的高,從初級班升中級班,高級班檢定考試下個月開放報名,他已填好資料。茜稱他為「地表最喪盡天良的老弟」,他說這名號是低估他,又志得意滿地撥了下瀏海。茜快氣昏了。總之如果你真去了安親班,我們就同是天涯淪落人了,孩子,撐住吧。茜說。
砰砰砰砰匡啷匡啷。一群鐵器掉落撞上屋頂,茜把窗打開,電扇電熱器小冰箱熱水壺,太好了,都是寶貝,她跨出窗踩著屋頂一肩扛電器,叫四郎接力搬進房間,如此搬了四回,他們總算能坐下來擦汗。「真是天上的恩賜啊。」茜說。
「請問這些是?」
「由於這地區特殊的力場而被吸過來的大城市的垃圾啦。大都是居民用不著但堪用的家電用品,丟掉了也可惜,我們就搬回家再利用。」四郎換了一口氣。「於是本鎮只取其義命名為『海雪鎮』。『海雪』是海洋裡從上而下飄落的廢物碎屑的總稱,於海底觀賞海雪,就像是海底飄雪的景緻。我們鎮的情況也跟這很相似,飄下來的不是雪而是垃圾。」
「你不說我還真不知道呢。」
這時,鬍子大叔急急忙忙地上樓,一推開門便喊。「分析結果出來了,福本,那怪物......源自於你的幻想。」那三人聽了都端坐,姐弟倆都知道嚴肅的事情要來了,四郎先吃一塊格子餅乾壓驚。家裡零食吃不完,你們幫忙吃一點,不然保存期限快到了。茜與福本各嚼一片超市的蘇打餅,喀哩喀哩喀哩喀哩。
我們團隊將那怪物的屍體拿去化驗,發現其體內含有你的DNA,結合測定儀的數值和你的種種反應,只得出一個結論:怪物是你的想像力造出來的。福本不敢置信。鬍子大叔說,只要想像力夠強,凡是於這片土地上構想的一切人物、魔獸,現實世界不可能鍛造出的武器都能具現化,並且配置了不可計量的威力。完美操控幻想的人就被稱作「異形」,而你--只能算是「準異形」,你對你這兩天造的魚類兵團毫不自覺,也並不清楚其在城市引發的災難,你的感覺是古往今來第一號的遲鈍,福本若里志。「現在才跟我講......我果然是怪胎嗎......」
「一般人都會難以接受,福本。那麼......聊些輕鬆點的事吧!」鬍子大叔陪他們吃餅乾,茜問能不能去儲藏櫃拿肉醬鹹餅,她好久沒吃了。大叔說好。茜帶福本至儲物的櫃子前,板凳墊腳手托一紙盒,藍格子鋸齒邊畫一灰色的小魚。這是我們店賣得最好的商品。店?沒什麼,小本生意兼做雜貨店。茜自椅子上下來。福本眼尖地意識到櫃子中間的平台放著一立起的相框,相框內是兩個男人在一家小店前的合照,左邊的人臉上掛著豪放的笑,一口自信的白牙。三叔。真的是他。怎麼著,是你認識的人嗎。我三叔和你爸爸在同張照片裡呀。我看,我看。這是你叔叔?老爸也在旁邊,他們年輕得我認不出來了。
你們兩個,餅乾拿好了就過來坐啊。鬍子大叔對他們招手,福本把腳縮到茶桌下面,照片放上桌。茜亦就坐了。「老天,鮨造何時冒出個侄子,八歲的小學生,還這麼懂事。叔叔要好好疼愛你!」大叔和鮨造十幾年沒聯絡了,一切得從頭說起。海事學校畢業後,第一次出海的港邊他遇見了鮨造,鮨造是海上老鳥,因為漁場離得近經常給予他技術方面的指導,時間一久他倆就變朋友了。那時他們夢想著有天合資開商店,也確實達成了,商店的原址就位於鄰近吉倉外海的一處漁村,現今已是空屋,無人管理。
「那後來發生了什麼事?」
「後來啊,後來,鮨造回老家結婚,我們就斷了音訊。」大叔撕開餅乾的包裝咀嚼。蜜粉紅明太子肉醬撒上巴西里碎葉,餅乾上擺一糖漬小金桔,深海魚卵夾心餡餅,他們店的獨門秘方。鮨造過得很好呢。福本說。初夏的風鈴仍持續旋轉著,綠光照進房的百格的木櫺之內,南風輕輕吹,茜與四郎各拿一把團扇搖著。「你們家的餅乾......口感好特別,是很好吃的餅乾。」
待會我們要出任務,內容嘛......就是整頓潛伏在街道的怪物,你要不要一起來。當當當當然,我與有榮焉啊。那群人不帶餅乾地下樓,砰砰砰砰,茶香濃厚起來,福本以前都沒聞到過。天井上陶製花盆種一排藥草,緊鄰柱子的鐵架也放幾個小方盆,都埋著四葉幸運草和地錢,柱上是東洋熱帶花草的圖騰,迎賓大道旁設了吧檯,一個座位一個機車後照鏡似的鐵牌,旋轉式座椅。鐵柱架高的玻璃罐皆裝著不同地區的咖啡豆,南非,巴西,越南,都是醉人的香氣,四片花瓣的把手一轉就有咖啡豆掉出,掉在托盤上。
這裡是青草舖的茶沙龍,探尋古早味的鄰家小店。忙完公務的巡守隊隊員們圍了一圈坐著,吧檯是碗,粉色長筒裙的服務生在「大紅碗」中調製飲料,老鐵鍋只舀一碗清甜的茶湯,與冰塊放進雪克杯搖晃得泡沫都綿密,注入一玻璃杯再加枸杞和薏仁,只為一杯--百年風華不滅的茶飲。蘇記青草茶,以魚腥草、獅子草及火炭母草等十數種草本植物藥方煮成,具有祛暑降火氣之功效,炎炎夏日可得此消暑聖品,也算大滿足了。所有顧客同時喝一口青草茶,同時「謝謝老闆」一聲。
「碗緣」的塑膠方盒一個裝一款食物模型,豆花,水果杏仁豆腐,煉乳仙草蜜,老闆的收藏,連玉米糖漿都做得如此逼真。福本想吃,茜說等產季的時候吧,人人都有份。「你們辛苦了,今日大家齊聚一堂,皆是為慶賀任務出擊成功,盡量喝,我請客!」鬍子大叔告訴在場眾人他得出去一趟,捉拿其他桀驁的怪獸,之後帶著十人大將列隊前進,餘下隊員說老闆慢走,老闆千金慢走,小少爺慢走,老闆駙馬爺慢走。「神經病!誰跟他是情侶了!」茜朝吆喝的那人踢一腳,那人一「哎喲」,忙說小姐不要。難怪一輩子只能待在基層。茜吐鼻息抱胸說道。
揮別店裡的大夥,茜、福本、大叔、四郎一行人出了店大步走,兩排冷杉的街上他們還熱烈地聊著,談著如何收服一街的洪水猛獸,和巡守隊的生存之道等等。走著走著便走過竹板的水溝跟柏油路,一直到盡頭。
夏日的早晨是和煦而清新的,苜蓿芽的山谷裡有兔子的口哨,赭紅的巴士就停靠在大草原之上。兩節式的白餐桌由車的夾層放下,擺滿各式水煮肉類拼盤,太史郎他們就坐於兩側餐敘,吐司兩面煎打一顆太陽蛋吃,牛奶都是六百毫升的超大杯子,藍標籤牛鈴。
這是戰鬥過後的營養補給現場。
打從公路最初的一段他們就遭遇了屠宰場的送貨專車,羽衣子好端端地開車,那群無賴不遵循路標逆向行駛,領軍的那台卡車還與他們的車同條路上正面對沖,太史郎下車找司機理論,誰知司機不怕他,隨後貨櫃車陣圍堵了他們。夥計和太史郎在公車上打攻防戰,我方占優勢就將頭手伸出車窗刮花屠宰場的車,擠噴漆罐大塗特塗車身,還把資源回收的瓶瓶罐罐全倒進他們車;反觀若敵方占了優勢,就砸玻璃,拿球棒狂擊車頭燈,撂狠話髒話和更髒的話,整個一兩大壞孩子集團的下限秀場。
於是兩隊人馬相互丟東西打口水仗,一番惡鬥才擺脫卡車的追擊,好不容易能歇腳吃口飯。「是說這幾年妳好像都沒變啊,羽衣子。」羽衣子說謝謝他誇她青春有活力。我們曾經目睹判決書寄來村子,那些穿警服的大人將妳帶走,此生不得再回村落。就如同妳遠嫁他鄉。沒想到我們都能再見到妳,羽衣子,我們這兩個小男孩愛死妳了。太史郎面對女性就健談了,夥計噓他,他說兩人久別敘舊,阿左不要吵。
羽衣子是村花,我們八方聯盟是護花使者,妳交託的事物我們使命必達。那一次妳說過村裡那條大鯰魚是怪叔叔,放學我們馬上就教訓牠,扯牠鬍鬚扯得牠哭著找媽媽,牠從此不敢欺負妳了。那其實是個天大的誤會啦。什麼。兩人同時喊。我爸叫我提防鯰魚,那傢伙很危險,街坊鄰居都這樣說,我的膽子又小,所以......才讓你們分擔一點心理負擔囉。「藏了五年的心中的謎團終於解開了。」夥計說。
可是我們很快樂啊。太史郎笑著說。總之妳活著令我相當驚訝就是了。呵呵。你們不覺得少了一個人嗎。對啊,福本去哪裡了。羽衣子問道。一講到他我就有氣!那小子全程都缺席!太史郎又拍桌子生氣道。是誰說老前輩就該照顧後進的異形晚輩,卻不看著他讓他跑了,還私底下評斷他的呀。夥計坐對面左側第一個位子,邊奸笑邊說道。阿左!好啦好啦,上過戰場的人別那麼容易被激怒,我是說,老大你得為自己的言行負責。難道我就不擔心他嗎?我講過多少次了,不要在重要關頭跟我鬥嘴!那於事無補!太史郎喝道。我真是屈服慣了,都培養出了奴性,我對你言聽計從幾回了,有用嗎?你只出那一張嘴就好了啊!陪我光說不練的人,都一樣啦。太史郎說夥計長了顆西瓜頭,夥計說太史郎裝了個馬桶蓋。
「成年了還像個小孩子,天天吵架!你們男人的嘴一個比一個臭!都給祖奶奶去探路!」太史郎和夥計互看不順眼,這兒停戰就爭不贏彼此了,可既然羽衣子都出面勸停,好吧,就寬宏大量暫且不出聲吧。小步走過草叢,兩人鬧不和不說話,走、走、走,前方一大門跨足,兩根黃黑條紋的護桿插入土地當門框,藤蔓組合成一大叉叉高空掛著。限高兩公尺。
最高的護桿吊一告示牌寫著:大型車輛禁止通行。
嘿嘿嘿,現在是要我拋下車子的意思。羽衣子徵求兩人意見,太史郎說道路的規劃有問題,設計者是豬腦袋,我們就硬闖唄。不行啊,我親戚朋友照你的方法做過幾次,輕則繳罰鍰了事,重則......拖吊交通工具。說時遲那時快,他們的紅巴士立刻被鋼絲吊起,放至雙層拖吊車的載物台上,那車的外殼一樣漆成紅色,後方敞開的護欄門一關,車便開走。「喂......喂!我的車啊!」他們狂追猛追一直追,可是那拖吊車早開遠了,追不到。「違規停放大眾運輸工具,阻礙行人交通,這是妳的罰單,月底前記得來警局繳納。」警察往羽衣子臉上貼了張罰單,又去開下一張紅單。
粉色的憂愁,在風裡無聲飄搖。
沒車子代步就靠自己的雙腳走吧。這一刻,羽衣子也認了,也不好再說什麼了。一行人越過門走,街上的房子大多有年代了,白砂牆裡鑲彩磚,清一色的不高,樓頂住戶晾著衣服,說樓下的三人是稀客。慢慢走,波浪型起伏的圍籬內是野獸的吼聲,那是巨大的一團未知,口就吸管喝水,吃著果樹或飲食槽拌好的果泥飼料攝取一日養分,接著四處走動。一頭梅花鹿從護欄中間探頭嗅聞入侵者,羽衣子的臉被牠蹭得極不自在。海椰子動物園,據聞是國內唯一將街道與動物園共構的景點,標榜讓忙碌的城市爭取換氣的契機。出門即可和珍奇動物互動,過去幾年創下單日進園人次二十萬,是海內外都有高人氣的旅遊好去處。實則為雷格巴馬戲團的舊部、圈養表演用動物的飼育園,現今已廢棄。最後是夥計與太史郎拉著,羽衣子才走的。
道路是香腸的紅,棕櫚樹彎著腰盯著他們,牆也是一片彩磚。他們行經一個叫「貓熊區」的展場,除了有黑白貓熊在竹棚裡滾,還有孔雀開屏,金錢豹搖尾巴走台步,東方的動物集結於此,一種神祕而又魔幻的氛圍浮現了。羽衣子架起相機替他們倆尷尬地拍了張照,太史郎比「YA」的手勢,夥計呆站著不比動作。「都出來玩了就笑一笑嘛。你你你......都給我亮出你的白牙,嗯?」那兩人的臉繃得更緊了。
蔥綠的樹影和青色的山壁相輔相成,上青下紅的半圓形老樹廣場有回字型的圖紋,貓熊木雕與野牛木雕一字排開,兩雕像之間立著蛇皮的方稜柱,如此擺放到二百二十一個。羽衣子他們走,山野烘焙的小點心攤子也加入雙排街景,原始藍綠色彩的積木堆成的小房半開著鐵捲門,專業餐飲學校的全套烤箱倚著清晰的玻璃,黑色的旋鈕、按鍵,深紅計時器的數字,滴答滴答地慢火烘烤出焦糖的好勁道。爆米花、吉拿棒、法國麵包、糖霜甜甜圈加榛果不加價。羽衣子又想買,可商家還沒開始營業,麻煩人不好意思啊。「甜食要用第二個胃裝嘛。」這個月都胖了五公斤了,別吃啦,肥婆。太史郎說。羽衣子鼓起臉頰,跟他扮鬼臉。太-史-郎--!還說咧,我看你破七十公斤還恬不知恥。阿左!誰准你爆料的!哦哦哦,大新聞,太史郎是肉感大肥仔!羽衣子拍手說道。
「太史郎是肉感大肥仔!」羽衣子和夥計牽手轉圈圈一邊說。
「閉嘴啊啊啊啊啊--!」
於是那三人又如膠似漆得什麼樣子了。
走著走著到了動物園的尾端,枕木紋的前端,紅燈停,綠燈行,過路。老舊的招牌一大早就燈火熠熠閃,頂上掛機械飛輪,透明的磚子如日光下的淺灘的水發著光,黃色鐵瓶的機油盪在各個商家的門面,大的小的最新型的懷舊款的兩輪摩托車都停放米粒刻紋的鐵台展示。機車機組大街,洱海街,舉凡機車行洗車行重機大展會場,名牌老牌迷你牌,說得出名字的廠牌,都被這條街所概括。灌飽氣的替換的輪胎店內第一排展秀,酷炫夜光型安全帽,卡通小鬼安全帽,也擺店內鐵棚;這些店門口還有一件黑夜怪客的緊身皮革外套,以及諸多沒品味的汽機車女郎的看版。
路過最時尚的幻彩的店面,五層綠色大鐵架各是停一台新進得不能再新的外國大廠機車,居中的那台紫色亮粉烤漆車身,小紅色後座燈外加俏皮鮮黃小彎鉤,車牌777。就決定是它了。太史郎輕觸那自動門的黑鈕進了店,一群客人注視,他走上前,略過車行一眾黏貼式機車掛勾,雙手扶著那店裡放車鑰匙的玻璃櫃,臉湊著店主人的臉問話。「老闆,能不能向你們店......租兩台車啊?」
走出店門時心裡真有無限的喜悅,太史郎屁股底下就是那台紫色的機車,後座坐了夥計,帶個小弟打遊戲打通關,威風。羽衣子就作獨行俠,自己騎一台紅色的小摩托車,駕照考過了,不來試駕一下怎麼行。
「衝啦!小甘藍號2.0,給本大爺衝到底啦!」
「讚啦!」
兩台車載著疾風揚長而去。
十公尺後進入檸檬街,限速二十公里。一瞬晃過的路牌上面寫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