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安锦回到梨华院时,隐约觉得院中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儿。视线一一扫过枝桠纠结的梨树、青色怪石托举的清冷凉亭、亭下幽寂无波的池水,最后到院中有人打理精细的花圃,一切却都与寻常无异。
“催雪——”孙安锦半天没有瞧见催雪的身影,于是出声喊她。但是无人应答,孙安锦愈发觉得蹊跷,按着催雪平日里做事的地方一一找过,走到书房外长廊的拐角处时,险些与人撞在一起。
“小姐?”那人声音尖细,因为惊吓更是刺耳,但说的却是好话,“小姐要做什么,奴婢去做。”
孙安锦抬头看她,认出是许久未曾留心在意的绮罗。绮罗怀里抱着个深蓝布裹成的包裹,软趴趴地摊在她臂间,似乎是衣物布料一类。
“催雪呢?”孙安锦问。
“催雪一早就出去了,”绮罗回答,“小姐出去没多久,催雪就也出去了。”
孙安锦闻言,惊讶地挑挑眉。虽说梨华院并无什么当值期间不得擅自离开的禁令,然而催雪一直尽忠职守,断不会轻易在当值时离开。
“没什么事的话,奴婢就先走了。”绮罗行色匆匆,朝孙安锦行了礼就要离开。孙安锦也没有阻拦,只是看着她怀里抱着的包裹若有所思。
孙安锦一个人回了屋,案上今日的文书已经被理好了,看上去还是莫瑾……或者说莫瑜的手法。孙安锦一手抚上最上面的文书纸面,仿佛看见了莫瑜手脚麻利地将文书带来梨华院、又迅速分好,然后叹一口气,转身离开。
莫家……到底发生过什么呢?孙安锦闭上眼,细细按着时间理顺已经知晓的情报——当年崔家因得罪了刘家而覆灭,孙汝因故人所托保下了催雪,又不知为何还秘密地保下了崔道闻;后来崔道闻混入皇后宫中,又在莫瑜遇险时奉孙汝之命出现在莫瑾身边,告诉莫瑾自己能帮她救回莫瑜;莫瑜得救后神智失常,崔道闻又拿了孙汝给的药方交给莫瑾;莫瑾不知为何将药方做了更改,或是那药方本就是那样的功效,总之莫瑜虽然从昏迷中醒来,但心智倒退成了孩童。后来自己和仉清扬跟着孙汝回京,书院事务由莫管家交予了孙汝,自己也进入梨花部……自己潜入宫中寻找几日未归的梅花部众人,莫瑾却在此时向宫中报告有人擅闯皇宫,孙汝进宫将自己保出,他自己又在皇宫呆了数日;回来后莫瑾已经集结了一众支持者想要夺了孙汝在书院的权;孙汝自宫中归来后将莫管事和莫瑜安置去了城郊,莫瑾仍是下落不明……再后来,书院平白少了许多旧人,又来了很多新人,“莫瑜”被发现死在了俯仰楼,或许还与西楚有联络;而真正的莫瑜并未死去,甚至神智如常,以“莫瑾”的身份来了以自己身边。
这其中……到底发生过什么?孙安锦坐在案旁思索着,从那日无意间看到的莫瑜的复杂神情判断,死在俯仰楼阁楼的多半是莫瑾,而这莫家姐妹之间并非全然和睦——那日莫瑜的情绪简直可以用爱恨交织来形容,浓烈而又深沉。而她暗示自己去找穆云深、查清莫家事情的来龙去脉,又是想做什么?
孙安锦又想起她那日露出的比哭还难看的苦笑。那是在……求救吗?
“小姐,”正在孙安锦沉浸在回忆和思考中时,屋外传来个温和又带些歉疚的声音,“催雪有罪,擅自离开梨华院,请小姐降罪。”
孙安锦的思绪被打断,本就不是什么轻松愉快的回想,又听到催雪在外头说什么罪不罪的,语气便有些慌乱:“什么降罪,快进来,哪就那么严重了?”
催雪听命进了屋,身上还带着秋日屋外的寒气,小步拘谨地走到孙安锦面前,居然双膝跪地,道:“奴婢失职,请小姐责罚。”
孙安锦忙将她扶起,却是扶不动:“说了无事,你做什么这样紧张?”
催雪的头一直低垂着,不敢与孙安锦对视。
“你是不是闯祸了?”孙安锦皱眉道,“你别慌,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奴婢……奴婢……”催雪支支吾吾许久,孙安锦居然能从中听出哭腔,心下更加焦急。先前已经有了莫瑾的例子,她不想身边的人一个个都做出什么她也无法挽回的事。
“抬头,”孙安锦半是关心半是命令道,“告诉我,怎么了?”
催雪没有抬头,但终于颤着声音说下去了:“奴婢……奴婢糊涂,为歹人办了事,害了小姐和书院。”
“什么?”孙安锦皱眉,没有听懂。
“之前梨花部被盗的文书……是奴婢做的,”催雪继续坦白,“奴婢为小姐合窗子时洒了些药粉……便于那贼人来偷文书……”
孙安锦震惊地盯着眼前跪着的人。半晌,开口问,声音平静得近乎死寂:“为什么?”
“那人说……能帮奴婢扳倒刘家。”催雪回答。
是了,是了,不出所料。孙安锦想。除了刘家,还有什么能说动催雪?刘家的事是催雪的心病,催雪为它近乎疯魔。若是换了自己,会如何呢?孙安锦曾经想过,若是自己的家族因另一家族的残忍手段而覆灭,自己怕是也会被仇恨噬到骨子里,为了复仇无所不用其极。也怪自己忽视了催雪的感受,日日与刘山打成一片也罢,还直言要她忍耐。有心的人只要利用这一点,催雪必然倒戈。
“你且说说,那人是谁,你做了什么,又为何来坦白?”孙安锦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尽量让自己的音容都平静无波。
“那人身形矮小,不似常人,相貌被一副鬼脸面具遮挡,奴婢从未见过。那人让奴婢去俯仰楼取走了一封文书,”催雪一一交待,“还有一封存于茶室的文书。”
两封文书?孙安锦心下一沉。且不提那人仅有身形矮小不似常人这一条线索,书院保存的文书简直可以用卷帙浩繁来形容,遗失一两封,查起来实属不易。
“你可知道那两封文书是关于什么的?”孙安锦追问,“还记得原本放在哪里吗?”
“奴婢记得。”
“带我去。”孙安锦起身。
二人先是前往俯仰楼,一路默然。路过的梅花部巡视看出两人之间气氛诡异,但也只能朝孙安锦行礼,旁的并无权过问。
待到那看上去老实的巡视走远,孙安锦忽然开口:“你可记得那鬼面长什么样子?”方才是她疏忽了,鬼面这种东西或许能提供很多线索——南梁和西楚信奉的鬼神大不相同,制成面具的材料或许也能让她缩小那人身份的范围。
“是一副金箔面具,”催雪回忆道,“样子甚是古怪骇人,奴婢并未见过。”
孙安锦陷入沉思。催雪曾经是京城有名的才女,鬼神之事哪怕所涉不多,基本的几位也该是认识的,若是说没见过,那估计就不是南梁的神怪。
“什么样子,你细说来听听。”
催雪于是伸出手来比划:“眼睛瞪圆,有鸡子大小;龇牙咧嘴,獠牙骇人;头上还着顶冠。说来,有些像是野兽。”
“野兽?”孙安锦重复了一遍。南梁并无兽型的鬼神,反倒是西楚和西楚以西的乌般多有这样的信仰。
说话间,二人已经来到了俯仰楼。看守见是孙安锦,没有多问便放行了。催雪引着孙安锦一路来到阁楼,在踏上最后一阶时,不知是不是因为这里发生过“莫瑜”的事,孙安锦觉得莫名心惊,脊背发凉。
催雪已经走到了高耸的书架前,回头看立在楼梯口不动的孙安锦:“小姐,便是这里了。”说完,示意孙安锦过来跟上。孙安锦犹豫片刻,悄悄捏紧了袖口,走了过去。
书架间隔狭窄,一次只能通过一人,催雪便示意孙安锦先走,自己随后跟了进去。阁楼的光线本就只靠着那一扇小窗照进来,如今有书架遮挡,身后又是催雪,孙安锦眼前与漆黑几乎没有分别了。这样一来,更是感到蹊跷。
“小姐,便是在这里了。”身后的催雪忽然出声道。孙安锦下意识地回头,只觉得眼前闪过一片白,口鼻便被捂住了,一股刺鼻的药味冲入鼻咽。
“呜——”
“小姐,别怪我……”耳边最后听到的是这样一句话,却不像是催雪的声音。是……孙安锦最后挣扎着想出了一个名字——
莫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