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京城是不是总要下雪,街上的雪扫了又积,扫雪的人一面在心里唾着,一面将扫帚倚在身上,腾出双手来搓一搓。一碗热热的姜汤忽然被递到眼前。
“这位爷,辛苦了,我家小掌柜的请您喝完姜汤,暖暖身子。”抬眼看去,八面楼跑堂的店小二捧着姜汤,正客客气气地朝他笑着。扫地那人愣了愣,转头去看八面楼的方向,可惜大门因为严寒而紧闭着,看不见什么。
“啊,那多谢了。”扫地的人接过姜汤,饮了一口。热汤下去,身子果然暖了许多,于是心里也忍不住夸一句八面楼的小掌柜。
而此时在那扇厚重的木门后,百一叶正坐在空闲的桌子旁百无聊赖地望着是不是噼啪地响一声的炭火盆。临近年关了,少有客人来八面楼应酬,况且店里的伙计也都要回家过年,只留了一两个无家可归的,就算是开了门,也是忙不过来的,于是八面楼的掌柜的李家二叔索性关了门,对外说是八面楼也放了假。
但孙安锦毕竟已经知晓了李家——或者说是百里家——的身份,因此对于八面楼的监视也没有放松,如今八面楼关了门,就更是要看得紧些。毕竟曾经是有过北祁人想要趁年节闹事的事情发生的,好在被当时的才俊及时发现并阻止了。只是自那以后,南梁人对于北祁人的防范就更加严密了,成见也更加地深。孙安锦在阅读当时留下的文献时,虽然说也为前人的智慧折服,但到底也是对他们后来将此时大肆宣扬开去的做法持怀疑态度——毕竟有些打草惊蛇的意思了。
“小二,你家小掌柜可是在里面?”正在百一叶昏昏欲睡时,一个轻快却柔和的声音传入耳中,让她瞬间精神了过来。她忙站起身,走到门边,将大门打开。
“安锦!”百一叶跨过门槛迎了出来,握住孙安锦的双手将她带入八面楼内,“快进来,外面冷。”
孙安锦虽然儿时在京城住过,但到底是十分年幼之时,又是在宫中,故而对于京城的严寒的确有些不习惯。此行是从书院一路走来的,因着自己想看一看京城的雪景,便没有听催雪的安排坐轿子,现在被冻地双颊通红,还隐隐有些作痛,心里好不后悔。
八面楼的大堂里放着数个炭火盆,将整个大堂烘得很暖。百一叶在拉过孙安锦手时感觉到自己是握住了一块冰,因此怕孙安锦到底还是觉得冷,便又吩咐加了两个炭火盆。
“小掌柜,再加两个,这屋子可呆不得人了。”店小二弓着身子陪着笑脸提醒道。
“让你加你就……”
“我不冷,”孙安锦自然也晓得其中道理,忙对百一叶道,“再点上两个,咱们都得出去了。”百一叶此时自然也醒悟过来,于是便挥挥手让店小二退了下去。店小二下去时,孙安锦瞟了他两眼,看这人的神情,倒不像是百里家培养出来的人。但百里家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孙安锦到底也不知道。
“你怎么过来了?快过年了,书院不是该很忙吗?”百一叶拉着孙安锦在桌子旁的长凳上坐下。
“哪里忙到我的头上?”孙安锦笑着回答,“上上下下都由莫管事操办,我院子里又有管事的催雪姑姑。”
“是了,现在你们那儿人可多了,”百一叶忽然觉得有些恍惚,“从前孙府只有你们姐弟和孙先生,过年的时候都是你带着仉清扬忙的。”
“哪里有什么忙的?”孙安锦也记起从前在枣县的日子,不由得会心地笑了笑,“不过是扫扫屋子,好吃好喝的不还是你们李家送来的?连仉清扬爱玩的爆竹都是在你家找来的。”说完,两人都哈哈笑了起来。
笑了一会儿,百一叶到底又想起之前问的事情来:“你怎么会来找我了?”
“我倒是不能来了?”孙安锦笑道,“不过是来看看你,毕竟从我来京城到现在都还没来找过你。书院的课有些紧,院子里的催雪姑姑又看得严,我可是好不容易才能出来的。”
百一叶自然了然。毕竟孙安锦此时的身份与从前不一样了,不再是枣县一个小小的书生家的养女,而是京城书院院首的女儿了。
“可是你此番出来竟没有带一个人吗?”百一叶忍不住向紧闭的大门看了看。既然是千金小姐了,出门这么可能不带人呢?
“我叫随行的绮罗去买东西了。”孙安锦嘴角弯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她可是很乐意呢。”
百一叶看着她的表情,似乎明白了什么。
“身边的人,还是用安心的为好。”百一叶皱着眉道,“不如我将当归给你,她前几日被我爹派来了京城照顾我。你与她熟识,自然比那些外人用着好。”
当归?孙安锦愣了愣,想起从前在百年心的医馆做事的那个瘦削少女,想不到她也来了京城了。
“如何?她在我屋子里呢,我去叫她下来。”见孙安锦默不作声,百一叶以为她是在犹豫,于是索性站起身来沿着木楼梯“咚咚”地跑了上去,要叫当归下来,好叫孙安锦下定决心。百一叶动作极快,孙安锦还未反应过来,她人已经在楼上了。孙安锦坐在长凳上望着百一叶离开的背影,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来:当归是不是要被派来监视自己的?随后又立刻惊醒,赶紧摇了摇头,将这想法扔在脑后。虽然百一叶和她都有各自的身份,但现在什么都还未发生,她们依旧只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
少顷,百一叶就领着当归下来了。许久不见,当归依旧是白色的衣裳裹着瘦削的身体,我见犹怜。当归见到孙安锦,也是十分惊喜,脚下不由得加快了几步,险些撞到走在前面的百一叶。孙安锦站起身来,走到楼梯口迎二人。
“孙小姐,你怎么来了?”当归走下楼梯,傻笑着瞧了孙安锦半晌,终于说出一句话。
“她是来玩儿的,”百一叶笑嘻嘻道,“顺便看看从前在医馆‘共患难’的朋友。”
“朋友”这两个字倒是叫孙安锦一愣。当归,是朋友吗?
“奴婢哪里当得起‘朋友’这两个字?”当归的脸立刻红了,连连摆手道,“难为孙小姐还记着奴婢了。”
百一叶一手拉住当归,拽着她向前一步更靠近孙安锦,笑盈盈道:“难为什么,我问你,以后可想唤孙小姐主子?”
这一问着实将当归吓得不轻。按理说她现在是百一叶的奴婢,自然只能唤她主子的,可是百一叶这样说,到底是因为自己做错了事,还是因为真心想让自己认孙小姐为主呢?
“一叶,你可吓着她了。”孙安锦笑容里有几分苦涩,心想百一叶果然还是从前那个冒冒失失的小主子,也不知没有自己在身边帮她她可应付得过来,“我身边也不缺人,当归还是留下来照顾你吧。”
“可是……”百一叶犹不甘心,想要说什么,却被孙安锦打断了:
“当归,你还有事做吧?快去吧!”说着向当归使了使眼色,示意她赶紧离开。当归自然是不想离开早已熟悉的李家,忙借口有事做而走开了。
“哎,你不想要就直说嘛,使个眼色以为我看不见吗?我身边的人倒是都听你的了!”百一叶佯怒,笑骂道。
“听我的,还不是因为我与你一同长大的?”孙安锦笑得让人舒心。百一叶正想装着生气继续与她拌嘴,见着这笑容,火气忽然就消了。
“哎,你以后可不能对哪家的小子这么笑。”百一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将孙安锦说得愣了。
“好了,好了,”百一叶忽然又站起身来,拉着孙安锦要往楼上去,“难得你来,到我房间去,咱们慢慢聊。”孙安锦任由她拉着走,路过楼梯口时,孙安锦向墙上挂的画多看了一眼,顿时如遭雷劈。
“你,你将这画挂在这里了!?”孙安锦大惊之下声音都有些变了。
百一叶却不明所以,道:“是呀,你送我的画,我自然要挂起来,天天看的。”
孙安锦沉默下去。因着惠敏公主就是以画技闻名的,难保京城里不会有人认出这画也是出自惠敏公主之手。现在只能希望自己这些年来画技又进步了不少,能够让人认不出这画也是出自当年的惠敏公主之手就是了。
“怎么,这画不能挂在这里?”百一叶依旧是疑惑不解,看到孙安锦陷入沉默后,灵机一动,仿佛猜到了答案,“也对,你没署名,也没盖章,叫人不知道是京城书院的孙小姐的大作。”
孙安锦尴尬地笑了笑。是了,当初自己就是怕百一叶这家伙将这画大大咧咧地摆在人前,才故意没有署名。现在看来,自己对于她的料想果然不错。
“不如你现在来写个名字,我叫当归给你拿笔墨。”百一叶说着便要招呼当归。
“哎,别别别,”孙安锦赶忙制止,“你只答应我,不叫人知道这是我画的。”
百一叶愈发疑惑起来,忽然想到了之前从父亲那里听来的孙安锦可能的身份。是了,如果……如果那个身份是真的,那么这幅画……绝对不能让人认出来是谁画的!
“当归,将这画摘下来,挂到我屋里去。”百一叶对正在大堂里做事的当归道。
“你……”孙安锦看向百一叶。
“你给我的画,还是应该我自己留着看才对嘛。”百一叶回给她一个傻兮兮的笑。孙安锦看了这个笑半晌,终于也回了一个笑。那一瞬,百一叶仿佛看到白雪压满的枝头上却有梨花初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