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安锦看着落在窗台上的信鸽,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然而那鸽子不依不饶地来回蹦跶,脚上的小竹筒有节奏感地敲击着窗台,显然是在催促孙安锦赶紧把信收了。
孙安锦犹豫着伸手过去,将竹筒解下。筒上有一个雕琢精致的“穆”字。孙安锦想了想,觉得不应该是一次性用品,于是想把它给鸽子系回去。鸽子勃然大怒,磕头一般重重啄了一下窗棂,拍着翅膀飞走了。
孙安锦拈着竹筒,心想京城的信鸽怎么一个赛一个脾气大。
“怎么了?”身后传来明华音的询问声。二人原本在琢磨宫宴的事,谈至一般忽然听见挠窗纸的声音,然后就看见窗外有个小影子在晃。孙安锦过去打开窗子时,确信自己看到的是一只正在抬脚挠窗纸的鸽子。鸽子见窗子开了,便蹦进来落在了窗台上开始演奏方才的打击乐。孙安锦盯了它半晌才去解那竹筒,主要便是在想一只鸽子为什么不用嘴啄而要用脚去挠。
“有人问我最近如何,”孙安锦将信笺取出,一目十行地看着,“让我帮他问殿下安。”
“我自然安,”明华音笑笑,“看来是想关心你。”
孙安锦将信草草看完,收在怀里,打算等回去自己房内再细看。穆云深在信里问她的近况,似乎还说了一件大事,什么“城南湖”、“崔道闻”,其中“崔道闻”三个字的杀伤力尤其明显,孙安锦觉得颅内隐隐作痛。不得不说穆家的纸质量上佳,拿在手里厚重得像是块锦缎;穆家二少爷的字也是潜力无限,密密麻麻如撒芝麻却还字字清晰,孙安锦觉得自己快瞎了。
“方才说到哪了?”孙安锦将窗子合上,走回来。
“说到西楚此番还带了数十舞姬,要为陛下献舞,”明华音接道,“路途这般遥远,却还多带了几十个可有可无的人来,属实不寻常。”
孙安锦想起这话题,又是一阵头痛。这事是西楚使团光明正大地报上来的,虽说奇怪,却也没什么理由推回去,皇帝便答应了。书院梨花部仍有文书传给自己,故而自己能够得知这件怪事。派去调查的人回报说这些舞姬在西楚舞技精湛、名声在外,个个也都是身世清白,实在查不出什么。孙安锦当时翻阅着这篇回禀文书,心道这件事一时半会儿难以查探,需得留个心,免得节外生枝。
“这批舞姬今日下午便到了,暂时安顿在教坊司,”明华音想起自己让侍女探查过,告诉孙安锦道,“左右画的事已经做完,不若你亲自去看看。”
孙安锦颇为惊讶地看向明华音。且不说自那日从皇后宫中回来后她便从未出过落鸣宫,这人居然还会自己去查探什么事,实属令孙安锦意外。
“月皎和月皓是刘公子送来的,”明华音微笑着解释道,“说是可以为我所用。”
月皎和月皓便是这落鸣宫中那两个极不称职的侍女,面对孙安锦和明华音时比她们还像主子。因着先前自己失言时这两人选择了装聋作哑,孙安锦便一直只当她们是懂得明哲保身的普通宫女,没想到这二人居然是这样的身份。
明华音看出她脸上的讶异,继续微笑着解释道:“也就是前两日才来的,换去了原本的月皎和月皓,你不知晓也是情理之中。”
孙安锦看着笑意温和的明华音,如遭雷击。这人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这样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或许就意味着先前的那两人已经……孙安锦忽然又想到一件事——若是先前那两人并非刘山手下,那么她们有没有可能为了保命而将那日的话告诉给了刘山……
明华音见孙安锦神情呆怔,似乎在出神,便出声唤他:“安锦,你可是想到了什么?”
“在想你我的事,不可让刘山知道。”孙安锦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觉得糟心的事儿真多。
“这个自然,”明华音点头,“放心,那日听了咱们话的两个,我都打发走了。”
孙安锦的目光转过来,锐利地看向明华音。
“在刘公子的人来处理前,我便把她们送走了,”明华音语调轻快,仿佛送走的只是两只鸟雀,“她们在我这里做了这么久的事,也该歇歇了。”
“你……”孙安锦看着明华音的笑脸,想着依照明华音软弱的性格,该是将那两人送出宫去妥善安置了,但此时此刻不知为何她就是觉得……不对劲,很不对劲。现在的明华音让她想起了另一个人,而那个人绝不会真的让那两个宫女安享余年。
“这样自然极好,”孙安锦看着明华音,心底想到的那个相似的身影似乎慢慢浮现出来,“难为你费心了。”
“无碍,”明华音平和道,“你帮我良多,我也只能在这些小事上让你安心了。”
这一瞬间,孙安锦猛然意识到此时的明华音像谁了——上官寸寸,那个擅长用温和谦逊的面孔暗中谋划的……同窗。孙安锦斟酌过后选择称她为同窗。平心而论,上官寸寸虽说城府颇深,但至今为止从未将什么手段用在自己身上过。然而孙安锦清楚地知道这人并不好相与,故而也不想与她深交。
“安锦,”明华音见她不出声,便问道,“如何,教坊司那边,要不要去?”
孙安锦原本并不想亲自过去,倒不怕传出去后被人指指点点,而是……
“我实在不通音律,”孙安锦苦笑道,“去了若与人论起音律起来,怕是会砸了我爹的招牌。”
“孙院首极善音律?”明华音从未听闻此事,惊讶道。
孙安锦沉默了。说实话,她还真的不知道。与孙汝相处了这些年,别说音律了,就是孙汝吟诵她都没有听过。就连拯救自己无药可救的琴技,孙汝都是宁可上卷帘楼找花魁,也不亲自下场指点。
也许……孙安锦忽然意识到,会不会是孙汝自己其实也不通音律,甚至可能比她还要毁人心智?
孙安锦这样想着,但毕竟家丑不可外扬,还是对明华音扯出一个自信微笑,点头道:“嗯,没错。”
明华音第一次看见孙安锦笑得这么假。
“既然如此,便派人去吧,”明华音心领神会,没有点破,“便让月皎和月皓去看看,回来讲给我们听。”
这两个人的名字现在在孙安锦这里堪称禁忌,激得孙安锦一抖,下意识地就要拒绝。明华音没有得到孙安锦的答复,投来疑惑的目光,这才点醒了孙安锦。
“好,便让她们去,”孙安锦点头,“只是落鸣宫的人中如今可以出去吗?”
明华音闻言更是疑惑,随后想到这几日孙安锦埋头作画,怕是脑子一时不大灵光,于是解释道:“自那日皇叔和孙院首来过,落鸣宫的禁制就解了;前些日子从皇后娘娘那里回来,还得了可以派人出宫采买的恩典,只是要上报而已。”
孙安锦正想点头称是,忽然抓住了一个关键点。
“皇后?”上官皇后威名在外,孙安锦深知这是一个现在绝对惹不起的人,“你说是皇后同意的?”
“不错,”明华音并不蠢笨,自然也知道这其中利害,“咱们若派人出宫,宫人所去之处必会被皇后娘娘知晓,这就是我先前问你是否要亲自前去的原因。”
孙安锦陷入沉思。也就是说,若是明华音派人出去,必会受到皇后的监视;但如果是自己以京城书院院首之女回家探亲为由,皇后那边即使想要插手,也会更为麻烦。况且以此为由,书院也可以参与其中,这样自然会对皇后形成更大的牵制,但同时也就意味着……
“若是我去,书院那边必会知晓,”孙安锦蹙眉道,“书院为皇帝做事,便相当于以皇帝之权牵制皇后。”
明华音看着她,一时没有明白她的意思。
“此事若是南梁内部之争,或许无需太多顾虑,”孙安锦继续说道,“但此事涉及西楚,若是内忧未平又引来外患……”
“不过是去查探一番,不至于如此紧张。”明华音觉得孙安锦有些小题大做,便劝导道。
孙安锦见她似乎还未明白自己的意思,只得轻叹一声,从头讲起:“你可知上官皇后真正顾忌的是什么?”
明华音眨眨眼,推测道:“是……我抢了明昭昭的位子?”
“那明昭昭的位子意味着什么?”孙安锦一步一步引导。
“意味着……荣宠……权势和地位?”明华音有些明白了。
“如今你我在一起,便是皇后眼中的同一势力。你的身份是什么?”孙安锦看着她,“我的身份又是什么?”
明华音恍然:“我是……惠敏公主,你是京城书院院首之女。”
“一个是废帝余孽,一个是权臣之女,”孙安锦直接点破,却又想到这两个不怎么好的词其实都该落在自己身上,顿时有些不爽,“一个会威胁到太子地位,一个又不利于皇家权势。依照如今的悬殊实力,若是你我不能叫她放心,必会被立刻打压。”
明华音恍然大悟,但却奇怪道:“但书院不是为皇家做事的吗?”
孙安锦一时无言。书院实际上是南梁历代皇帝专给自己培养的势力,甚至还被允许有如梅花部那般的武装。究其原因,便是防患于未然。皇后虽说合该与皇帝同心,但外戚势力一直都是历代重点的防范对象。如上一代古家那般权倾朝野、只手遮天的情况,只能说废帝明澄确实不是当皇帝的料。
只是这件事一直秘而不宣,对外只说京城书院为朝廷培养人才,为南梁铸造栋梁,最多也只是被人传个为皇室做事,更没什么帝后势力之分的说法了。
“书院虽是为了南梁,”孙安锦又开始发挥自己胡编乱造的特长,“但院首之职是人在担任。只要是人,便会被扣个‘权臣’的帽子,令人防范。”
明华音再次露出茅塞顿开的神情。
“所以这事,便让月皎她们去,”孙安锦想了想,决定道,“我寻个时机从密道出宫,再去查探一番。”
明华音点头应下。
此事商议结束后,天色已近傍晚,孙安锦便回了自己的偏殿。催雪一边为她更衣,一边听着她的吩咐,知道她又要独自行动后眉头一皱。
“小姐又要自己去?”催雪不同意,“上次的乱子,不就是因着小姐只身犯险而闹出来的?”
莫家姐妹的事至今没有水落石出,孙安锦顿时又感到阵阵烦闷。但这一次到底与上次不同。
“这次定要我去才行,”孙安锦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还得把灵戈带进宫来,这宫中并不太平。”两个侍女能被不声不响地送走还换了人,也不差她孙安锦一个。
倒是不知如今明华音已经有这般本事了,或许真的是说给她听的一句威胁。
正在穆府和律疾月下对饮的灵戈忽然打了个喷嚏。
“着凉了?”律疾立刻紧张起来,“咱们进屋去。”
“不必,“灵戈摸着有些发酸的鼻子,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我就是突然腰酸背痛腿抽筋,全身上下都不舒服。”
律疾闻言以为她是着了风寒,立刻将人打横了抱进屋里去放在榻上,又拿被子裹住。灵戈卷着被子坐在榻上,看律疾又急急忙忙去找手炉,心想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似乎体制有所下降。
殊不知这其实是在放假期间预感到即将加班的正常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