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云深一直觉得京城书院的孙院首深不可测,从来喜怒不形于色,是他最为敬重的前辈,然而此刻他觉得孙院首好像想把自己生吃了。
这也是他第一次意识到,一个人的情绪有时候并不需要通过表情表现出来,只要站在那里,任谁都能看出他现在很生气。
思索半天,穆云深决定还是用最稳妥最不可能出错的方式和他打了个招呼,上前行礼道:“见过孙先生。”
然而孙汝的脸色还是没有好转。
“先生,风雪大,学生为您撑伞吧。”说着,穆云深将方才立在墙边的伞打开来,想要往孙汝身边走。刚才他心里很乱,索性就不打伞,任由雪粒落在身上,丝丝的凉意能帮助他找回清醒的感觉。
孙汝转身就走。
穆云深愣在原地,直觉告诉他自己现在过去恐怕只会给孙汝添堵,但若是不过去,会更不好过。犹豫再三,他还是拎着伞追了上去。孙汝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走得更快了。穆云深只得也加快步伐,神奇的是孙汝永远将他落下一段距离,不管自己脚下如何用劲儿,就是追不上孙汝。于是这一下午书院里出现了一个奇异的景象——孙院首埋头快步在前面走,穆云深气喘吁吁地在后面跟,两人绕着书院的围墙走了十几圈。
“他们怎么了?”在两人不知第几次路过清畅轩外时,许忱终于忍不住发问。
“这一定是院首的新功夫,”孙汝的死忠粉王异尘托腮看着风一般路过的两人说,“不愧是院首,连穆兄都追不上!”
魏季天一听到“功夫”二字立刻来了精神,冲到窗边往外看,可惜那二人已经走远了。
“没事,一会必然还会经过。”长孙霁瑞看出魏季天的失落,道。
“那他们再来的时候,你们叫我,”魏季天趴回自己的书案上,“我先睡一会儿。”
于是这一下午重复了无数次魏季天在王异尘的喊声中惊醒、冲到窗边、又悻悻走回的过程。
孙汝和穆云深的追逐战持续到黄昏时分,其间孙汝还不知从哪里翻出一把扫帚代替了穆云深手里原本拎着的伞,书院的扫雪任务便顺便被穆云深完成了。最后孙汝一头扎进碧和院,穆云深累趴在了碧和院外的墙边。
只是这两人不知道的是,早在他们离开侧门后,温玉院院墙拐角处便踱出一个人来,若有所思地盯着他们离开的方向。
孙安锦乘坐的马车如同清晨那般平稳地驶到落鸣宫。这一上午的时间,明华音已经命人将偏殿收拾出来。明华音有意让孙安锦住回从前的宫室,自己去新收拾出的偏殿住,孙安锦自然不会同意。落鸣宫仅剩的两名侍女引着催雪到她的住处去看,偏殿里便只剩下孙安锦和明华音两个人。然而两人却并不似她们想象中那样因阔别重逢而相谈甚欢,反而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都说不出话来。
孙安锦其实是有很多话想说,但对上明华音那张瘦削的生着疤痕的脸,一时无言。明华音已经比自己上次来时过得顺遂了些,至少眼神是亮的,厚重冬衣下露出的一节手腕也不似上次见到时那样嶙峋可怖。然而比起孙安锦自己,终究是过得不好。
明华音其实本来也有很多话想要对孙安锦说,但触及孙安锦落在自己身上的闪烁不明的目光时,她忽然什么都说不出口了。印象中她的主子从来都是得意满满,一双生来温柔的眼透出的总是自信灵动,此刻却似乎是经了北疆的风雪、乌般的泥淖,不再似从前那般熠熠生辉,反而尽是沉重与束缚。她忽然便意识到,从前的那个主子,是已经不会回来的了。
于是两人就这样相视无言,直到催雪和两名侍女回来,打破了沉默。
“小姐,奴婢已经收拾妥当了,”催雪对孙安锦说,“小姐可有什么吩咐?”
孙安锦转过头来,对她笑道:“辛苦了,今日便先歇下,剩下的明日再说。”这话其实只是说给催雪一人听的,然而明华音却似乎以为孙安锦是在委婉地对自己下逐客令,便与孙安锦客套了一句,带着两名侍女离开了。孙安锦知道她会错了意,想要阻拦却又想起方才二人相处时的尴尬,伸着的胳膊便要放未放地僵在空中,直到明华音三人彻底走出偏殿。
从前在做善珂时,这丫头心思便极为细腻。孙安锦不知道这是天性使然,还是谁教给她的生存之术。从前孙安锦只觉得身边有这个丫头极为贴心,如今二人却没了当初的默契,甚至多出些许疏离,难免使她倍感失落。
催雪走上前来,双手轻轻搭上孙安锦的肩。孙安锦微微回过头去看她,看着那端庄静丽的面庞,心情更为复杂了。如今也并非无人能通她的心意,只是这人已经换成了催雪。比起那些只能感叹故人不在的,她算是极为幸运了,至少故人只是心不在,新人只是非一心而已。
“催雪,这几日要辛苦你了,”孙安锦的手亦覆上催雪的手,“宫里规矩大,你又是人生地不熟,怕是要累上一段时日了。”
“小姐不也是,”催雪笑道,“人生地不熟,出了书院,到哪里都是一样的。”
孙安锦的手顿了顿,催雪察觉到了。她跟在孙安锦身边很久了,其实对于孙安锦在什么事上有所隐瞒已经略有察觉,只是以她的性子和能力,是万万不敢查也查不出的。因此她只得继续装傻,仿佛什么都没有察觉,继续道:
“小姐宽心,万事有奴婢陪着。”
“若真有什么事,”孙安锦说,“你要自保为上,咱们两个至少要有一个回去书院。”
催雪立刻作势去捂孙安锦的嘴:“小姐不可乱说。”
“你且记住就是了。”孙安锦拦下她的动作,“去休息吧,往后有得累了。”
催雪又握了一下孙安锦的手,似乎想要将勇气或是信念一类的东西传递给孙安锦。孙安锦知道她在安慰自己,于是又抬起头对她露出一个表示“宽心”意思的笑来。催雪神情略带悲戚地看了那个笑容一眼,便行了礼,退下去了。
偏殿里,便只剩下孙安锦一人了。孙安锦偏头向窗外望去,只掀起一道缝的窗子透进丝丝缕缕的幽光。她并不知道,雪是否已经停了。
京城东南角已见破败的古家宅邸里,最深的那一进院中,古巧燃起烛台上剩下的半截蜡烛。暮色已至,她瞧不见书上的字了。
窗纸忽然传来被人轻叩的声音,手指的关节击打在厚重但因年久而愈发干脆的纸上,发出令人担忧的闷响。原本有些昏昏欲睡的古巧一个激灵,向窗子望去。
“是我。”外头那人压低声音。纵使如此,古巧还是听出了他是谁,立刻走去将窗子打开。
“你怎么来了?”古巧将头探出窗外,向四下望了望,“没有人吧?”
“放心,没有,”窗外那人正是刘山,实际上这京城里也只有他会这样来找古巧,“我来是想告诉你,孙安锦去落鸣宫了。”
“落鸣宫?”古巧因着身世向来深居简出,对外面的事情知之甚少,她所知晓的几乎都是刘山讲给她听来解闷的事情,“是皇妹的住处?”
“是,”刘山点头,“我想着,这事或许可以利用。”
古巧望着他,不明白他的意思。其实古巧并非愚钝,以她的身份,想要在京城里平安无事地度过这许多年岁并非易事,只是面对刘山,她不想再殚精竭虑了。
刘山性子向来急躁,对着古巧时却也不生气,笑着解释道:“孙安锦不仅是书院的人,还是孙院首的养女,她能去落鸣宫,就意味着明华音的身份已经得了明湛承认。她又是在书院里有身份的人,若是能够为我们所用,便是再好不过了。”
“但是,”古巧依旧困惑不解,“你先前想找的,不是那位仉公子吗?孙小姐比仉公子要有用?”她记得孙安锦外表看来是乖巧贤淑的模样,故而古巧在去年的诗会上只将她当作了普通的京城小姐。
刘山闻言,仿佛极为懊恼:“唉,之前听说仉清扬是孙院首的徒弟,我以为他怎么也该在书院有个一官半职,谁知道他根本就和书院没关系,算是白用功了。”
古巧惊讶道:“仉公子什么都不知道吗?”
“不知道,”刘山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一门心思扑在诗文上,是个书呆子。”
“可是,”古巧又有所担忧道,“那位孙小姐,我是见过一面的,去年的诗会上她与上官家的人走在一起。”
“这个你不必担心,”刘山说,“她是书院的人,就不可能是上官家的人。”
这次古巧似乎再想不出什么需要忧虑的了,便点点头,模样乖巧道:“我们该怎么做?”
“我先让明华音去试探,”刘山轻轻一跃,坐在了窗框上,“若是能够直接为我们所用,那就再好不过;若是不能……”
古巧望着他,言听计从的样子。
“那就利用,”刘山双手抱在胸前,向后倚去,目光落在檐下的蛛网上,“孙院首的人,左右是动不了的,但不代表用不了。”
“孙小姐瞧着并不像是木讷的人。”古巧会想起去年见到的孙安锦,记得她还算从容地接上了自己的句子。
“所以最好的结果,就是她能帮我们。”刘山与孙安锦相处近两年,自然知道孙安锦的过人之处就在于细腻机敏,赢得了一时,又观得了大局。若是在她刚回京城、人生地不熟时便进行拉拢,或许还有机会将她纳入麾下,而现在……
“要不,我去试试?”古巧将一只手搭在了窗棂上,望着刘山,“我们女孩子家,说起话来容易些。”
刘山摇头:“你要进宫已是不易,不让她起疑更是难上加难。此事你不必费心,我来就好。”
古巧微微蹙眉,有些不甘。古家的身世让她在京城寸步难行,如今又全然帮不到刘山,终究是意难平。
“今日就是来看看你,”刘山忽然话锋一转,俯下身来仔细端详古巧的脸,“似乎又瘦了些,可是胃口不好?”
古巧脸颊微红,回道:“怎会,我最近可是有些胖了的。”
“我瞧着你总是这么瘦,”刘山说着,抬手抚了抚古巧的脸颊,趁她没反应过来又立刻收手,跳下窗子,“我今日还有事,先走了,改日再来找你。”
“下次你可以从门进来。”古巧抬手摸向自己脸颊上刚被刘山触碰过的地方,有些怀疑方才是自己的幻觉。
“从门进就要遇见舅舅,”刘山撇嘴道,“到时候拉着我训诫一番,平白添堵。”
古巧抿嘴,笑而不语。
“走了。”刘山背对着她挥手,身影匆匆消失在了暮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