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开玩笑?”最先说话的是穆云深。他自然知道云泠从不会开这样的玩笑,但比起孙安锦要做的事,他宁愿是穆云泠讲了个蹩脚的笑话。
“没有,”穆云泠摇头道,“她刚才和我说的。”
又肃静片刻,穆云深起身便往外走。
“哥!你干什么去!”穆云泠伸着胳膊拦他。
“我去找她谈谈。”穆云深神情凝重阴沉,看得穆云泠心里一颤。她甚少见兄长有这样的神情,上次瞧见还是在他们听说长姐要出嫁的时候。
穆云深绕过穆云泠的阻拦往外走,却突然又出现一个人来拦他的路。
“穆兄,你这是做什么?”这次拦他的人是刘山,“孙小姐既然没自己来,便是不想让咱们多问。”
一旁的上官姐妹望着二人,上官元媛面色严肃,而上官寸寸则蹙着眉,像是遇到了难题。
穆云深遂停下脚步,低头沉思片刻,方才抬起头深深地看了刘山一眼。刘山脸上的表情十分认真,然而这个人那种玩世不恭的气质不是一个表情就能掩盖住的。穆云深想了想,缓慢地转身,坐了回去。
他不知道的是,他这一眼却叫刘山心底一颤,起了疑虑。按理说这京城知晓他身份的人寥寥无几,绝不可能有穆云深一个,但他方才看自己的眼神仿佛已经洞悉了一切,知道自己阻拦他别有用心,知道他到底是谁。所以在穆云深转身后,刘山一向闪动着狡黠光芒的眼透出些凶恶来——自己走到如今这一步已经别无退路,如果这穆家的小子真的知道些什么,必然是不能留的。
“刘山,你眼睛不舒服?”身边忽然响起一个女声,立刻便将刘山从那种凶恶神情中拽了出来。刘山意识到自己方才神情外露,此地又是清畅轩,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哎呀,昨儿没睡好,今天总觉得眼睛酸得厉害。”刘山说着,伸手揉了两下眼,希望方才的神情没有被人瞧出蹊跷。
“正好今日下雪了,回去叫人给你弄些冰来敷一敷。”方才说话的正是现下给刘山支招的上官寸寸。刘山当然明白上官寸寸是什么样的人,这次闭着眼时听出是她,那冷汗便褪不去了,刺得后背阵阵抽疼。出声谢过她后,刘山坐回自己的位置,揉眼睛的手没有放下。
今日讲学的夫子走进来,一室的人立刻端坐,纷纷拿出自己的是书卷翻阅起来。平日里颇为用功的穆云深翻了两页书,却发现自己的心根本无法静下来。他实在是想去找孙安锦问个清楚,最好能拦着她不要去。
而另一边,孙安锦和催雪二人来到了碧和院。碧和院中依旧安静到死寂,落雪的声音已经是这院中最吵闹的了。孙安锦带着催雪走出阵法,来带书房门口。她其实并不确认孙汝是否在里面,万一他不在,自己便只能再走一遍阵法,去他卧室碰碰运气。
其实孙安锦此时还是很希望能够和孙汝见一面的,毕竟这一次她并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平安回来。万一……哪一步走错了,连累的便不仅是善珂,还有孙汝乃至京城书院。是了,此行一步都不能错。她和明华音要彻彻底底分为两个人,再无瓜葛。
敲门声落,寂静了片刻,里面传来孙汝的声音:“什么事?”
“先生,”孙安锦踌躇着,“有件事,想要和您说。”
少顷,门开了,孙汝从门缝中露出半个身子,与清晨见她时一模一样。
“先生……在午睡?”孙安锦惊讶地看着他散乱的头发和褶皱的衣服,又看看天色——此时已经是下午了。
“没有,小憩,”孙汝当然不会承认自己是回笼觉睡得太久了,嘴硬着问,“什么事?”
“我要去落鸣宫小住几日,”孙安锦知道孙汝对自己的事一清二楚,毫无隐瞒道,“迎西楚使节的宫宴,明华音也是要去的。刘山这几日要她取代明昭昭的位子,那场宫宴上定是做了什么安排,如今的善珂,一人怕是应付不来。”
孙汝又如早上那般,从被吵醒的郁躁变成了阴沉。
“先生,此次若是功成,我便可以与明华音再无干系了。”孙安锦小心翼翼地观察孙汝的神色,但只见他脸上的情绪一直晦暗不明。
“你要帮谁?”孙汝忽然问,“那个宫女,还是明华俨?”
这一问倒是将孙安锦问住了。
是啊,自己这样到底是要帮谁呢?
帮善珂?善珂因为她而磨去了自己的性格与痕迹,代替她将那个已经黯淡无光的人生继续走下去,若说她毫无愧疚,那是不可能的。然而为了善珂,放弃自己放弃自己身边的人、放弃现在的生活,去走一条险路?不用想都知道,这不是她会做出来的事。
那么,帮明华俨?可是她并没有那么浓重的国仇家恨的情绪,对于明华俨的所作所为,她甚至一直以同情的目光来看。这个人不知为着些什么进行复仇,明明从前他与自己的父皇母后也并不亲近,对于自己太子的位置也并不认真,然而现在却为了一个莫名的仇恨苦心经营了近十年。自己会为了帮他而走上这条险路?这也是不可能的。
那么自己是为了什么呢?
孙安锦站在书房门口,催雪在她身后为她撑着伞,孙汝站在门里垂眸望着她。三人静静伫立着,毫无言语。
良久,孙安锦抬起头来,对孙汝露出一个小女孩儿一般天真良善的笑来:“我不知道,但是有个什么东西要我这样去做。”
“这些年来先生为我费的心思定然比我知道的多很多,”孙安锦说的并不是客套话,因而神情格外认真地望着孙汝,“所以这次我要自己将这件事彻底解决。”
或许是来了京城后孙汝便不是与孙安锦朝夕相处了——书院太大了,他们二人并不能也没有心思如在枣县时一般日日见面——因而面对这样直视着自己、直截了当地表露出自己情感的孙安锦,孙汝有些不知所措。但这人清冷惯了,表现在面上,也只是看似冷漠地盯着孙安锦,不说话。
这样的反应往往会被孙安锦认为是“有话快说”或者“关我何事”,但今日她难得想要将自己的想法讲给孙汝听,所以没有像往日一样寻个由头将话题略过。
“我想了一下,善珂一直模仿的都是从前的我,所以现在待人接物往往应付不来,”孙安锦继续说,“这次,我帮她成为真正的明华音,不仅是眼下的宫宴,还有往后的很多很多年。”
“然后,我就完完全全是现在的我了。”说完这一句,孙安锦居然感到了轻松,仿佛已经功成。是啊,若是事情顺利,那么她便可以以孙安锦的身份回到书院,回到喜欢的人身边,再也不用担心身份有朝一日被识破,不用担心自己会如曾经做过的噩梦一般日日与颓败的宫墙相视无言。
这一次,一步都不能走错。
孙安锦说完后,轻松畅快的同时又很是忐忑。她很少这样直接将自己略带野心的想法表露给他人,这次讲出来,或许会令孙汝觉得她还是个孩子,对她失望。于是她小心翼翼地再次去看孙汝的眼睛,在怖惧看到任何一丝失望的同时,又渴望能够看出一点点的赞许。
然而无论哪种情绪,她都没有找到。孙汝的眼神像一口古井,平静到死寂。
过了很久,久到孙安锦略微移开视线,发现头顶催雪给自己撑的伞在微微打颤。这时,终于听到门里那人有了反应:
“你想好了。”
孙安锦不确定这到底是不是一个问句,因为孙汝将这句话说得毫无起伏。正在犹豫要不要应答时,孙汝又说了一句:
“去吧。”
孙安锦猛地将视线移回,想要从他眼中细探他的想法,然而孙汝并没有给她机会,已经转身将门合上了。孙安锦的目光落在门板上,将门的纹理看得一清二楚。
他生气了吗?孙安锦忽然冒出这个想法,旋即就被自己否定了。若是她没听错,方才孙汝的语气里有极难察觉的欣慰,虽然这欣慰伴随着比它多得多的惆怅。但孙安锦知道,自己已经可以放心去落鸣宫了。
她转过身,面对着一直在身后给自己撑伞的催雪。
“走吧,”孙安锦对她微笑,轻快道,“去落鸣宫了。”
催雪点头,向一旁挪了两步,给孙安锦让出路来。两人一路走回梨华院取东西,路上偶尔有雪粒被风斜吹到脸上,却不是冷的了。孙安锦眯起眼睛,觉得雪粒融化在脸上的感觉温柔而舒畅。
等到二人又从梨华院出来,来到温玉院旁的书院侧门时,意外地发现那里还站着一个人。
“穆……云深?”孙安锦难以置信地眨眨眼,想要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那人于是抬起头,迎着主仆二人走了过来。是穆云深没错。
“你……你逃课了?”孙安锦看着他越走越近,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我来送你。”那人终于走到她面前,站定。
“你是翻窗来的,还是直接当着夫子的面走出来的?”孙安锦调笑道。
那人不动,也没有说话。
孙安锦看着这人纠结的眉头,还有眼中复杂的情绪,便眯起眼,笑了。这人其实比孙汝好懂得多。
“我一定要去,”孙安锦对他说,“你们等我回来就是了。”
“我……”穆云深似乎还想说什么,然而孙安锦径自转身朝门外停着的马车走去,留给他一个背影。
就在这一刹那,他们二人都不知是怎么了,一个走得极其轻缓,一个立刻便跟了上去。接着,一直为孙安锦撑伞的催雪惊得扔下了手中的伞捂住了嘴。
穆云深,从孙安锦身后抱住了她。
两人接触时俱是一僵,随后便立刻分开了。
“你……”孙安锦回过头来,脸颊不知是风吹还是雪冷,透出红晕。
“等你回来。”穆云深说。这一句没有按着孙安锦所说的加上一个“我们”。
孙安锦听懂了,但她只当自己没有听懂,转身上了马车。催雪拾起掉落在雪地上的伞,匆匆跟了上来。经过穆云深身边时,似乎偏过头看了他一眼。
马车开走了,雪地上的车辙将尚未堆积厚的雪碾到一旁,露出下面石板的青色来。穆云深一直看着马车消失在视线内,又望了一会儿那个方向的雪粒飞舞,方才转身欲归。然而他一转身,顿时僵在了原地。
就在他身后约十步处,孙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但脸色铁青得好像已经结了冰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