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听到厉晖下达这个命令时,罗林脸上瞬间闪现出得逞的掺杂着各种揶揄和快意的复杂神色,眼前的这个奴隶几可说改变了他的命运,现在终于等到大仇得报的时刻。
而秦萧却是有苦难言。
但在他的脑海里,刹那涌现出的并非是对生死的恐惧,而是暗暗咒骂和期盼:封不寒和陈珣那两座靠山呢?还是说他俩已经不幸战死?
秦萧霎时汗毛倒竖,他所有的设想,都是设立在有所依靠的前提下,怎么就偏偏会忽略掉这种最可能发生的事?!
瞬息之间百念千转,其实他也有自己不得已的苦衷。
厉晖先前的话他如何听不明白?但他不能率先承认煽惑的罪名,他压上属于自己的所有赌注,难道就为了博个减轻罪责?
不,他是想赢得盆满钵满,否则他又何必多此一举,坐在山脊观虎斗岂非毫无罪责?!
他的目光放得更加长远,谋求的也要更多。
在以前与封陈两人的无数次讨论中,他们都明白荥阳对安国意味着什么,失去荥阳,就代表安国今后变得岌岌可危,整个国境都将暴露在虞国的虎视眈眈之下,荥阳是个进可攻,退可守的战略要地,他不信安国那些高高在上的朝臣看不到此点。
因此他今日妄自搅局改变固有的结果,难道其中就没有丝毫可操纵空间?
他在赌,赌另一个或许对自己有利的百分之五十。
不过此刻看来他似乎已经赌输,但事实则另有转机,就在厉晖话音刚落之际,伴随着帐外的两声应诺,同时还不合时宜的响起另一声低喝:
“慢!”
掀开的帐帘几乎同时踏入四人,秦萧蓦地回首望去,见其中两个正是封不寒与陈珣,顿时松了口大气,暗道你们总算来了!
而另两名武士听到这个“慢”字,一时间面面相觑的不知到底该如何是好。
厉晖窒了一窒,微微皱眉道:“怎么?封都尉莫非有何不同看法?”
“我有何看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将军如何看待此事。”封不寒目视对方淡淡回道,神情看起来有几分疲惫,外形更是明显经历过好一番艰苦厮杀的模样,“大将军不刻就将赶来此处,厉将军何妨等上片刻?”
罗林面色一变,跳将出来道:“杀一个罔顾法纪的徒役,还需要大将军亲自过问?笑话!”
哼的一声冷笑,睥睨道:“我看罗执事恐怕亦与这贱奴一般,假传大将军口令罢?”
封不寒面色陡地转沉,敛神逼视对方,刹那间锋芒毕露:“罗副旅帅,请你休要忘记此刻正在军中,并非范府之内由得你肆意妄为,封某今日忝为都尉之职,却比你更要高上数级,光是凭你方才诬蔑上峰之罪,就能治你个可轻可重,你信是不信?”
说着进逼两步,继续道:“如果我没记错,你是前军之将,此刻又缘何出现在我后军指手画脚,你就不怕大将军问你个越俎代庖之罪?”
接着再向前踏去,将为他目光所摄,完全不敢对视的罗林逼得步步后退中又道:“如果我今日再没看错,当时不等将令下达就率先脱阵追击之军,似乎正是‘罗’字大旗罢?不知军中还有几家罗氏一族,不妨全部召来问问如何?也好问他个不遵将令之罪!”
罗林被他的一连串发问逼到退无可退之地,面无人色。
秦萧也是目瞪口呆,在他的印象里就算那次邙山路途,封不寒为了范嫣然虽有过威猛外露的气势,但也没有这么摄人,没想到他对自己竟如此发自内心的关切?!
或许是封不寒刹那间真的展现出不可一世的威风,就连厉晖也不再拒绝。
帐内凝起一种尴尬的沉寂。
两名应声入帐正要捉拿秦萧的武士微不可察的互相看上一眼,心照不宣的悄然退出帐外。
陈珣打破僵局,上前搀起他,轻声道:“先起来罢。”
厉晖还是不言不语。
封不寒旁若无人的步至案几前些解剑就坐,眼都不抬的淡淡道:“稍后后军将要议事,罗副旅帅还要在此旁听不成?”
罗林面色变了数变,眼神怨毒的扫过三人,怒然掀帘而去。
他忍气吞声的蛰伏两月有余,本想着今日趁此机会一鼓作气的先拿下那个贱奴,没想到最后还是不能亲自来主导贱奴的死亡,不过总算也好,就算大将军来此,难道又还能饶他性命?
整个安军大营都无人会这样认为。
徐弘达心情一阵烦闷,今日确实取胜,可胜得并不光彩,虽然整个战局的改变并非自己主导,但这种利用数万徒役参战才反败为胜的事迹一旦传扬出去,他数十年积累的名声将毁于一旦。
只要想到这,他就头脑阵阵发疼,憋闷到无处发泄时就连跪在下首的那个徒役都厌恶到不愿看上一眼,怒声道:“将此人拖下去枭首示众,警示三军!”
封不寒完全没想到他一声不吭的来到帐内独自思索半晌,开口的却竟是这样一句话,愣神之余立刻起身禀道:“大将军,此人绝不能杀!”
“为何?”徐弘达看向他的眉头都拧成了川字,满脸不耐。
封不寒双目有神毫不畏惧的与他对视着,平静得可怕的淡然道:“因为他是属于范府的臣妾,一个在范府已经长达十年时光的臣妾!”
“范府的臣妾?”
徐弘达的眼中现出几丝迷惘,渐渐又聚起些许神芒,将目光重新投到跪在下首的这个奴隶身上,仔细的将他一阵端详,直至看到他脸颊的“范”字才难以言诉的微微一叹,瞬间仿佛苍老了许多的索然道:“既然是范府臣妾,无论如何也要请王上定夺才好。”
说完垂首不知想些什么的默思片刻,再抬头看向封不寒道:“封都尉尽请放心,此事我会如实禀告王上,并言明厉害之处,到时看大王如何处置。”
封不寒郑重谢道:“如此,属下代府君谢过大将军。”
徐弘达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甚么,却又似心神不定的起身来回踱上几步,最后停在秦萧身旁不远处,“你不妨起来回话。”
等到他站了起来,这才又饶有兴趣的打量他几眼,目中闪过赞许之色,接着道:“你今日真的听到我有令召你等前去战场?”
对这种查无源头的事,秦萧自然是一百个肯定。
徐弘达得到确认后作出侧首回思的神态,片刻始自己都难确定般的颔首道:“我今日下过太多命令,或许真有这道命令也难说,只可惜我一时之间再回想不起来。”
秦萧闻言一愣,这命令本身就是杜撰,怎么对方反而开始一副承认的样子,这与他先前的喊打喊杀完全两个态度,如此前倨后恭,到底有何图谋?
或者是,范府在安国的地位真的堪比王室?!
就在他陷入疑惑和思索的同时,徐弘达又转而问道:“可是当时你等领命赶至双月谷时,战事明显还未结束且有败退之兆,及后的应对,又作何解释?”
秦萧不知他为何要这样发问,但看他先前似乎还有替自己求情开脱之意,倒也不再隐瞒的半真半假道:“依我想来,众人应该是被战事的浩大声势惊吓到而盲目乱奔吧?再或者……
再或者因着大将军既然有令我等前来搬运战利品,可战利品还在虞军脚下,那大将军的意思就是让我们自己动手?”
徐弘达愣神片刻,接着就似气极反笑,又似忍不住心情畅快的突然失笑起来,总之给人的感觉复杂至极,却又再无其他问题的撇开众人,长笑着大步出帐,只留下一句:“先将他关押起来,等王上定夺。”
至此秦萧完全松了口气,他知道自己如今真的可以说是赢到一半机会。
刚被单独关押到一顶帐内不到片刻,一个身影就在朦胧的黑暗里被推了进来,发出咿呀咿呀的叫惨声跌倒在他身旁。
秦萧借着昏暗的光线朝他仔细辨认,惊道:“二甲?怎么是你?”
“啊?萧总领?你怎么也关在这里?”二甲也不再叫惨的一咕噜坐起,倒换上几分欢欣道:“这下好了,我不会一个人觉得烦闷。”
秦萧一阵无语,醒过神道:“我并未供出任何人,你怎么也会被抓?”
二甲无所谓的“嗨”声道:“没了你在营内,我与其他人也说不上甚么话,便也干脆找到大帐,叫嚣说大将军有令的传闻最先由我传出,就将我给抓了起来,你看,果然我俩被关在一处,总算有个说话之人。”
秦萧呆了一呆,苦笑道:“你怕不是以为这在闹着玩呢?这可是掉脑袋的事。”
“死则死矣,有甚么可怕?”二甲不以为然道:“你今日不还刚用这样的话来激励众人吗?怎地此刻反倒劝起我来。”
秦萧哑然无语,片刻才懂反应道:“此一时彼一时,现在的情况跟当时又怎能一样?当时如果安军落败,我们可能会落到更坏的下场,才不得不赌上一把,可现在是明知好坏之分,你又何必还来跳进火坑。”
二甲默然少倾,轻声叹息反而宽慰道:“萧总领无需再劝,不就是最多一死吗?像我们这种贱命,有时候死了未必就不是一种更好的结局哩!”
秦萧听他说得不胜唏嘘感叹,心中一动道:“二甲,你不是家生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