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皇十五年七月廿一,晴。
秦萧自己也不知道当时是如何踏去的奴仆住所,更不知自己是如何回来的马厩。
他就如一具毫无思想的行尸走肉,任由弈将他摆弄驱使。
在他脑海中,他甚至不再清晰的记得蓁当时的死状,只能依稀的想起她似乎是冰冷而僵直的躺在凝固的血泊之中,因血液流尽而更显苍白的脖颈处留有一道细细的勒痕,整个人再不复往日里见到的那般羞怯或灿烂的模样。
她趁着所有人前去用膳之际,于这个范府,再或整个世界唯一可能还属于她的小小天地,选择了断自己的生命。
她穿着整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只是在她的脸颊,似乎依旧留有那悲痛的干涩泪痕,仿若在对这个世道做着最后的无声控诉。
她保留着自己仅有的一丝尊严选择离去,决绝,而又明显不甘。
她是自杀而亡,她的脖子为何会有勒痕,她到底遭遇了什么?
在旁人的窃窃私语中,秦萧能模糊听到“昨晚”、“沈执事”以及“表少君”诸如此类的词语,但他不想也不愿再往深处去想,就那样呆愣地盯着仰躺在榻上的蓁那冰冷没有生命的躯体,直至她被其余仆人无声的抬走。
然后,他回到了马厩。
他是怎么回的马厩?这些他已经不再记得,但他也什么都不想再问。
他就那样一动不动的坐在马厩前,度过了整个上午。
弈时不时的默然看他几眼,一如十余日前他看弈的眼神,内里充满了担忧。
秦萧能清晰的感受到对方的担忧目光,因为他自知此刻的自己清醒无比,或者可以说自重生以来,他还从未有过这般清醒,他只是真的不想说话。
眼前的现实很难接受,但又自白到如斯地步,让他根本无从抗拒。
菱的死是遥远而听闻之事,他并没有亲眼目睹。
自重生到这个时空以来,这里的一切都有种梦幻般的不真实,他甚至无数次安慰过自己,这一切不过是梦境一场,当他一觉醒来,尽皆会烟消云散。
因此,哪怕是菱的死亡,都变得就似老天爷在开玩笑一般。
因此,虽有对她的死感到惋惜以及悲痛,但又谈不上极其深刻,当他为美好的前途而奋斗时,他很容易就分心将菱的死亡放到一旁,甚至渐渐淡忘。
然而蓁的死完全是另一回事。
它是如此真实的发生在自己眼前,给了他一记狠狠耳光,将他彻底打醒。
这是一个强权就是公理的时代,只有凌驾于别人头上,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任何人。
所有的事情,并非谆谆教诲、细细叮嘱以及小心翼翼就能避过灾祸。
就如先前的菱,再似此刻的蓁,再或如今的自己,所有人都很小心,但他们的命不由己,而由旁人。
从来没有一刻如此刻般让他下定决心,必须去做一件事。
蓁的死让他彻底清醒,想要改变自身的命运本就没有所谓的万全之策,而懦弱退让更非解决之道,他唯有迎头直上,哪怕明知不会成功,也要竭尽全力,即使前进的道路泥泞坎坷,他也只能跌倒后带着满身泥浆继续前行,绝无半分退缩的余地。
既如此,那就当自己已经一同死去,而变得再无畏惧吧!
秦萧忽然站了起来,在弈诧异而茫然的一愣之际,走过去拿起割草的柴刀,再取来一段竹子,开始认真的削制起来。
连续两天,除了吃喝,他就那样埋首默默地削着竹子。
只等物件将要成形,他又似不满意的将手中削出来的东西“咚咚咚”砍碎,然后再重复先前的动作,继续削制。
对他的这种怪异举动,弈数次喏了喏嘴角,又如他上次对自己般闭口不言。
这种状况在第三日的中午时分终于宣告打破。
“弈,你想不想为菱报仇?”
听着他三日来首次开口的沙哑声音,弈刚将憋了几天的担忧放下,闻言又是一愣,不过马上坚定的回道:“想!”
“诺!那便行!”
秦萧点头,然后垂首瞧一眼手中刚刚制作完成的短而尖锐的竹器,从怀中掏出蓁为他缝制的腰带,细心而认真的在竹柄一圈圈缠了起来。
还来不及让弈看清这到底是什么物件,竹器就已经被他缠好打结,藏在身后,接着看向自己郑重道:“那你需要拿出你身为男子的勇气,听我吩咐行事。”
“嗯!”弈收回目光放下疑惑,应承得果断而丝毫不加犹豫。
秦萧再次颔首,并未撤去目光的深注于他道:“你听好了!稍后你去打听下罗林是否在府内,如果不在,你便去找那沈雄,记住,所有事情都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不要引起旁人注意,然后你告诉他,上次送草料的人又来到马厩,而且要立刻见他,你能否做到?”
对他这些安排,弈有几分不解,不过见他说得郑重,也心知事情定然关系到所有的计划,自我衡量的思索片刻,点头坚定道:“能!”
“诺!”秦萧满意的注目着他,眼含鼓励道:“那你现在便去,只需拿出你平日里畏怯的模样就行,我在此处等你。”
言罢瞧着弈转身离去的背影,表情复又变得平静而显冷漠。
经历过蓁这件事的残忍打击,他终于收起了先前的那种步步小心为上的态度,变得入乡随俗,努力的去融入这个时代的思想。
而这又是怎样的一个时代?
或许有许多人不失纯真善良,然而他们的结局又是如何?
他月余来所看到的是,善良的人并没有如想象中那般得到美好的结局,而更多的人则是为了一己私利无恶不作,反落得个逍遥法外。
这是一个强者生存的时代,没人会管你究竟心地如何,他们只会从自己的利益出发,不择手段。
如果想达到自己的目的,他也必须随波逐流的做到这般。
这看起来似乎有几分自甘堕落的味道,但这却是生存下去的不二法则。
“人呢?”
或许是菱和蓁在天有灵,秦萧的暗下决心中,沈雄与弈从前方踏了过来,扫眼四周并未看到口中所提的那人后转而向他询问。
秦萧收敛心绪,不动声色的看着他道:“方才那人一脸焦急的模样,等了片刻后留下一句话让我转告执事便匆匆离去,看他神色,应该很是紧急。”
“甚么话?”沈雄停在他的丈余外皱了皱眉,看向他的眼中尽是怀疑,因为自己前几日曾千叮万嘱的告诉那人,以后不要再来马厩寻找自己。
既如此,那人为何还会前来马厩,又怎会将这种机密事件告知这个贱奴转达?
这一切,究竟是状况紧急,还是眼前这个贱奴在使诈?
瞧着沈雄的反应,秦萧自然知晓对方内心的所有想法,但他也同样知晓所有事情,他有十足的把握能将对方请入瓮中,于是他就如平常般平静的道:“那人说表少君前几日的信息有误,如今计划有变……”
说着话音却是一顿,并趁机举步朝他靠了过去。
沈雄陡然听到他说出表少君以及计划之类的事情,神色不由一怔,惊疑不定的见他靠近过来,顿时露出警觉的神色,并将手按在剑柄之上低喝道:“站住!你想做甚么?”
“沈执事疑心真是太重,我一个手无寸铁的奴隶,又能做甚么?”
秦萧停下脚步无奈的双手一摊,接着扫了弈一眼,脸上现出极不耐烦的神情道:“相信有些话沈执事也不想旁人听到罢?其实我也恨不得方才并未听到此话。”
说完满面尽是懊悔和烦恼的神色。
见他言之凿凿的每句话都隐含知悉机密的意思,沈雄的表情看起来似乎也相信了少许,而且他手中也确实并无任何兵器,自己又怕他作甚?
如是做想的同时,又不由暗忖那人到底在搞什么鬼?还有眼前这个贱奴,他如今知晓了一定的秘密,稍后恐怕……
唉!
那个祸害,真是经常给自己无故寻找各种麻烦!
沈雄忿忿的暗骂一声,眼中凶光一闪的容色稍缓,却又摆出平常鄙夷的睥睨态度,冷哼道:“你这贱奴最是狡诈,我怎能不小心些?”
“沈执事这话甚么意思?”秦萧闻言面现憎恶地皱了皱眉,反唇相讥道:“沈执事不妨好好回想一下,所有事情的开端难道不都是因为你?若非你每每对我恶语相向,我一个卑微贱奴,又怎敢拂你之意?”
说着没好气地瞅他一眼,烦躁道:“你到底还要不要听,不要便就此作罢!”
话音刚落,更是装出转身要走的模样,因为他心中坚信,自己越是摆出这种态度,对方反而会对他的言语更加相信几分。
这无须什么左右推敲,而是显而易见之事。
虽然对方未必知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样精辟的话语,但一个人如果忽然莫名其妙的态度大为转变,又怎能不让人怀疑是否别有用心?
“站住!”如他所料,沈雄立刻喝止了他,接着冷声道:“你过来说。”
秦萧不满的看他一眼,再次有点不情不愿的向他靠近,直至来到他的身前,在他的微微防备下附耳道:“那人说,主上!”
最后这个称呼,却并非在告知对方,而是随着目光的转移忽地从他肩膀瞪到他的身后,脸上现出恐惧之色。
沈雄下意识地扭头看去,见到身后人影全无时,立知中计。
心叫不妙的正要回首责骂,此时只觉心口一凉,一阵钻心的刺痛瞬间袭遍全身,他立刻想到了拔剑反抗,却发现浑身根本提不起任何力气,他只能眼中闪过无限诧异、恐惧、怨愤诸如此类的情绪缓缓低头看向插向自己心窝的兵器。
那是一把削制得怪模怪样的三棱竹器。
这究竟是什么?
还未等他想个明白,再一阵刺痛传来,他见到竹器在对方的再次用力一插中直没刀柄,然后一阵旋转搅动的抓心疼痛让他意识逐渐模糊。
直至最后意识全无之前,他似乎感受到对方扶着自己的身体,脸上带着欣赏的表情,在他耳旁轻声道:“那人让我告诉你,菱和蓁终会前来找你索命!”
弈惊恐的瞧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幕,脸色煞白的顿时跌坐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