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西堂是在两个小时候后回来的。那时沈沛已经洗漱完毕靠在床边看书,听见门响就抬头看去。对方倒是神色如常,一边打了个招呼脱掉外套扔在旁边,一边仰面朝床上倒去。
沈沛想了想,还是问:“他找你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事。”淡淡的语气。
没什么事却还是说了两个小时?沈沛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嘴上却没说什么。他又看了两页书,翻到第三页的时候才发现之前那几页的内容全然没有看进去,便有抬起头问:“所以后来你想起来了吗?”
“什么?”
“你和他之前认识的事。”
“没有。”
这很反常。韩西堂像是故意在冷淡似的,和平时总觉得有些不一样。
沈沛啪地一声合上书,刚准备好好问下去,却看那边像是知道他下一步的打算似的,先行站了起来。
“我先去洗澡。”
丢下这句话就躲浴室去了,还挺不耐烦地甩了门。
这太反常了,沈沛想。虽然韩西堂这人平时嘻嘻哈哈,心机也算是很深的。但也正因如此,此刻的反常才更让人疑心。
这样的情况下,问自然是问不出什么了,这两个小时里奥德修·萧沆究竟和韩西堂说了些什么,沈沛怕是一时半会儿也无从得知。不过这本也算是韩西堂的私事,沈沛也不知道自己在意个什么。
浴室传来水声。沈沛又翻开书,往前翻了两页,从一开始没心思看的地方继续读下去。
半小时后,韩西堂照旧是腰上一块浴巾,晃晃荡荡出来了,当然没有打扫浴室。
第二天是要早起的。韩西堂躺在床上便直接关了灯。沈沛想了想,也合上书关了自己这边的台灯。房间里一时陷入黑暗和沉默。上一次两人同住一间屋,还是联盟大会时的事,转眼又是几个月过去了,时间像是不值钱。
“关于奥德修,秦暮歌倒是和我说了一些事。”沈沛说。他听着那边静静的呼吸声,不知对方是否已经睡着了。
“说了什么?”空白了一阵子,那边才传来韩西堂的声音。很平静,在小小的宿舍里听着简直有些过分的镇定。
“说了些他和前任副队长高文之间的往事,倒也没说什么具体的。”沈沛粗略地回答着,理所当然地压下了一些细节。
“我知道。”韩西堂说。“你想说他们曾是爱人。虽然这里奉行不问不说政策,但奥德修和高文的感情倒是丝毫没有避讳旁人,是这样吗?”
“……是。”沈沛一时失语,没想到韩西堂早就知道这件事。
“是奥德修刚才告诉我的。”倒是主动解开了沈沛的疑问。“我很困了,明天还要跟着你匹配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机器,要先睡了。”
韩西堂翻了个身背对着沈沛,把被子拉上来盖住了肩膀,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样子,让沈沛稍微放下心来。
停了一下,他又说:“奥德修·萧沆今天单独找我,是为了向我光明正大的告白——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晚安。”
那边不再说话,片刻之后,发出轻微的鼾声。
入睡这么快虽然不太可能,但总归是摆出了拒绝继续交谈的态度。一片黑暗中,沈沛眨了眨眼睛,还没有完全消化那句话中所包含的信息。
消化是不可能消化的。纵然他在来这里之前已经将资料档案看了许多遍,把可能出现的意外状况在心中推算预演了无数次,面对突发情况有能想到的最多种的解决方案,但此时此刻,脑袋里却一片空白。
韩西堂是不是在撒谎,奥德修·萧沆到底有什么目的,秦暮歌之前那幸灾乐祸的提醒到底有几分真假,一区现在的整体情况到底是什么样的态势,直属联盟的监察官弗兰茨·孟德斯的关注点到底在哪里,自己这一次被派来这边又有着什么看不见猜不透的深意,这些问题一股脑涌进沈沛的脑子里,让他有点心烦意乱。
以前也算是形形色色的人见过不少,大大小小的危情也经历过不少,哪一次都有惊无险地挺过来了,基本都还在自己能掌控的范围之内。奥德修·萧沆算得上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碰上韩西堂这种也不喜欢按常理出牌的人,搞得沈沛这种正常人脑壳有点疼。
明明现下只需要负责一个驾驶员就好了,却比之前同时负责三个驾驶员时还要头疼。
对面的呼吸声变得平稳悠长,是真的睡着了。
*
第二天如常起来,韩西堂像是根本不记得昨晚说过什么话一样,该干嘛干嘛。沈沛看他这副样子,也便不好再细问。
按照计划,他们今天需要先去医疗组对适配台进行重新适应。北美的同调台各项数据规定的标准与东亚稍有区别,但好在两个人之前都有过在这里学习工作的经历,这项内容并不很花时间。
因为早就习惯了地下生活,各区之间也不存在什么时差。韩西堂整个上午跟着沈沛在医疗组转了一整圈,抽血化验上台体检,能检查的都检查了一遍后,不知不觉也就到了中午。
两人一起往食堂走,刚好碰到秦暮歌正拿着威廉·翁贝托的训练报告也往这边走,遇上了便自然搭伙。
“以前你总在电话里和我抱怨,说威廉容易热血上头往前冲,总是突破你给他规定的同调率,回来以后还要你帮忙散热。”沈沛说,“我以为是个年轻气盛的小伙子,没想到还挺稳重的。”
“稳重个屁。”秦暮歌轻易不讲粗口,一提到自己负责的这个驾驶员就实在忍不住。“他那是认生,在外人面前装得少言寡语,私下里就一话唠。”
“实在没看出来。”
“你看着他挺成熟的,其实和你差不多大,哦,就小韩这个年纪吧。”秦暮歌自是沈沛学长,便也自诩是韩西堂的前辈,叫起来倒是分外的不见外。“其实是个惹事精,见到我就说个不停,什么都往外说,我连他妈妈至今结过几次婚有多少个情人都能倒背如流了——你说他跟我说这个干嘛!”
“说明他没把你当外人呗。”沈沛用余光瞥了一眼韩西堂,又看向秦暮歌,“其实药剂师和驾驶员之间能有这样的信任度,是很让人羡慕的。”
“这两年我和他的同调率倒是比一开始要高出不少,这当然是有影响的。”秦暮歌说,“但我觉得人还是得有点个人空间和隐私,什么都往外说,我的脑子也受不了啊。”
“我觉得前辈说的对。”刚刚一直没说话的韩西堂这会儿倒是插进来了,一副乖巧真挚诚恳讨教的样子。“关系再好也得有点自己的小秘密,这和搭档之间的信任也互不影响,我说的对不对啊?”
“太对了。”秦暮歌感叹。“你悟性很高。”
对个屁,沈沛在心中骂,你知道个屁。
三人在桌前相对而坐,餐盘里是些北美常见的食堂饭菜。沈沛和秦暮歌以前刚过来时也是吃不太习惯,秦暮歌就带沈沛去他的单身公寓里面开小灶。两个都不怎么会做饭的人能做出什么好东西来,沈沛是无论如何也锻炼不出手艺的,秦暮歌管他叫“灶台杀手”,觉得自己这个学弟学什么都快,就是这一窍跟拿水泥浇死了似的。
韩西堂倒是不挑。虽然他本来一直是很挑的,但他就是这点让沈沛看着顺眼:到什么地方就做什么事,少爷脾气收放自如。
又过了一会儿,威廉·翁贝托也来了。偌大个食堂,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他能一眼就发现秦暮歌的位置也是个了不得的天赋,直冲冲地走过来,一点没客气地坐在了旁边。
他皮肤黝黑,有古希腊式的脸部线条,浓密的黑发微微带卷,睫毛也是卷而浓密的,以至于太过浓密,总像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因为昨天已经见过面,今天他显然不像先前那么拘谨,话也多了起来,主要是对着秦暮歌在说。
“你看了我上午的报告了吗?你注意到了吗?我侧重数据高了0.2,你之前不是一直让我注意提高的吗?你看了吗?”
“嗯。”
“我下午还会再测一遍,晚上给你送过去啊。”
“你一天送一份报告就行,说了几次了,不要拆开两份送,我很忙。”
“可是数据我都是提前为你整理好的啊,你只要随便看一眼就好了。”
“随便你吧。”
“昨天和你讲的事你到底想了没有?下周末要不要去我家玩儿?我妈问了好几遍了,她要安排午饭座位的。”
“我就不去了吧。”
“你去嘛,你还没见过她这个新男友。”
“我有必要见吗?!”
“为什么没有,当然有了,你是我的朋友就是我全家人的朋友,我表妹也会来,她难得来一次,你就去吧。”
“算了吧,上次见你表妹挺尴尬的,就不去了。”
“哎不就是她男朋友吃醋打了你一拳吗?你也躲过去了呀,再说我不是帮你又揍了两拳吗?我们不在意,她已经和她男朋友分手啦。”
“你能安静五分钟吗?”
“为什么?你有什么问题要在吃饭的时候思考吗?这样会消化不良的,秦,我不能让你这样。”
那边威廉语速飞快地说着,他的吐字本就有点含糊,语速加快便更容易听不清。秦暮歌是早就已经习惯了的,竟然能够及时跟上思路并且对答如流,是十分厉害的。
这确实和之前看到的那个威廉·翁贝托很不一样。那个威廉太安静了,安静得几乎没给沈沛留下什么印象。今天这个人像是彻底鲜活起来般,倒是很符合之前秦暮歌在电话里抱怨的形象了。
对面两人在那边语速飞快地用英语交谈着,韩西堂和沈沛在这边默默吃着饭,一句话都插不进,也确实没什么必要插话。听了一会儿,听到威廉还是给秦暮歌介绍自己这位准新继父的职业时,沈沛才用母语低声说了一句:“你看人家。”
“我看什么?”韩西堂回。“我要是变成那样,不等你烦死,我早自杀了。”
“当然不是要你变成那样,你这样就挺好,只是……”
“我这样就挺好?”韩西堂打断他。他扭过头,直勾勾盯着沈沛的眼睛,勾起嘴角,“你觉得我这样挺好?”
“呃,有什么不好?”沈沛眨眨眼,眼睛有点发虚。
“那就是说,你喜欢我这样了?”
“谈不上喜欢不喜欢的,你就是你啊。”
“那我可就不懂了。”韩西堂身体向后靠了靠,与沈沛拉开一段距离,有点好笑地看着他,“既然与你无关,就不要说什么只是这样只是那样的话,你我既是搭档,那便做好搭档该做的事就够了。”
他的语气也谈不上冷,和平时一模一样的声音和调子,说出来的话却透着凉意。沈沛也没想到韩西堂这样的反应,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对面不知从何时起早就没了声息。威廉虽听不懂两人在说什么,光看表情听语气加上连蒙带猜,此时此刻,推了推秦暮歌的胳膊,说出了自己的结论:“秦,他们两个是情侣吵架吗?”
秦暮歌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知道他们两个是能听懂你讲话的吧,白痴。”
沈沛看得出来,在北美的韩西堂,和在东亚的韩西堂,是很不同的。仅仅是一天的时间,便足以让他感受到这种不同。只是他现在还不明白,这样的变化是出自于对方本人的谋算,还是处于被奥德修·萧沆的影响。
影响总归是有的,沈沛想,只是程度多深,不得而知。
好巧不巧偏偏又是这个时候,火上浇的那一把油又从头顶喷下来。奥德修·萧沆停在韩西堂身边,语气淡淡地:“有空和我走一趟吗?”
他的口音带着点旧式发音的味道,很像地上纪元年代古早影片中的发音,压得更平直,听上去很克制。
韩西堂一只胳膊搭在椅背上,微微仰头看着他:“我饭还没吃完呢。”
“我可以邀请你和我一起么。”奥德修说。他没有笑,语气也始终都是近乎冷淡的,话却说得动听。“也没必要非吃这些。”
韩西堂轻轻挑眉:“有橙汁就去。”
沈沛抬头看向这边。这不像是一个队长和一个队员的对话,也不像是刚认识才两天的两个人的对话。过分随意了,他想。
“当然。”他曲起食指,用关节轻轻扣了两下桌子,像是催促般,又像是这个约定已经达成的确认。“也有其他的,你可以随意选。”
“好啊。”韩西堂应着,正待起身,却被奥德修轻轻压住肩膀。他坐着,询问般看去,对方压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却又松开了,挪到嘴角处,为他拭去一点面包屑。
动作只是轻轻地一带而过,甚至感觉不到皮肤相接的触感。奥德修收回手去,微微侧头:“走吧?”
韩西堂站起来,理了理上衣。奥德修像想起什么似的,又扭头看着那边目瞪口呆的三人。
“还是应该提前说一下,免得日后惊吓。”他笑着说,“昨天我向韩告白,当然他没有答应。我现在对他的示好——当然是在不会引起对方反感的前提下——都是我单方面的行为,和他无关。”
站在他身后的韩西堂不发一言,只微微耸肩不置可否。
奥德修又笑着看了三人一眼,也许是沈沛的错觉,他总觉得这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的时间略久了些。
目送两人离开,三人面面相觑。威廉夸张地合上下巴,瞪着沈沛。
“不得了不得了。”他说着,因激动而语速更快,“沈,你赢不了我们队长的,他太厉害了,你根本不知道他有多厉害,他是很可怕的。”
沈沛眨眨眼,还没从刚刚的情况中回过神来。奥德修这直截了当是他没想到的,他更没想到韩西堂竟然能忍得住对方在他脸上摸来摸去最后还跟着走了。
“你们队长,平时也是这样的?”他看向秦暮歌。
“呃……他向来是喜欢做些出人意料的事的。”秦暮歌也有些为难,“不过这一次还真是没想到。小韩那边到底是怎么搞的,你问过他没?”
“没有。”沈沛撒谎,“没有,我没问。”
“不得了不得了。”威廉还在叨叨,这个惊天八卦显然让他承受不来,“队长如今这气势,与当年追高文相比,有过之无不及啊。”
沈沛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兜里手机震了一下,他掏出来看,是韩西堂发来的短信。
只有两个字。
彩虹小马 12:21
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