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已经等在那里了。”秦暮歌带二人穿过大厅,朝食堂走去。“联盟派来的那些人,队长想必已经和你们叮嘱过了?”
沈沛点头:“来之前,倒是没想到一区竟已变成这样。你在电话里也从未提起过。”
“自然是不能说太多的。况且最近确实忙,也很少有机会和你联系。”
“你负责的五号还好吗?”沈沛说,“还是一副热血上头的样子?”
秦暮歌耸肩:“这一年倒是沉稳了不少,不过本性难改,你见了就知道了。”
他推开门。长长的桌子两旁虽已坐了人,却并没有坐满整张桌子,显得十分寥落。
一区队长奥德修·萧沆起身致意,沈沛和韩西堂分别坐在最靠近他的左右手边。整个房间里算上新来的这两位也不过是五六个人。
“有两个人出任务还没回来,以后有机会总会见面。”他说着,依次介绍着。
坐在沈沛旁边的是队长的药剂师兼医疗组组长夏洛·艾柯。一区副队长自半年前在任务中阵亡后,职位便一直空缺。北美联盟有意从总部调任行政人员暂时负责接替这个职务,被奥德修坚决地拒绝了。他宁愿一人负责两扇门,也绝不愿轻易让其他随便什么人顶替这个空缺。
三号门原来的驾驶员自两个月前殉职后也一直空缺,期间虽有候补驾驶员临时上阵顶替,但伤亡太大终究不是长久之计。韩西堂的后羿号本就针对深海环境特别制造,因此这一次来这边支援也是负责同样环境下的驻守。
四号门的驾驶员和药剂师临时出任务未归,隔了一个人坐着的就是秦暮歌,和他负责的五号驾驶员威廉·翁贝托。沈沛常听秦暮歌说起这个人,本以为是个年轻气盛容易热血上头的后辈,见到本人才发现是个黑发黑眼高大沉默的男人。
六号门依然空缺,目前只能勉强由候补驾驶员或第一第二梯队暂时顶替。郑白衣的任务中也提到了,韩西堂这次的支援行动,可能会面临同时负责多扇门的情况出现。
七号门的驾驶员同北区分部一样被隐形隔离了起来,此次虽然没有任务在身,但也并未出面。只听奥德修一笔带过,是个姓安藤的年轻人,甚至连名字都没有提起。
人实在是少,和沈沛当初第一次去北区,郑白衣为他洗尘的规模相比实在有些寒酸。食物当然是丰盛的,因为人数寥寥更衬得盘满锅溢,而在他们这些实战人员看来,便更显得有些沉重。这样少的几个人,是如何撑起整个一区的基地的?
奥德修显然是知道这可怜的几个人的心理活动的,刀叉与盘碟偶尔发出的碰撞声中,他挑起话头:“宿舍还好吗?”
沈沛点头,没等说什么,对方便又抢着说下去,仿佛时间紧迫似的:“虽说我们这边人员确实很紧缺,但是因为联盟里也派来了不少人,所以房间总是不够用的。”
“能理解。”韩西堂接过话头,“不过,这里人这么少,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我刚刚说过了,确实是有任务……”
“不,我指的不是这个。”韩西堂瞥了眼门口处,又看向奥德修,“我是说外面。”
奥德修了然。那双绿色的眼睛在白色的冷光下反射着刀尖一样的光,嘴角却是微微勾起的。
“会来的。”他说,“还没到时候。”
韩西堂微微挑眉,不再说话。
“能看得出你是个很敏锐的人。”坐在沈沛身旁的夏洛·艾柯说,“队长提过很多次了,他是十分高兴你能过来这边的。”
夏洛·艾柯是个沉稳如水的中年女人,有一头火红色的头发和烟绿色的眼睛,极富风韵。那眼中的绿是不同于奥德修的,她的更像是迷雾中的一点光,看着令人心安。
“虽然沈沛的能力既罕见又出众,但之前你们的郑队长提前打过招呼,让我不要妄图窃取你的研究数据,加上秦和你曾是同学,我们这边难免是要避嫌。”奥德修解释,“但韩不一样,我对他早有耳闻。——你也许不知道,我也算是你的学长。”
“多少了解一些。”韩西堂淡淡地,“一区最年轻也是坚持时间最长的,毕业自二区那臭名昭著的军校的队长,这些年来,我自然是有耳闻的。”
听着他毫不避讳地用激烈的言辞形容自己的母校,沈沛也忍不住抬头看他一眼。而对方依然是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将芦笋切成小段送进嘴里。
奥德修看上去也并未把韩西堂说的放在心上。他只是别有深意地看着坐在他左手边的这个青年,这个年轻他几岁的同校后辈:“不……我们的渊源并不止于此。”
这句话不仅引起了韩西堂的兴趣,沈沛也是同样。他看了看奥德修又看了看坐在对面的搭档,奥德修看上去和韩星明的年纪差不多大,三十上下的样子,比韩西堂略略高些也壮些,脸上却总是一副只有在队长这个位子上做得久了,经历的多了才长出来的令人心惊的翩翩君子的风度。
沈沛曾见郑白衣偶尔也会露出这样的一面,在与联盟高官斡旋的过程中,带着一副旧式公子的儒雅与沉静,却总会让站在身边的人,那些离得极近的人,感到莫名的胆战心惊。
奥德修像是好莱坞黑白电影中那古旧画面中的才子和绅士,带着点教养极好的风流不羁,身边总会环绕富家千金与宫廷王女,有着轻而易举开始一段乱世风流的资本,也有着可以云淡风轻击碎情人之心的淡漠。
韩西堂太年轻了,沈沛想。纵然他已经经历了许多,现在已经站在了许多人终其一生都无法企及的终点线上,但面对奥德修·萧沆这样的人,他始终都太年轻了些。
自己何尝不是这样。
此时此刻,终于被挑起兴趣的韩西堂,才肯抬眼看向身侧的方向。他看着奥德修绿色的眼睛:“你是什么意思?”
“我们曾经是认识的……某种程度上。”奥德修笑着,“然而看你现在的表现,肯定是不记得了。”
“不,我的记忆力很好。”韩西堂说,“如果我们之前认识,我绝对不会忘的。”
“是吗?”奥德修轻轻扬了下眉,并未打算继续这个话题。
韩西堂却没打算轻易放过:“那么,你提醒我一下?”
“已经不记得的事,我单方面的提醒显然没有多大意义。”奥德修虽颇风雅地笑着,语气却变得淡漠,“以后总有机会,来日方长。”
他为韩西堂的杯子补上了水,放下水瓶时,手背不经意地蹭到了对方的手指。
韩西堂算得上是那种很反感和别人有多余肢体接触的人,除非必要,他总是带着点嫌弃的眼神。但这一次,他的手并未躲开。
正相反,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只手,像是在抓着记忆深处虚无缥缈的一个点,眼中有些荒漠之色。
奥德修·萧沆,军校毕业后直接升任一区队长,七年间从无战败数据。沈沛将刚刚的一切看在眼里,心中默默回忆着之前看过的资料。是一个实力和心计都很深厚的男人,几乎不可战胜的骑士。
——兰斯洛特。这是他战甲的名字。一区的战甲继承了亚瑟王骑士之名,百余年来从未变过。沈沛想,他倒是很担得起这样的名号。
自家队长平时是极少这样主动向人示好的,何况是寥寥数面的新人。秦暮歌和威廉·翁贝托倒是很有眼色的只顾低头吃饭,反而是夏洛·艾柯一副了然的样子,左一句右一句地暖着场,沈沛便也和她配合着,聊着一区医疗组的一些琐碎事。
门再次被推开,又有新的人走进来。是穿着白色制服的男人,虽戴着与队长级同样的肩章,但显然是还要高出半级的行政人员。见他进来,奥德修带着全桌人微微起立致意。
“这一位是联盟情报科直属部门下的监察官,弗兰茨·孟德斯长官。”奥德修介绍着。弗兰茨坐下后,其他人也跟着坐下。
“抱歉来晚了。”弗兰茨随口客套着,语气有些敷衍,“刚刚在聊什么?没有被我打断什么愉快的话题吧?”
沈沛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来人。比奥德修还要年长些的男人,身材极削瘦,脸颊向里凹去。姜黄色的头发,戴一副无框眼镜,眼镜是近乎于银色的灰。
像一具正在被风干的隐士的尸体,他想。
“自然是没聊什么有趣的事。天天在这基地里,无非是提前说些工作上需要交代的琐事。”奥德修的语气彬彬有礼,“想必从东亚北区来的两位,也已经见过了?”
“看过资料。”弗兰茨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一心切着盘中的牛排,“难得有熟悉的人来,没有聊聊西奥多·伊卡洛的事?”
虽然沈沛早有准备,这是迟早会被提及的一个话题,但此时此刻被这样一个陌生的,气质诡异的男人贸然提起,像是一口钟被撞了一下,发出突兀的声响。
“这并不属于工作交接的内容。”奥德修的声音冷下去。原来他也并不是十分顾忌监察员的面子的。“况且,人都死了几年,聊着也没什么意义。”
“当然是有意义的。”弗兰茨突然笑起来,笑声像冷风刮过金属一样尖锐,“研究资料被毁,实验室被烧,密匙不知所踪,学生死的死疯的疯,如今剩下这么一个健全人,总归是感兴趣的。”
“我已经很久没有从事过教授之前的研究了。”沈沛说,他的声音很静。“何况如你所说,资料被毁,核心内容除了教授之外无人知晓,我当时也只能做些外围研究,如今一把火烧光,以我的水平,是达不到他那样的成就的。”
“哦,别丧气,这是好事。”弗兰茨说着,依然没有抬眼看向这边一眼,“不然哪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呢,对吧?”
沈沛没有接话。一时间,整个屋子陷入沉默。
“不过,我自然是不信你的话的。”弗兰茨又说,直到此时,他才看过来。与那双眼睛目光相交的一瞬,沈沛看着那死气沉沉的浅灰色的瞳孔,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当然,你们东亚的事,与我们无关。”弗兰茨又移开了目光,“不牵涉到一区利益的话,我并不关心你的死活。”
——是“白鱼”的目光。沈沛回忆起来,与那死人般的眼神相交时,和与“白鱼”对视时的感觉一样。冰冷的机械般的没有生机没有共情的目光,如同盯着一条钢铁浇筑的恶龙塑像。
像是故意要把这顿饭搅得令人毫无食欲,弗兰茨·孟德斯自顾自地散发着不舒服的气场,他自己吃饱喝足后,毫不在意早就冷场的氛围,率先站起来,和奥德修微微点头示意,便离开了。
直到门在他身后关上,室内的气温才回升了几度。
众人显然是早就没了胃口。奥德修又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客套话,便叫人都回去休息了。秦暮歌自然是要送送沈沛的。两年没见,有的好聊。威廉·翁贝托跟在秦暮歌身后,像一道高大沉默的影子。
韩西堂随众人一道走出去,却在走廊拐角处被奥德修叫住。沈沛只来得及回头看一眼,视线便被折角的走廊挡住。那匆匆晃过的画面,是奥德修扯过韩西堂的小臂,拉着他走向另一个方向。
威廉和他们在下一个拐角处告别,去做晚间的加训。秦暮歌陪沈沛继续往宿舍的方向走,像是看出沈沛一路上的心不在焉,便笑着说:“你有什么想问的便问,我们现在是安全的。”
被看穿心事,沈沛有些不好意思,但也毫不犹豫地便发了问:“和我说说你们队长。”
“你想知道哪方面?”
“所有。”
秦暮歌失笑:“所有?这让我从哪儿说起?”
“他说他和韩西堂认识。”沈沛微微皱眉思索着,“可是韩西堂去二区时,他应该早就毕业离校了才对,还有什么其他的交集?”
“这一点,我确实是不知道的。如果队长今天不说,我想整个基地也不知道。韩西堂自己不是也没想起来?”秦暮歌说,“不过队长是一贯如此的。据说当年以全校第一的成绩毕业,留下的逐项纪录直到现在也没被打破。他平时也很忙,与我们日常的交集并不算很多。队长级任务本就繁重,加上之前负责二号门的副队长死后,他便执意不肯再找继任者,夏洛说,就算他哪天暴毙在什么地方,也是极正常的事。”
“为什么不肯找继任者?”
“一方面,目前的情况下,合适的人员确实还没找到。要兼顾实力,责任,又要深谙联盟现在的这套规则,还要取得队长绝对的信任,出现意外要立刻扛起整个基地的重任,这样的一个人,岂是随便就能找得到的。”秦暮歌叹气,“况且,之前的高文,是队长深爱的人。”
“高文?”沈沛皱眉。“是二号机甲的名字?”
“既是二号机甲的名字,也是驾驶员的名字。”秦暮歌像是说漏嘴般,表情变得有点尴尬,“啊……我之前没有和你说起过吗?不问不说政策,队长的爱人是男性。”
沈沛的脸色沉了沉,嘴上却说:“和我说说关于高文的事。”
“人如其名,就连基地的老前辈也说,他是最适合驾驶高文号的人。比队长年轻几岁,极有风度,能力出众,属于见一面便能深深记住的类型,可以说是风采奕奕。是天才的那一类人,音乐学院毕业,之前没有接受过军事训练,被基因库筛查选中的驾驶员,经过短期集训后,初战便一鸣惊人。”
秦暮歌自顾自地说着。他们穿过人来人往的大堂和长长的走廊。一区的模拟投影多是人造景物和现代艺术,和北区自是很不同的。他没注意看身边沈沛的脸色,接着说下去。
“说来他和我也算是同年来的基地,三个月后便升任副队长。队长和他算是一见钟情吧——至少基地的人都是这样想。算来两个人相识也不过两年,谁也没想到高文的死会对队长的打击这样大。”
沈沛的表情倒是看不透什么,谈不上好也谈不上糟,但总归也不是开心的,和他平时也不大一样。他默默了一会儿,又问:“那么,高文是怎么死的?”
“报告中说的自然是死于任务之中。”秦暮歌简短地说。
“实际上呢?”沈沛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不能说就不要说了,安全为上。”
秦暮歌摇摇头:“他死后不过两个小时,负责他的药剂师也死了,据说是精神威压过大而导致的心肌梗死——我曾去看过解刨现场,偷偷溜进去的。”
“是怎样?”沈沛沉声问。
秦暮歌的嘴唇几乎没有动,用极微弱的声音,压着气息回道:“是毒杀。”
他们站定在宿舍门口,沈沛看着秦暮歌的眼睛。这个高他两届的学长,在学校时很关照过他的,被沈沛认定是朋友的人。
两年的时间里,他们都经历过了许多。
“要进来坐坐吗?”沈沛打开门,侧身让道。
秦暮歌摇摇头:“今天就好好休息吧,以后有的是机会叙旧。”
他顿了顿,像是有些犹豫,又像是有些好笑地,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这位学弟:“我说,有些时候,机会抓住了就是抓住了,被人抢走了那可就是真的抢走了。”
“你什么意思?”沈沛皱眉。
“之前忘了说,后来看了看你的表情,还是决定告诉你。”秦暮歌说着,眼中闪过一道精光。“曾经我并不理解,但今天想必在那间屋子里的大家都了解了,至少一件事。”
“是什么?”沈沛不耐烦,“别卖关子。”
“虽然长相是不怎么像的。”秦暮歌慢悠悠的,故意吊着兴趣说,“但行为举止,气质风度,韩西堂和高文,实在很相似。”
眼见沈沛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黑下去,秦暮歌轻松愉快地挥挥手:“明天见了小老弟,祝你今晚睡个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