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韩宅出来已经将近深夜。韩父依然在书房工作,没有下来送客。告别了韩母,韩星明送二人到门外。
“你应该多回来看看。”他对韩西堂说。
“这话原封不动送给你。”韩西堂并不买账,“平时住在联盟宿舍的你,回来的次数和我也算差不多吧。”
“最近回的次数会多一些。”韩星明并未在意对方不善的语气,只平平常常地回着,“毕竟,爸妈年纪也大了。”
“你还是操心操心安德尔·张的事比较好。”韩西堂不耐烦地挥挥手算作告别,绕到另一边坐进驾驶位。沈沛坐在副驾与韩星明微笑道别。
车子彻底驶出韩宅花园,韩西堂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怎么感觉你比我还要累?”沈沛问。
“倒也不是累。”韩西堂淡淡地。临走之前,他已经回卧室换回了之前来时穿的那套衣服。片刻后,他又说,“直接去你那边?”
沈沛点点头。
“那咱们得先去个地方。”
“哪里?”
“一个中转站。”
沈沛没再多问,韩西堂也没有继续解释。两人默默地坐在车里,韩西堂打了两把方向盘,车子行驶进一条小路。漫天星光被影影绰绰的树影挡住了,沈沛抬手打开了音响。
柴可夫斯基的《四季》流淌而出,正在放的刚好是六月的《船歌》。很合这清浅的夜色,很合这一路寥落无人又盈着花草香气的景致。
“我都不知道你钢琴弹得那么好。”沈沛说。
“这就叫好了?”韩西堂回,“改天真应该带你去听场好一点的音乐会。”
“韩伯母说,要我不要相信你说的任何一句话。”沈沛笑笑。
“她说的对。”韩西堂淡淡地,“事实上,不光是我,任何一个人的话,你最好都不要轻易相信。”
“我看上去是很容易轻信别人的人?”
“倒也没有那么不可救药,不过,”韩西堂顿了顿,继而道,“你是一个很容易心软的人。”
车子驶出了第一区,第二区的景色依然雅致迷人,只是没有了那栋随时有可能出现在视线里的黑色大楼,显得更轻巧了不少。
“我是一个很容易心软的人?”沈沛重复。
“这并不是坏事。”韩西堂解释道,“事实上,这是一种很珍贵的品质。”
片刻后,他又补充道:“别担心,好在我的心肠很硬。”
沈沛笑:“你的心肠很硬吗?”
“看和谁比。”韩西堂耸耸肩。他的钻石耳钉闪过一道亮晶晶的光,像初升的星星。“比韩星明强点。”
车子驶出快速通道,直接横穿过第三区的守备。第四区的夜晚更热闹些,街上明显多了许多人。
韩西堂将车子拐进一条小路,又绕过了几个信号干扰点,最后停在一处没有亮几盏灯的小区车库里。
“上楼。”他简短地说着,率先朝电梯走去。
沈沛跟在后面。这是一处远离闹市和街道的安静小区,居民多是已经退休的老人,晚上休息得很早,整个楼里都静悄悄的。韩西堂轻车熟路地带沈沛来到十层,掏出钥匙打开了其中一扇房门。
“这里是我的一处据点,算不上多安全,不过还算可以混淆视听。”
韩西堂一边把钥匙随手扔在茶几上,一边打开了灯。一间极简风格装修的两室一厅,但细节处足见用料的考究。
“洗手间在那边,如果你要去的话。”他走向其中一间卧室,打开衣橱翻找着。
“是你自己名下的房子?”沈沛打量着这间不大不小,客厅很宽敞的单身公寓。和自己在第七区那间相比,确实是精致了许多的。
“不在我名下。”韩西堂拎着一套衣服走出来,塞进沈沛怀里。“当然是需要障眼法的。换上。”
见沈沛没动,他又说:“一路都是监控,你总不想穿一身要结婚的衣服去藏着联盟重要通缉犯的地方?”
沈沛耸耸肩,默认对方说的有道理,顺着韩西堂的手指方向走进客房。衣服是简单的牛仔裤和皮夹克,他穿着都有些大。好在韩西堂还算细心,还给了条皮带。
裤腿和袖子都略略挽起来一节,再出来时,韩西堂也换了另一身装扮。街舞行头是不见了的,倒穿得像个机车男。
见沈沛出来,他挑剔地看了一眼穿着自己衣服的搭档。衣服确实是不合身的,但还算看得过去。他挑了下眉,拿着钥匙往出走。
“就算换了衣服,可是你那辆车也太显眼了吧?”
“我当然没那么蠢。”
打开门口的橱柜,韩西堂拿出一个黑色的头盔塞给沈沛,自己又回身拿出了另外一个。
“我们骑摩托去。”
地下停车场的角落里,独占一个车位的是韩西堂的重型机车。和他的跑车一样骚包的造型和低调的黑色,很符合他这个年纪的年轻人想要耍帅装酷的形象。
“太浮夸了吧。”沈沛说着,戴好了头盔。
韩西堂没答话,长腿一撩跨坐上去,发动了车子。
“上来。”他的声音在沈沛头盔的耳麦里响了起来,如同他贴在耳边在讲话,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什么情绪,震动耳腔时却有点痒痒的。沈沛坐在他身后,韩西堂检查了一遍后视镜。
“搂紧。”
他的话如一阵风拂过耳边,话音未落,黑色的机车便如水波般驶进夜色中。
韩西堂开车速度很快,沈沛不得不紧紧搂着他的腰才能保证自己在拐弯时不被甩出去。耳麦里能听得到韩西堂浅浅的呼吸声,这声音盖住了外面擦身而过的风声。
夜色深沉,黑色的车子驶出第四区,又穿过第五区灯火通明的街道,以极快的速度掠过第六区的安全通道后,在沈沛的指示下,停在第七区那处毫不起眼的破旧公寓楼下。
趁他停好车子的空当,沈沛在单元门口布置好了信号器,又从楼侧的杂物堆里扯过一块破旧的遮雨布,和韩西堂一起把那辆骚包的机车盖了个严严实实。
走进楼道,韩西堂将头盔夹在臂弯中,跟着沈沛上楼。这是一栋没有安装电梯的简陋公寓,楼道里堆满了盖着尘土的杂物,很适合藏身的地点。
事实上,他们也不能确定,此时此刻,井妃是否还在这里。
推门而入的瞬间,沈沛凝固住身形,韩西堂站在他身后,也一动不动。
从黑暗的阴影中走出来的人正是井妃。依然是瘦瘦小小的身形,手中正拿着一支枪,枪口正对沈沛的眉心。看清来人后,井妃松了一口气,放下了枪。
“看你这么有精神我就放心了。”沈沛走进屋子。这间窄小破旧的单身汉公寓里,并没有因为多住进了一个女人而发生什么变化。井妃就像是根本没有在这里躲了一个多月的样子,这房间里既没有变得更整洁,也没有变得更杂乱。
“怎么不开灯?”韩西堂问。他把头盔放在桌上,随意打量着这小小的空间。
“自打躲进来,就从来没有开过灯。”井妃淡淡地,重新把枪收在枕头底下。她看沈沛点燃一支蜡烛,继续道,“不想给你们惹上多余的麻烦,虽然已经很麻烦你们了。”
烛光摇曳之下,井妃的面庞染上一层柔美之色。她本身就是极美的,如同江南细雨一般的女子,有着长而挑的眼梢,细如烟雨的眉毛和极长的睫毛。但她的气质依然是冷的,丝毫不为这暖色的烛光左右分毫。
沈沛想起几年前,在遥远模糊的记忆中,苏青要也在这里躲过一阵子。那时她会把房间收拾得很干净,也会做饭。而井妃是不同的,一个月的时间里,这里没有烟火气,甚至没有人气。
沈沛不得不承认,对面的这个女人,有着和她外貌完全相反的钢铁意志,极其严苛的自律精神,绝无愧于南区王牌的身份,一个完美优秀的战士。
韩西堂还在四处打量着,这里戳一戳那里瞧一瞧。沈沛也搞不清楚他是单纯好奇自己的据点,还是身为一个公子哥,平时没有什么机会亲眼得见这贫民住处一样的猎奇。
“这一个月来有什么异常么?”他问。
井妃摇头:“我很小心,没有引起旁人注意。现在联盟的情况怎么样了?”
沈沛简单介绍了几句情况,包括已经被抓捕的在逃人员,和其他被通缉的杳无音信的军官。井妃默默地听着,不发一言。
韩西堂也扯了把椅子坐过来,毫不在意地板和家具上的灰尘。
“到底是为什么会被逮捕?”沈沛问。
井妃叹了口气。
“其实在隔离审讯的过程中,我什么都没有说。”她压低声音,静静地说着。“问题不在于隔离审讯,而在于我之前在任务中的行动。”
“可以告诉我们吗?”
井妃没有说话。过了片刻,她抬头看着沈沛的眼睛。
“确定要知道?”她问,语气平直淡然,没有任何情绪。“我就是因为知道了不该知道的情报,才落得今天这个下场。”
“然而你却被我们救出来了。”韩西堂说,“所以,下场也不算太糟。”
井妃笑了笑。她笑起来的样子很美,有种婉约的娇柔,很有欺骗性。
“你说得对。”她整理了一下思路,继续道。“那么,我便把我知道的告诉你们,至于之后你们会怎么做,全凭你们决定。我这条命是你们救的,随时可以拿去用。”
“南区的暴动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不只是稍有苗头那么简单了。那时我还只是学校里的学生,就已经亲眼得见了几起他们所谓的意外事件。那是在文木兮还在海伯市认命联盟领事官时的事。你们大约早就知道,南区的发展一直算不上好,是文木兮上任之后才彻底有了好转的。
“随着经济情况的好转,之前因为生存问题而产生的暴动被压制下去了一段时间,但在那短暂的平静之后,新的暴动随之而来,这次不再是生存那么简单,人们开始打起自由的名号。
“这当然也是十分可以理解的。当你不再为了生存担忧时,总会开始注意到别的事情。而在文木兮担任海伯市领事官的那几年中,这样的暴动发生得尤为频繁。
“他并不是不作为。他也会镇压,但尚且没有到出动特级战甲的程度。他把重心依然放在振兴经济上,在经济水平维持稳定之后,他又花了大力气维持治安,整顿南区政治架构,不得不说,身为历年来最年轻的领事官,他的政绩漂亮得无话可说,也便不难理解他离开海伯市后,能够直接升任内部部部长。
“文木兮走后,继任者尚且还算守得住他留下的成果。但那也仅限于他离开后的那一任。再之后的继任者能力不足,市长变动频繁不说,就连联盟派来的领事官的更替也很频繁。领导架构的不稳定彻底催化了暴动,直到后来,南区已经压不住事态的发展,闹到了联盟总部,是总部施压,这才派出了南区的特级战甲帮助镇压。
“所有人心中的骑士,守卫人类世界安定的驾驶员,这样高高在上的身份出名镇压的动乱,当然是联盟最好的宣传。我们轻而易举地代表着正义,为我们所消灭的那些存在便理所当然地归为邪恶。可是这里面的复杂谁又能说得清?本应对抗入侵种的机器被用作对抗同胞,本应守护人类的驾驶员却手刃同类,这对驾驶员的精神本就是极大的影响,更何况,当你在指挥舱中看着那些站在地面上的人,那些渺小的,几乎像是在蠕动着一样的生命,他们的血溅在地上,你几乎看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很多条命便死在你手下——这种感觉,除非亲身经历过,否则很难感同身受。”
她顿了顿,像是整理了一下情绪。而事实上,在说这些话时,她的语气丝毫未变,就连最轻微的颤抖也不曾出现。
韩西堂默默地听着,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沈沛看着井妃的眼睛,那双眼睛明如春水又亮如晨光。
“那么,你又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呢?”他问,“陶沾说,你是坚持最久的驾驶员。”
“陶沾是个很善良的人。”井妃笑了笑,“他无数次地问我,是否还能承受得住,是否还能继续坚持下去,他总怕我精神崩溃,总怕我一个人承受太多压力。”
“然而?”
“然而,他完全错了。”井妃直视沈沛的眼睛,不躲不闪,坦坦荡荡干干脆脆,“对我来说,我认定的事情,在我决定成为驾驶员之前便早已确定,任何事情都影响不了我的心志,我此生的目标,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改变,也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让我变得软弱。”
“是什么?”沈沛轻轻地问。
“我想要驾驶机甲,我想要成为驾驶员。”井妃淡淡地,语气却不容置疑得坚定有力。“我有要守护的东西,在那之前,任何人事都不能击垮我。”
——遇人杀人,遇佛杀佛。如果同僚的软弱拖慢了她的脚步,她便将这软弱一肩扛起,驾驶着她的战甲继续向前。
沈沛没有问她执意守护的东西究竟为何,他问了另外一个问题:“那么,你听到的秘密,又是什么?”
“是关于文木兮的事。”
烛光摇曳,井妃的脸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显得有点模糊不清。
“为什么南区的暴动越来越频繁,除了当权者无能外,总归还有别的原因。在最近几次任务中,我偶尔听到了审讯中的只言片语。
“南区的暴动,那些隐匿于地下的集团,是会得到资金和其他支持的。而这其中大部分的资金,正是来自内务部。是文木兮暗中支持并发展了南区的暴动,是他,在他离开南区之后,亲手促成了这一切。
“目前南区的市长和副领事都曾是文木兮手下的人,市长王恪的铁腕风格很有当年文木兮的影子,而副领事思远道是罕见的三年来直到现在仍然地位稳固的联盟代表。两人对南区暴动的作为也很迷,表面确实大力镇压,但仍然没有什么实质上的起色。”
井妃没再说下去。沈沛皱着眉头,快速分析着井妃刚刚说过的话。
“文木兮暗中支持南区暴动,并且把自己的亲信安插在南区身居要职,这不是简单地想要全面接管南区这么简单。”他慢慢地说着,和韩西堂对视一眼。
“他在孕育什么更大的企图。”井妃淡淡地。
“难怪一定要杀你灭口。”韩西堂终于说了第一句话。在此之前,他一直都在安静听着。“但你身为王牌,工作完成得又实在出色,没有肃清你的借口,只能趁你去联盟总部开会时秘密处置。”
他看了一眼沈沛:“今年的突发变动搞得这么大,本来应该由队长级出席的会议,全部改成了各区王牌,看来联盟的眼睛并不止盯着你我二人啊。”
沈沛没有说话。他思考片刻,又问:“陶沾后来和你联系了没有?”
井妃摇头:“那天之后我就没有再见到他,作为我的专属药剂师,如今我无法回到南区,他大约也会被降职。”
“那么,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如今我正被联盟通缉,想必逃去哪里都只有死路一条。”井妃笑着说道,那笑容极镇定,但却带着点惨然的味道。“我不能继续麻烦你们,今后怎么办,我会自己想办法。”
“你说,你只是想继续驾驶机甲,无论如何,都想做驾驶员?”沈沛盯着她的眼睛,认真问道。
井妃没有说话,只缓缓地,有力点了下头。
外面有微风顺着窗口吹来,吹灭了桌上的蜡烛。屋子里重新陷入黑暗,只能看到窗外淡淡的星光。
屋里的三人静静坐着,只有三个模糊不清的影子。
“如果我说,我能继续实现你的心愿呢?”
沈沛的声音静静响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轻轻的,带着微微的凉意,像是梦呓,又像是一道转瞬即逝的光。
“你说什么?”
“我可以让你继续做驾驶员,也可以让你继续驾驶机甲。”沈沛说。他的语气和这入秋的温度一样,听着让人心里一阵阵地发紧。“你愿意与我以身试险么?”
韩西堂无言地坐在一旁。一片黑暗中,他夜视能力极好,趁着星光能看得清沈沛的表情。他像第一次认识他一样看着他的侧脸,那线条如冰刃般清利。
同是王牌驾驶员的井妃也有着出色的视力。她直视沈沛的眼睛,微微挑起嘴角。
“我愿意。”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