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现在来的时间不好,有许多花期都错过了。”
充当私人解说员的韩西堂带着沈沛看过了家中的藏画,顺着一道据说是只有他和管家才知道的秘密楼梯溜到后园。这是全然不同的另一片天地,安静得只有微风拂过花瓣和树叶的声音。联盟总部黑色的大楼在相反的方向,被灰色别墅彻底遮挡住那怪异的身躯。在这里,是无人的秘密乐园。
韩西堂双手插兜悠闲地穿梭在一片蔷薇花墙之下,这路显然已经被他走过无数遍,熟悉得哪怕遮住双眼也走不错。沈沛跟在他身后,听他漫不经心地东说一点西说一点,大多是和植物有关的话题,偶尔也会聊到小时候的琐事。
“你对植物的兴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培养起来的?”沈沛问道,他们正走过一片白色的玫瑰花园。
“谈不上算什么兴趣吧。”韩西堂停下脚步,看着花园侧面的一处小小池塘,里面有金色和银色的游鱼正朝他们游来。“只是觉得好看罢了。”
“就像你欣赏张小姐那样?”
“你似乎对安德尔·张很感兴趣。”韩西堂笑了笑,“要不要我介绍你们好好认识一下?”
“不必了,并不想夺人所爱。”
韩西堂耸耸肩:“她从小生活在欧洲,上大学前才随父亲来到东亚。欧洲的局势比之这里更加动荡,不过最近倒是好了许多,之所以和韩星明分分合合,也是因为有了重新回到欧洲的打算。”
“我对这个倒是有所耳闻。据说欧洲现在基本已经是自由派掌权。”
“掌权?”韩西堂冷笑一声,“不要被现状蒙蔽了双眼比较好。”
“你有不同的看法?”
韩西堂耸耸肩,没有说话。两人安静地看着美丽的游鱼身上荡漾的水光,过了一会儿,韩西堂又说:“其实,我……”
话被一阵脚步声打断,两人抬头看去,韩星明正朝这边走来。
“我猜你们大概是在这里。”他朝沈沛微笑着,丝毫不见当初在隔离审讯室时的样子,“已经失踪很久了,妈已经有点不高兴了。”
“所以派你过来抓人?”韩西堂淡淡地,“我想带沈沛看看这片园子,我自己也有好久没看了。”
“这当然都随你们。”韩星明彬彬有礼地说着,“我陪你们四处走走。”
沈沛瞥了一眼韩西堂的表情,对方倒是神色如常,只说:“好啊,那就一起逛逛。”
原以为气氛会有些尴尬,但沈沛显然低估了韩家两兄弟虚与委蛇的实力。若在旁人看来,这实在是一幅一团和气的场面。韩西堂为沈沛讲着植物的习性,韩星明佐以弟弟童年趣事调侃,而沈沛也回应得当,三人虽各怀心事,但表面上却是一派热热闹闹的样子。
“我记得你最喜欢的便是这一排的花。”韩星明笑道,眼神里有些似真似幻的怀念意味,“全部盛开的时候,你总是很高兴。”
韩西堂点头:“这花开得正旺的时候,确实摄人心魄。虽然玉兰已经很罕见了,但是这花确实只有我们这一处才有。”
沈沛低头打量着那一树已经开过的花,虽不是正盛的时候,美丽却依然不减分毫。带着不同于玉兰的几乎是侵略性的美,这侵略性里又带着矜持的含蓄,浓烈又清淡,确实是之前在哪里都无从得见的植物。
“叫什么?”他问。
“叫银边十八学士。”韩西堂说着,随手从枝头撇下一朵半开的花,当着韩星明的面,别在沈沛胸前的扣眼中。
韩星明眼瞧着,像是随口一问:“我不太记得了,花语是什么来着?”
韩西堂没接话。他把花别好,后退半步挑剔地打量了一下,方才说道:“别问我,我也不记得了。”
生在在地下的珍贵而美丽的花朵自胸口处散发着清雅的香味飘进沈沛的鼻腔。他不清楚韩西堂突然做出这样举动的用意,然而韩星明在侧,便也不好多问。
三人又走了一段路。韩宅的花园比沈沛想象中更大,而这两兄弟显然是熟悉这里的一花一木的,并不像沈沛一样看到些之前没有见过的珍贵植物便只会在心中暗自惊叹。突然就听韩西堂主动开了新的话题,是问韩星明的:“你和安德尔·张,现在到底是怎么样了?”
“她想留下,但我希望她能回欧洲。”
韩西堂倒是有些意外地看着他的兄长:“如此?我还以为正好是反过来的呢。”
“欧洲现在的局势已经开始稳定下来,她母亲家在那里毕竟有基业,外部的环境并不会对她产生太大的影响。而在这里却是不同的,你知道。”
“哪怕是以你的力量也不能保护她么?”
“她说她并不需要我的保护。”韩星明淡淡地,“我希望她能离开。”
“看来你也不是很喜欢她嘛。”
“正相反。”韩星明停下脚步,他看着韩西堂的眼睛,目光坦然。尽管他平时也是一副坦坦荡荡的样子,身为特别接待室的主任,总要有这样的自信。这次却是不同的,他的坦然里,有一丝苍凉的意味,便显出了几分隐藏的真心。
“我希望她离开我,正是因为我深爱着她。”
韩西堂倒有些默然。半晌,他又问:“那么,她知道你的想法么?”
“她知道。”韩星明笑着,笑容里有些疲惫,是背负沉重幸福的,有些认命的疲惫。“她回以我同样的理由,令我无法拒绝。”
“即使你知道,这是错的?”
韩星明点点头。
韩西堂耸耸肩:“真是个白痴。”
“不过好在我还有些基本的专业素养。”韩星明淡淡地,继续陪那二人朝前走去。“所以不至于会落得个无法挽回的余地。”
“是指什么素养?”韩西堂一时没有明白。
“我足够狠心。”韩星明笑着,静静道,“你知道的,这是我的根本。”
临近晚饭时刻,韩星明先一步回去了。韩西堂和沈沛落在后面,慢悠悠地穿过草坪,朝那栋优雅的灰色建筑踱步过去。
沈沛这才有空当问了之前想问的问题:“干嘛要这样?”
“哪样?”韩西堂侧头看他。
沈沛指了指胸口的茶花:“突然这样,怪别扭的。我是被安了窃听器吗?这其实不是花,是干扰器?”
韩西堂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你是不是有病啊?神经过敏?哪儿来的那么多窃听器,我家就算再变态,也不至于这样啊。”
“那又是为了什么?”
“当然是觉得这花好看,和你的衣服又很搭,所以顺手摘下来送你了。”韩西堂不耐烦地挥挥手,“沈医生,我做的事,并不是桩桩件件都有什么特别的目的性的,希望你能懂。”
*
晚饭时刻,沈沛终于见到了韩西堂的父亲。传说中公共安全管理部的部长,与内务部分庭抗礼占据联盟半壁江山的男人。是个两鬓斑白身板挺拔的男性,有着和韩家两兄弟如出一辙又各自不同的气质。韩星明继承了他的沉稳和深邃,和韩西堂则继承了他的潇洒不羁。即使已然年过半百,但气度风姿不减当年,可以想象年轻时到底是多么出众的一个人。
也就不难想象韩母这样从地上纪元开始便家族显赫的名门之女能与之相爱几十年。韩母站在韩父身边,像是又回到了少女时代般,显出自然而然的娇羞之色来。
全然不似之前那个以锐利目光直视沈沛的眼睛,说出半开玩笑的暗刃之语的夫人。
“西奥多和我算是旧相识。”韩父用力地握了握沈沛的手,声音厚重,目光温和,却有着难以名状的威压。“我早就知道,你是他最得意的学生。”
沈沛摇摇头:“我不敢这样说,不知老师看到我现在这样子,会不会失望。”
“你还很年轻,今后的路是要靠自己走的。”韩父拍拍沈沛的肩膀,“你是他信赖的人,对吧?”
沈沛不置可否,只微微低着头笑着。
韩父见沈沛不说话,便也不再多问,只和韩母使了个眼色,便由韩母带着众人到餐厅落座。此时夜幕已然降临,窗外能看到穹顶的星光。
不知是沈沛的错觉还是什么,总觉得第一区的星光,比别处更亮些,也更清明些。
安德尔·张坐在沈沛的左手边。这实在是一位优雅动人的女性,沈沛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有着迷人的资本。她与沈沛聊起喜欢的画家,显然是对艺术有着独到犀利的见解,不同于如今流于媚俗的一代人,她的言谈里偶尔会流露出近乎叛逆的犀利之光。
“西堂的房间里有一幅他很得意的藏画,你有没有见到?”她轻轻地问着,嘴角始终扬着友善的微笑。
“你是指哪一幅?”
“夜晚的星空和水面,一个男人站在桥头伸展双臂,如同蒙难的新神。”
沈沛想起来了,那是被挂在写字台前的一幅画,是伏案学习时一抬头便能看得见的距离。韩西堂在为他介绍这幅画时,带着罕见的热情。
他点点头:“他说那是他最喜欢的一位画家的作品。”
“他总说那是他母亲送他的,但其实那是他在很小的时候,自己想办法买下的。”安德尔·张笑着,“至于钱是从哪里来的,那是他们两兄弟之间的秘密了。”
沈沛心想,我反正是搞不懂他们这种人的童年,名画真迹小时候就能随随便便看中就买,可谓人比人气死人。
“他说那位画家的身上有他向往的东西,一种卓然出世的晨光,我想,这大概是他最珍视的一种为人的品质。”安德尔·张继续道。她扭过头,看着沈沛的眼睛。“也许,你的身上也有着他十分看中的东西。”
她的眼睛是橄榄绿色的,在水晶灯的照射下泛着点点银光,像波光粼粼的湖面,平静沉默的,却望不到底。
沈沛轻轻侧头:“你是指?”
“我并不清楚你们的渊源。”安德尔·张淡淡道,“只是听星明寥寥几句谈起过。但我希望你们能是朋友。我认识他时,他还是个上中学的孩子,他向来没有什么真正的朋友。”
“说实话,这倒是很出乎我的意料。”
“对吧?”安德尔·张轻轻笑着,“他们这些生活在这里的人,确是很可怜的。”
*
晚饭过后,韩父被秘书请走,继续回到书房工作。在那里早已等了四五个联盟成员继续之前的会议。餐后小聚的人倒是比之前多了一些,周围住着的联盟官员的子女亲眷也来了一批,众人聚集在会客厅闲聊交谈着。
虽然看上去是平平常常的一幅场景,但长期生活在第一区的人早已练就出了一种下意识的判断力,这种判断力让他们能够更长久地存活在这片土地上。虽然韩父韩母并没有做出什么明确的表态,大家的交谈也都只是淡淡如水,但在场的每一个人心里都明白,这是一个微弱却显眼的信号。
北区分部的王牌药剂师沈沛,已经正式和韩部建立了联系。
韩西堂当然明白父亲的用意,这次的邀请又怎么可能是普通的家常做客。他知道沈沛也明白这个道理,但他依然选择同意前来,他便尊重他的意愿。
此时此刻,他和沈沛站在床边,看着窗外的星空。他们从未得见真正星空的样子,便只觉这就是真实星空应有的样子。
这是一个只见星星不见月亮的夜晚。第一区的奢靡皆隐藏在夜色里。这里不像第五区,有着繁闹的商区,即使是在晚上,依旧灯火辉煌如同白昼。第一区的夜晚是雅致的,夜色之下,唯有花草香气。
“再待一会儿,我们就可以回去了。”韩西堂低声道,“想好了吗?”
沈沛轻轻点头:“八九不离十。”
“还好我多请了半天假。”韩西堂靠着窗台,看着客厅中央随着乐曲飘然起舞的人群。“挺无聊的,是吧?”
“谈不上无聊吧。”
“这里就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韩西堂轻轻叹道,“其实,最可怕的不是深渊,而是深渊之下的一点点显露的真心。”
沈沛歪头看他:“什么意思?”
韩西堂摇摇头:“没什么意思,随口胡说罢了。”
胸前扣眼里别着的山茶花香余韵未了。韩西堂又转过身,看着窗外隐藏在星光之下的玫瑰花园。
“今晚没有月亮。”
“是啊。”
“很可笑吧。在这地下,本无天气变化,而每一天穹顶模拟的状态,却又都是不同的。”
“日复一日的一成不变,总归是很恐怖的吧。”
“你说的对。哪怕是安慰剂,也是虚妄的真实。”
沉默片刻,沈沛说:“我记得曾经有个作家,描写过关于月色的一段话。”
“是什么?”
“他说,人与人的表达是不同的,譬如说,今晚的月色很美……”
“可惜今晚并没有月亮。”韩西堂打断他,“就算有,也不过是模拟出来的景象罢了。”
沈沛叹了口气:“是啊。”
一曲终了,跳舞的人们暂且散去,安德尔·张挽着韩母的手臂朝这边走来,两个人都是微笑着的,显然之前交谈甚欢。
“两个人站在这里嘀咕什么,也不愿意过去和我们聊天。”韩母佯装嗔怒,“沈沛是你的客人不错,但也不能总叫你一个人霸占着。”
韩西堂耸耸肩:“他认生,我照顾他。”
“我看分明是你故意。沈沛并不像是个认生的人。”韩母拉着沈沛的手,把他扯到自己这边,“告诉我,你们刚刚在聊些什么?”
其实确实也是没有聊什么有内容的话题,难道要说,我们在聊今晚并不存在的月色?沈沛正想着到底该如何作答,安德尔·张在一旁解了围:“西堂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倒是好久没有看他为我们表演过了。”
韩母顺着安德尔·张的话题接了下来:“说得倒是。今天也带了客人来,不然就来一次吧。”
“是什么?”沈沛问。
韩西堂没有回答,只是有些不满地看着韩母:“你明知道我好久都没有练过了,再说,这里有专业的在,我算什么。”
“我从来没有教过你这么小家子气。”韩母不满,“你来问问张小姐,她难道会笑话你吗?”
“虽说就算好久没练,但底子终究还是在的。”安德尔·张微笑道,“况且,如果不是你当初执意出国念政治,本应与我师出同门,现在也早成了比我更出色的演奏家。”
沈沛在旁听着,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但看韩西堂并不怎么好看的脸色,还是决定不说话。却只见韩西堂不再多话,只将手腕上戴着的几根手链解了下来,塞进沈沛手里。
“帮我拿着。”他冲沈沛甩下这句话,看也不看他,径自走向了大厅偏侧的那台钢琴。
是一架做工精致考究的三角钢琴,流传自地上纪元保存下来的名贵牌子。一身黑色西装的韩西堂坐在琴前,所有人的目光便被他吸引了过去。
他像是全然没有感受到旁人的注视般,兀自活动了一下手指和手腕。那上面早已布满枪茧,沈沛是知道的。
联盟大会时,他曾对自己说,他从小被家人逼着学琴,练了很多年也没练出个什么结果,毫无天赋的一个人罢了。
修长的手指落在白色的琴键上,那双平时持枪激战的手,那双驾驶后羿号在幽暗的海底守护地下世界的手,那双手落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弹出了第一个音符。
——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沈沛想。
说什么毫无天赋,说什么苦练多年也没有连出个什么结果,竟然还明目张胆地用作暗号传递情报。沈沛虽不敢说自己在音乐鉴赏方面有什么特别的造诣,但再愚钝的人也能听得出,韩西堂的演奏水准,绝不是业余爱好者的级别。
“啊,他没有和你说起过吗?”韩母看着沈沛微妙的表情,显然猜到他此时所想,“当初本来是能考上音乐学院的,是他自己执意去念了政治系,一直很看好的他教授,现在说起这事还很惋惜呢。”
她说了一个人名,是如今这个时代很少有人没听说过的知名演奏家的名字。
“他只和我说,他以前本可以去念建筑系,当个知名建筑师什么的。”沈沛有点咬牙切齿地说着,听上去却还是彬彬有礼的语气。
“他总是这样随口胡说。”韩母笑着,语气却透着冷意,“所以最好不要轻易相信他说的任何一句话,才能好好地活下去啊。”
沈沛没有接话。他静静地听着韩西堂的演奏。纵然已经许久没有好好练过钢琴,那琴声里依然饱含深情。
“伯母和韩部长这么多年来,感情依然很好呢。”沈沛静静道。
“那是自然的了。”韩母笑着,带着骄傲自矜的神情。唯独这一点,和韩星明极像,都是既短暂的,一闪而过的真心。“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呀。”
她顿了顿,又继续道:“所谓爱情,是跨越了生死,跨越了一切恐惧的深渊的。它可以令人更勇敢也更残酷,即使双手染血,也会由衷地露出幸福的笑容。”
夜色深沉静谧。在这古朴辉煌的客厅里,满屋的人聆听这清越的琴声,这曲调是跨越千百年的,跨越了地上地下两个世界的,承载着音乐家的亡灵和思绪,爱情与执念的光辉,在这第一区的别墅里,悄然重生。
沈沛听出,韩西堂弹的,是名为《月色》的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