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上车!”
沈沛已经无法确切感知到时间过了多久。穆槿还有呼吸,血流的速度慢了些,体温已经开始偏低。
他抬头看去,空无一人的街道和初降的夜色之中,周不信把车停在一边,冲他大声吼着,下了车和他一起把穆槿搬到车上。
“是怎么回事?”
也许时间只过去了几分钟,也许是几小时。印象中上一个画面还是在穆槿家里,穆海依趴在地上画画,朱颜在客厅忙活着。而此时此刻,周不信正飙着车驶向最近的医院。
“来不及和你解释太多。”周不信猛打了一把方向盘,车停在一个偏僻角落里。巷子的尽头是一间十分不起眼的诊所,外部年久失修的样子似乎很久都未曾有过客人光临。
“这里是我一个熟人开的,设备很全可以做手术。”周不信一边说着一边和沈沛搬着穆槿往里走。他一脚踹开门,大声吼着,“一号手术室有人吗!”
已经破烂的摇摇欲坠的接待台后慢悠悠伸出一个脑袋,是个顶着莫西干头一身地下朋克装扮的小青年。认出来人后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周哥!你怎么来了……卧草这是谁这么惨?”
莫西干头手忙脚乱地从屋子深处的角落里拉出一台担架:“一号刚空出来,我和老陈说一声,你们直接进去吧。”
他招了招手,三个穿着手术服戴着口罩的威猛大汉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抬着穆槿就往里走。
“消毒室在那边,手术服帽子手套都有,你先去换。”周不信指了指旁边一扇门,沈沛点了点头迅速离开了,他这才又对莫西干头说道,“帮我盯着点外面,有可疑的人都打发走,时间拖得越久越好。”
“放心交给我。”莫西干头比了个大拇指,咧开嘴笑了一下,露出反着光的唇环和舌钉。
周不信走进消毒室,沈沛已经准备就位。他也动作迅速地换着衣服,一边简短地解释着:“这边比较隐蔽,人也都信得过。老陈在帮穆槿准备了,一会儿我帮你一起手术。”
沈沛感激地点点头,并没有说话。
周不信抬眼看了他一下。此时此刻,他们都已经戴上口罩,分辨不出对方脸上的表情。
“别担心。”他说,“就当是我还你的人情。”
击中穆槿的子弹并未伤及重要器官,这算不幸中的万幸。对于被刺杀这件事本身,沈沛其实并不意外。如今情势越来越复杂,总会有人想要自己的命。同行之间的争斗,总部内的权力角逐,基地与基地之间的微妙关系,都能影响到他这样一个地位微妙的人。
今天这件事,令他感到意外的,其实只有两点。穆槿随身带枪,以及,在那样危急的时刻,他依然能够冷静地救下自己,拔枪反击,并且避免了要害部位受伤,把损失降到最低。
之前他只知道穆槿是个出色的驾驶员。身为北区分部的王牌,上面有郑白衣这个前任王牌珠玉在前,又有陶夭这种虽然身为女性,却拥有者比一般男性更为坚定的意志的优秀战士,穆槿仍能脱颖而出,实力不可谓不强大。而今天遇到的情况,却让沈沛看到了这个人另外的一面。
即使抱着女儿笑得像个白痴,腰间依然别着枪的一面。
即使和沈沛相熟已久,依然能在他不设防的情况下毫不犹豫地拔枪反击的一面。
此时此刻,接受了麻醉安安静静躺在手术台上的穆槿,脸庞宁静得像是陷入一场好眠。沈沛动作精准迅速地止血,周不信站在他对面,帮他一起争分夺秒地完成着这场手术。
两人沉默无话。沈沛想问的其实有很多,比如周不信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比如这件诊所到底和他是什么关系,比如他为什么会救下穆槿。
但之前那个什么都不会问的所谓约定既然是从他口中率先提出来的,如今再问便显得不讲道理。于是他只能沉默。手术室里,器械偶尔碰撞的声音便显得刺耳了起来。
最后还是周不信率先打破沉默:“你有什么想问的?”
“也没有什么。”
“不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救了穆槿的命,帮了我的忙,就是这么回事吧。”
“也是顺路。”周不信耸耸肩,“我从小住在第六区,这次也是赶上休假回来看看。返回基地的途中刚好碰到你们,于是正好算是还你人情。”
“谢谢你。”沈沛终于开口道谢。“我会记在心里的。”
“那倒不至于。”手术中的周不信反而比平时话更多了些,人也更温和,像是只有在这冰冷的手术室里他才能彻底放松,自由自在了起来。“毕竟入学的时候都发过誓——凡授我艺者,敬之如父母,作为终身同业伴侣,彼有急时,我接济之。”
“——我愿以此纯洁与神圣之精神,终身执行我职务。”沈沛接下了后半句话,随后,他笑了一下。“是啊,你说的没错。”
“我虽然在校成绩不算好,但该记得的东西也算都记得。”
“特级机甲驾驶员的专属药剂师,已经是一级药剂师了,还敢说自己成绩不好?”
“那时候总打架,各种处分扣下来,差点没毕业。”周不信抬眼看了一下沈沛,又低下头去。“像你这种从小锦衣玉食长大的精英,应该无法想象吧。”
沈沛笑了一下,没有说话。口罩挡脸,这笑容自然也是消失在无人所知的地方。
没听到回答,周不信自然就当沈沛默认,于是接着说下去:“能在第六区活下来的孩子,兽性要比人性更多才能坚持到长大。后来考上医学院,又去了基地,渐渐远离了那里。但故乡就是故乡,总要回去看看。”
“所以刚好被我遇到?”
“也不是刻意要喝酒。撞上了几个不懂事的年轻人,后来不知怎么的就打了起来。这种事在第六区总会发生,早就已经习惯了。”
“喝酒也可以,不过总归对身体不好,喝喝红酒也还行。”
“所以说你是个小少爷啊。”周不信语气有点感慨,“只有你们这样的人,才能说出这样的话。”
子弹被取出,血被顺利止住。缝合伤口时,周不信漫不经心地,说出了也许已经藏了很久的话。
“一开始也并不喜欢你。”他说,“你们这个阶层的人,看上去总是很欠扁。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挑剔着普通人的生活,善于用虚伪的笑容伪装真实的心情,实在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怪物。”
“啊,是吗?”沈沛挑了挑眉,“我在你那里,形象这么差?”
“后来慢慢发现,也许我们是一路人。”周不信自顾自地说下去,“我们都有一些藏着的东西,你选择你的方式和人保持距离,而我选择成为现在这个样子。”
最后一针也被成功缝合,穆槿已经脱离生命危险。周不信抬起头,正对上沈沛的眼睛。
“所以也许我们很像。”他说着,用一种极其镇定又极其聪明的语气,“比如,我不会问本应生活在第二区的你,为什么对第七区这么熟悉。”
没等沈沛回答,周不信便先离开了手术室。
为了避免引起怀疑,刚刚脱离危险的穆槿被安置在周不信车的后排,沈沛坐在副驾,他们一起驱车连夜赶回了基地。回到基地时已是深夜,周不信帮沈沛将穆槿安顿在宿舍后,恢复了惯常冷硬的态度,什么都没说地离开了。
沈沛没有回自己的宿舍。他留下来照看着尚未苏醒的穆槿。手枪随着外套被他收起来放在一边,如今终于有机会好好看看。那是一把被保养得很好的手枪,17发的弹容量,如今剩下14发子弹。枪身还沾着血迹,被沈沛仔仔细细地擦掉了。
每个人都有秘密。即使是像穆槿这样如同阳光一样的人,也会有自己不为人知的一直坚持着的秘密。
不知朱颜是否知道穆槿这样的习惯。如果知道了,又会对他如今的身处险境作何感想呢。
那是一个十分勇敢的女人,勇敢坚定,有着强大温柔的女性,可能无论发生任何事,不管多么恐怖,前路多么凶险,也会无所畏惧地站在那里,毫不怀疑地等待穆槿回家吧。
穆槿的手机被放在床头,刚刚屏幕亮了起来。是朱颜发来的短信,问他是不是已经安全到达了,有没有好好吃晚饭。
归根结底,还是一个心有牵挂的好妻子。
沈沛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拿起手机,模仿者穆槿的语气,回复了朱颜的讯息。
穆海依三岁的生日已经彻底过去了。手表的指针指向零点,这是全新的一天。
二十六岁了。这是沈沛短暂人生中的第二十六个年头。距离梁辰的死整整过去十年,如今,是他走向离童年好友越来越远的地方的新一年。
前路漫漫。之前那短短的一年里,他经历了重逢也经历了离别。新的红衣青年进入到他的生命里,随后,他又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曾经一头黄毛叛逆撒野的军校同期赵灯,如今稳重又冷漠的样子,成了北区分部的著名冰山。他丢了一只胳膊,沈沛失去了一个朋友。
人在前进的途中,总会失去很多。
他叹了口气,轻轻闭上眼睛。已经很久没睡好了,很久很久。
“已经没事了?”
沈沛睁开眼睛,穆槿已经醒来,此时正带着浅笑看过来。
他接着说:“谢谢你救了我的命。”
刚刚苏醒的穆槿声音沙哑,语气淡淡的带着笑意。
沈沛只是突然觉得眼眶有些发涩。他背过身去伸了个懒腰,这才又重新转过头看向穆槿。
“是我应该谢谢你。”他说,“谢谢你救了我的命。”
穆槿眨了眨眼睛,略略动了动,看了看床头的闹钟。
“生日快乐。”他说,“二十六岁了,不要哭鼻子。”
“我没有哭。”沈沛揉了揉眼睛,这才说道。“刚刚太困了,打了个哈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