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定的时间是上午十一点。沈沛整理了一下衣服,又检查了一遍手里拎着的大包小包的昂贵礼物,抬头看了看那扇熟悉的窗户。
穆槿家的窗户开着半扇,窗帘是淡绿色的,上面绣着鹅黄色嫩叶的小树。其实来这里的次数,算上这一次也不过才两次,但沈沛总觉得,似乎已经来过很多次一样。
他呼了一口气,摁响了楼下的门铃。
是朱颜开的门。没等沈沛开口打招呼,她便率先说道:“最近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
她说这话时,略微皱着眉头,嘴角却擒着笑意,语调自然而然地带着温暖的责备,让沈沛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朱颜却没有给他尴尬的时机,便接着又说:“也没有好好睡觉,黑眼圈都掉在下巴上了。”
沈沛眨了眨眼睛,下意识地想要抬手摸摸脸,却又被出现在门口的穆槿拦下手,接过礼物,顺便侧身让道让他进门。
穆槿的家并不算很大,布置得却很温馨。今天是穆海依三岁生日,到处挂着气球和彩灯。小寿星打扮得也很精致,粉色的连衣裙,扎着两个小辫子,头上别着沈沛上次送的水晶发卡。穆槿像个典型的白痴老父亲一样抱着女儿向沈沛显摆。
“你看她睫毛多长,这点遗传的我。”
“你看她眼睛多大,这双眼皮多明显,这点也是遗传的我。”
“你看我们小穆这鼻子长的,一看就有福气,以后肯定非富即贵。”
“你看她这小嘴长的,多秀气,这点遗传的朱颜。你看我们小穆多会遗传,完美继承了父母双方的优点。”
“小穆,快,叫叔叔,还认不认识沈沛叔叔?就是之前送你好多礼物的那个有钱的叔叔。”
穆海依完全不认生,显然之前已经被沈沛的礼物成功收买过一波,对这个只见过两面的叔叔印象极好。她大声叫沈沛:“帅哥哥!”
沈沛开心了。他觉得小穆是个有见识有情商的孩子,所谓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他觉得他没看错人。
于是连忙向情商爆表的小公主进贡。顶得上穆槿半个月工资的名牌儿童披风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沈沛一口气买了五件不同款式颜色的,生怕小穆的衣橱不够丰富多彩。整个右臂架着的半人多高的毛绒玩具熊最得小穆圣心,此时此刻早已挣脱了老父亲,投向了玩具熊的怀抱,穆槿对此还失落了两分钟。
沈沛问小穆:“给他起个什么名字呀?”
小穆转着眼睛想了想:“沈沛!”
“要叫哥哥。”穆槿在旁边提醒。
小穆指了指玩具熊:“我喜欢它,要叫它沈沛!”
养女儿真好啊!沈沛在心里呐喊。
还没养大的女儿就要跟猪跑了吗!穆槿也在心里呐喊。
朱颜端着蛋糕从厨房走出来,把印着卡通图案的蛋糕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中央。她检查了一遍摆了满满当当一桌子的饭菜,招呼着正在为了小穆用意念决战的两个成年男人:“来吃饭吧!”
沈沛已经很久没有吃过家里做的菜了。事实上,在他二十五年的人生里,就算加上这一次,做客他人家中吃饭的经历,也不过是一只手便数的过来的次数。
在北美时,秦暮歌曾邀请他去家中吃饭。两个单身汉凑在一起,无非也是从便利店买了下酒菜回来热热随便吃了。从中央军校毕业前,捡回受伤的苏青要藏在第七区小小的单身公寓里,倒是吃过她做的几顿饭,如今也是没有什么印象了,只记得味道似乎还不错。
朱颜做菜的手艺极好,不知是巧合还是怎样,竟也多是沈沛爱吃的菜色。
“真好吃啊。”沈沛心满意足地感叹,“我大概能吃十碗饭。”
“你实在是太瘦了,基地的食堂不合胃口吗?”朱颜有点担心地说,“我做了很多,等下统统给你打包带回去。吃完了尽管和穆槿说,我会再做了让他给你带过去。”
“那实在太麻烦了。”沈沛下意识地拒绝,感觉十分不好意思。
“有什么麻烦的。”穆槿倒是毫无所谓,“知道你同意要来,朱颜赶紧做功课,又是问我你平时喜欢吃的东西,又是问她弟弟现在男孩子喜欢吃的口味。后来还让我悄悄问了赵灯,这才做了今天这顿饭。”
沈沛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脸上很烧。这是他第一次感觉到别人对他毫无所图的付出,这样一股陌生的暖流烤的他脸上热烘烘的。
“真的不要和我客气啦。”朱颜大手一挥,根本没把自己做的这些放在心上。“我本来就很喜欢烧菜,有人喜欢我的手艺我很开心,平时做多了我和小穆两个人根本吃不了,放着也是浪费。”
沈沛其实很怕现在这样的场景。他可以在任何人心叵测危机四伏的境况下游刃有余地脱身而出,即使面对文木兮那样危险的人物也依然可以应对如流。但是朱颜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心无城府,毫无背景的普通妻子和母亲,她只会烧好吃的饭菜,毫无算计地对人好。沈沛的人生中,很少有这样的经历,他无所适从。
好在穆槿看出了沈沛的窘迫,及时替他解了围:“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了,我和朱颜早就说了,你是我们认识的唯一一个有钱人,以后小穆还指着你给她花钱买些用不着的东西呢,几顿饭收买你,我们血赚不亏。”
沈沛充满感激地朝穆槿翻了个白眼,心里好受了许多。
饭后又陪小寿星玩儿了一下午,临近傍晚时,沈沛准备告辞。
“我和你一起回去。”穆槿从地上爬起来,理了理陪穆海依玩儿骑大马弄皱的衣服。“最近队里挺忙的,我也不能多休。”
“今天好歹也是小穆生日,没必要这么紧吧。”
“已经和队长说好了,假期之后会补休。”穆槿看了看厨房的方向,小心翼翼地压低音量,不让朱颜听到。“毕竟现在情况越来越复杂,我在队里也能帮得上忙。”
他没有特别指向沈沛。但沈沛知道,穆槿说的就是自己。
在北美时,一次喝酒喝高,半醉半醒间,秦暮歌曾说,沈沛啊沈沛,你哪里都好,精英模范,学生代表,可是你真的有朋友吗?
那时沈沛并未把这话放在心上,只随口问他什么意思。
秦暮歌叹了口气,你这人,和谁都交好,和谁都哈哈哈真高兴,可是你有过哪怕一次,真正向谁敞开心扉过吗?
当时沈沛愣了愣,随即下意识地开玩笑,什么敞开心扉,恶心死了,以为是谈恋爱的偶像剧吗。
嘻嘻哈哈地打了岔,却在心里无比清晰地知道,那扇所谓的门,十五岁的时候便紧紧地封死了。
这些年里,出了不少任务,旁观了很多次战争,那些分散在这个星球各处的地下之门,沈沛也算看过不少。可是那扇从十五岁起便紧紧关上,再也没有打开过的门,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看过它真正的样子。
怎么看呢。剖开胸膛,切断肋骨,挖开心脏。身为一级药剂师的沈沛,有着远远精专于普通医师的高超外科手术技巧,却依然无法看到那扇门。
可终究他也还是在变的。一点一点,潜移默化地发生着改变。这改变其实很早以前就开始了。中央军校时期遇到的苏青要,北美留学期间遇到的秦暮歌,北区分部认识的穆槿,王一一,王牙牙……这些人就像一次次微不可查的地震,轻轻地震落着门上斑驳的灰尘。
他从不会说。但穆槿对自己的恩情,他有好好地放在心里了。
“把这些都拿上!”朱颜从厨房里走出来,怀里抱着一摞大大小小的饭盒,几乎顶得上一座小山。“你宿舍有冰箱吧?地方不够就放在穆槿宿舍里,应该够你吃一阵子的。”
沈沛手忙脚乱地帮忙把饭盒接过来,沉甸甸地还带着暖暖的温度。穆槿撑着袋子,和他一起把饭盒都放进去。
来的时候,沈沛拎了大包小包的礼物,两只手满满当当。走的时候,他依然拎了大包小包的东西,两只手满满当当。
心里也是一样。
朱颜站在门口送他们,穆海依站在妈妈身边,伸手扯了扯沈沛的衣角。
“要再来玩儿呀!”她脆声说着,扬起一个很大的笑脸。“我喜欢你!”
穆槿吃醋,在旁边酸酸地问:“那你以后要嫁给沈沛吗?”
“要!”小穆用力点点头,水晶发卡一闪一闪得仿佛天边的星光。“我长大要嫁给沈沛!”
“哼!”穆槿甩过头不说话。
“那你要快点长大才行。”沈沛弯下腰,笑眯眯地看着她,“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学习,好好听话。我喜欢勇敢坚强的优秀女性,你要努力让自己更厉害才行呀。”
“好!”
穆槿撅着嘴扯着沈沛下了楼,把朱颜塞的大包小包放进车后备箱,这才盯着沈沛仔细瞧,敲了半天都没说话。
沈沛被他盯得有点发麻,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你看我干嘛?”
“我看你哪点比我好,为什么小穆这么喜欢你。”穆槿嘟嘟囔囔,“你要是以后敢伤我们小穆的心,我做鬼也不会饶了你的,渣男。”
沈沛投降似的举起手:“大哥,我再渣也不会渣到对小穆下手好吧。你放心吧你种的白菜安全着呢,她命中注定的那头猪不会是我的。”
穆槿哼了一声,这才算放过对方似的钻进了车里。沈沛一边觉得自己长得太帅真是一种罪过,一边认命地坐上副驾。
两人驱车从第四区出发,穿过第五区,又进入地下安全通道穿过了第六区。进入第七区的街区时,穹顶的天光刚好开始渐渐暗了下来。
这是又一个安稳的日子。中央市平淡无常的又一天,穆海依三岁的生日。穆槿的车里放着不知名的爵士乐,沈沛单手撑头看着车窗外掠过的熟悉风景。这里是第七区,被世界抛弃之人的避难所。
“说起来,你的生日也就在明天了。”一个红灯的路口,穆槿停下车,转过头看着沈沛。“有什么安排?”
“能有什么安排。”沈沛语气淡淡地,“我没有过生日的习惯。”
“以前是没有,现在你认识了我,我总不能看朋友一个人在生日当天孤苦伶仃的。”绿灯亮起,穆槿踩下油门,车子缓缓向前。“再说,我礼物都给你准备好了。”
“你还准备了礼物?”沈沛挑眉,“不至于吧?”
“你给小穆送了那么多东西,我表示表示也是应该的。”穆槿说,“反正也不会比你送的那些东西更贵,你放心收下就好了。”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不客气了。”
“本来也没必要和我客气。”
车子拐进下一个路口时,只听一声闷响。穆槿猛地打了几把方向盘,才险险把车听到路边没有撞上行人。
“怎么回事?”沈沛问。
“应该是车胎被扎爆了。”穆槿解下安全带,“我去看看情况。”
沈沛跟着穆槿下了车。左后方的轮胎被随意丢弃的建筑废料扎爆,没有备用轮胎,路边也没有什么行人。
临近夜晚,第七区比其他地方更早陷入沉睡。这是避世者的天堂。
”附近没有修理店。”沈沛说,“打电话吧?”
“太浪费时间了。”穆槿皱着眉想了想,“我看还是先叫出租车回基地好了。回了基地我再打电话让人来修。”
“这个地方可是不太好打车哦。”沈沛虽然这么说着,但还是站在路边张望着。萧瑟的街道空空如也,既无行人也无车辆。
偶尔有得了树症的人缓缓移动过街角,那树状的怪物,随时可能停在路边咽下属于人类的最后一口气。
路口终于亮起灯光。属于夜晚的路灯昏黄,穹顶的天光也换成了模拟星光。终于有车驶来,沈沛眯着眼看去,有些失望。
并不是出租车。只是一辆黑色的私家车而已,由城外向内驶入,不知是住在第几区的居民。
沈沛打了个哈欠。最近睡眠严重不足,头天因为捡到了周不信,基本上彻夜未眠,此时此刻已经有些困倦。下一秒,就在他打完哈欠想要伸个懒腰的短暂间隙,一股巨大的力量扯着他,巨大的惯性令他重重摔在路边。
枪声划破夜空。黑色轿车上的人本应瞄准沈沛的枪口,被穆槿生生挡住,将他推向路边。倒下的瞬间,穆槿掏枪还击,但对方却已经驶远,消失在下一个的路口中。
倦意被巨大的冲击惊散。一片寥落的混乱中,沈沛只来得及记住对方的车型,那是一辆没有车牌的黑色轿车,专门执行暗杀任务绝好的掩饰。
他一步冲到穆槿身边,穆槿腹部中弹,血水迅速地蔓延开来,手中依然握着手枪。沈沛一手按着穆槿的伤口,一手掏出手机想要拨打急救电话,屏幕亮起的瞬间,他把手机狠狠砸在地上。
——信号被干扰了。整个街区的信号都被干扰了,通讯被彻底切断。
没有行人也没有车辆。穆槿的车被扎爆,如今看来也是有意为之。要杀死的人是沈沛。如果刺杀成功,即使沈沛没有当场毙命,在没有交通工具,通讯又被阻断的情况下,也会很快死亡。
而现在,是穆槿为他挡下了那一枪。沈沛用手紧紧按住穆槿的伤口,看血水染红了自己的手指。
他是个医生。他是北区分部的精英。他是穆槿的药剂师。
他曾直面死亡,也曾死里逃生。
但此时此刻,他从未如此绝望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