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被干扰了。
一周之后,就在沈沛完成了赵灯机械臂全部的设计图纸之后,方卿机甲残片的分析结果也随之而出。所有数据都被干扰过了,干扰波是之前从未见过的频段,发生在很早以前,早在重明鸟号诞生之初。
但这却不是实验组那帮人布置的波段。这波段在整个北区分部也从未见过。事实上,沈沛对机甲的研究固然没有实验组的科学员那么专精,但也绝不是什么都不懂的程度。在他了解的范围内,这波段陌生得像是从未存在过这地下世界中一样。
正是被这陌生波段干扰,沈沛不管用多么精密的仪器,分析出来的有用数据依然寥寥无几,要么被大面积粗暴地抹除,要么被简单直接地影响出近乎荒唐的错误率。
像是早就预知到了这种状况,所以让任何人都无法读取出信息。
不知邵辞是否知道这其中缘由,他这么轻易地同意将重明鸟号的残片送给自己,果真只是因为对自己的同情和安慰么?沈沛把数据报告甩在桌角,这样想道。
驾驶员阵亡,专属机甲无非两个下场,改造成非特级战甲循环利用,或者分解拆除进行回收。方卿的战甲则不同。重明鸟号被分解拆除后,并没有进行回收,而是直接就地销毁。这样反常的操作,允许邵辞分出一些残片送给自己吗?
沈沛揉了揉眉头,从抽屉里掏出打火机,将报告尽数烧掉。电脑中的数据也全部销毁。做完了这些后,他想了想,拿着花了整整一周时间画好的图纸,往实验组走去。
照旧是男性皆猛汉,女性皆金刚芭比的高级工地。按照实验组科学院的说法,没有好头脑,设计不出好机甲,没有好肌肉,设计出来也白搭。
最近一段时间,他们工作的重心,是为新来的七号驾驶员加紧制造专属机甲。对于新的七号,名字也好,性别也好,身份过往也好,机甲称号也好,沈沛一概都不关心。他心中的七号已经死了,死在人类本该立足的地方。
邵辞最近也忙得加班加点,工作量比沈沛只多不少。每次沈沛拿着自己负责的三个驾驶员的训练报告去找他对接的时候,都能看到对方黑眼圈浓重得仿佛肾力不支,为此沈沛当然也抓住这难得的机会放肆嘲笑。
今天的邵辞依然很忙,黑眼圈只见更深不见缓解,然而即使这样,他也没忘了在没有睡眠通宵加班的日子里锻炼身体,不得不说这让沈沛还是心生敬意的。
“报告这么早就送来了?”邵辞的声音不像往常那样雄浑如钟,反而轻飘飘的,似乎下一秒就要晕倒。“不是跟你说好了三天一送吗?”
“倒不是报告。”沈沛有点担心地看着他,“还要忙多久?”
“就快到尾声了,再有一个星期差不多。”邵辞倒也有话直说,“再久也撑不住了,我们组的人都快要猝死了,你回去别和你们组的人说啊,不想被医疗组的弱鸡嘲笑。”
“就算你再怎么说我们是弱鸡,我们也不会猝死。养生懂不懂,我们那叫养生。”沈沛冷笑,“既然还有一周就完事儿,那我就一周以后再来找你好了。”
“既然来了就先把事情说完。”邵辞轻飘飘地拦住他,第一次显得竟然比沈沛还要柔弱些。“不然我怕你憋着难受。”
“是你自己憋着难受吧。”沈沛不吃他这一套,却还是把图纸摊给他看。“这次是我私人想求你帮点忙,帮我按照这些做一条机械臂,费用由我全出,该是多少是多少。”
邵辞好奇地接过图纸,看似随意地扫了两眼,又抬起头看他:“是赵灯?”
“你知道他?”
“基地冰山谁不知道。那张脸拉下来,比咱副队长还吓人。平时一点笑模样都没有,老可怕了。”邵辞又低下头,这一次倒认认真真地看了起来。
沈沛也没打扰他,站在一旁等着。他的眼神没再落在邵辞身上,心里却暗自想道,邵辞和平时并无两样,从一开始相识就是一副坦荡老实的样子,倒不像是心有城府会算计的人。陌生波段的事,也许与他无关,也许他只是真的想要安慰自己,顺便卖自己一个人情。
反而说,正是因为他不知道波段的事,所以才不知道七号机甲在这种层面上的特殊性,所以才暗自网开一面?
如果是这样那当然最好。沈沛想着,重新打量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憔悴壮汉。如果这一切都是他的伪装,那么这个人便可以称得上是最危险的人之一了。
“这全都是你自己画的?”终于,邵辞重新看向他问道。
沈沛点头:“对,我知道精确度要求很高,不过眼下最能够让我信任技术和实力的人,也就只有你了。”
“很厉害啊,你。”邵辞有点感叹,“这么讲究的机械臂,我也很久很久没有看到了。”
“大概多久能做好?”
“快的话一周,慢的话半个月。你这里面的东西很多,比普通机械臂复杂十倍不止,成本也很高。”
“不用担心成本的事,尽管问我要钱就是了。不过不要告诉赵灯。”
邵辞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你和赵灯关系这么好?”
“也谈不上有多好。”沈沛耸耸肩,“主要是我这个人,钱多心善,能力又强,顺手帮一把的事。”
“好帅的台词啊,我要记下来,回头找机会也要这么说出去装逼。”
“闭嘴吧你!”
*
回到自己的实验室,刚一推开门就看见王牙牙甩着个拖把在里面挥洒青春。沈沛急忙大跨一步,伸手按下她要把拖把挥舞到头顶上的手。
“女侠。”沈沛叫她,“女侠,有话好好说,不要犯病。”
“你回来啦!”王牙牙跳着转向沈沛,立正站好。胸前别着的粉色兔子随着她的动作一晃一晃的。“你看!你桌上的文件我都帮你整理好啦!”
“很好,很好,桌上那块儿你弄的很好。”沈沛觉得对年轻人该肯定的地方还是要肯定,但是该批评的地方也还是要批评,“但是我跟你说过好几次了,擦地的时候要小心地擦,轻轻地擦,你动作这么大,我这屋里的器材都很精贵,万一你给我磕坏了怎么办,你赔吗?你的工资赔得起吗?到头来还不是我赔?”
“你实验室这么大,我动作大一点才能快点擦完啊。”王牙牙低着头,“我很小心的,不会磕坏你的仪器。”
“嘴上说的好听话谁都会说,就算你是个擦地天才,擦地能如耍大刀一般雁过无声,但你的态度从根本上就错了。”沈沛严肃地看着她,语气很严厉,“你要弄明白,你来我这里,不会是满足于擦地很快,整理屋子很快的程度。你来这里是为了学习更精尖的知识,你未来要面对的是需要你用认真严肃的态度去解决的学术性研究。这和你在战场上打怪兽不一样,这要求你沉下心来,用最大的耐心和最细致的精力去做,你现在擦地就是这个态度,漫不经心地对待这屋子里的东西,我是不会教你更多的。”
王牙牙低着头鼓着嘴:“你好凶哦,月亮都没有你这么凶。”
“那你去找月亮教你好了。”
“感觉你更厉害些才决定找你的。”
“拍马屁也没用。你的态度太有问题了,我很不喜欢同样的问题重复很多次,你已经让我有点失望了。”沈沛板着脸,低头看着她,“不是要向副队长看齐吗?同样的情况,你想想副队长会怎么做?”
“会揍你一顿。”王牙牙低声嘀咕。
“嗯?”
“我错啦,我以后好好擦地。”
“没有以后了。”沈沛沉下声音,“罚你一周不许进我的实验室,直到你真正想清楚我跟你说的话为止。”
“哼。”王牙牙一跺脚,“我好讨厌你哦。”
“讨厌也没用,现在立刻出去。”
王牙牙放下拖把,气呼呼地转身就走。走到门口时又停下,头也没回地大声说:“饭我给你打回来啦!放在微波炉里你自己拿出来吃吧哼!”
沈沛看着女孩气冲冲离开的背影,像是司空见惯般地什么反应都没有,心绪平静地去微波炉里拿出了还热着的饭盒,坐在桌前吃了起来。
从在北美实验室工作时开始,沈沛对自己助手要求的严格便在整个研究所里都很有名。他按照要求自己的标准要求助手,以不近人情的标准审视自身及对方。很多人受不了这样的压力和标准而离开了,坚持留下的人和沈沛一起,攻克了一个又一个难关。
二十五岁时,沈沛成为了药剂师中最精英的那一个人。而承受住压力,成为他的助手,而后又走出去独立工作的人们,无一不是精英中的一员。
在这方面,沈沛从不让步也绝不妥协。他对助手的筛选向来严苛,对其的培训更为严格,他视这为一份承诺——对工作和对责任最高的承诺。
没有人能在这里违背他的原则和意愿,没人可以,王牙牙自然也不例外。
认识不到这一点的人,没有这种基本觉悟的人,沈沛是不会浪费一丝一毫的精力在其身上的。他费了很大的努力才走到今天,他比别人更厌恶不珍惜机会的人。
吃完饭后,沈沛将饭盒堆在一边。午休短暂的空闲间,他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脑海里却飞速过着这一周以来的每一个细节。
一周前,穆槿查出了之前刻在刘美人胸针后的编码。他给沈沛的U盘里,只放了一张名单。没有抬头,没有名称,没有任何可以显示出处的信息。
只有一串人名。其中的大多数人,沈沛都没有听说过,只有一个人除外,赫然在列的是他熟悉的名字:方卿。
方卿的名字夹在一串陌生的名字中间,毫不起眼,像水流融进大海,却依然刺痛了沈沛的眼睛。
名单顶部只有一行字标明目的:已销毁和待销毁。
因为名单只有一列,沈沛也无从得知方卿的名字属于哪边。但无论是已销毁还是待销毁,都是令人无法接受的残忍冷漠。
名单的最下端,有一个人的名字和其他人都不同。戴春倚。这个名字的后面特别标注了括号,里面注明一个大写字母C。
沈沛问过穆槿,这份名单中的人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穆槿只耸耸肩,说这里面所有的名字,没有一个是能够查得出来的。重名的人也有,多是鱼目混珠之辈。
“我认为那串编码的数字部分代表的是人数。”穆槿是这样说的,“也许是一个机构庞大的组织也不一定。”
“BN341……至少有三百多人的组织吗?”
“谁知道你那骚包的朋友拿的是谁的,也许比三百人多出几倍也不止。”穆槿说着,摸了摸下巴,“倒是BN这两个字母,无论怎么查也查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这些就已经足够了。”沈沛说,“能查到这些已经很了不起了。”
“不知道方卿和这些人有什么关系。”穆槿说,“看到他名字的时候,我也吓一跳。”
“你认为他有可能是这三百多人中的一员吗?”
“我觉得不是。”穆槿沉吟着,“已销毁和待销毁……听上去不像是对人的态度,反倒像是工具。不会有人特意给工具编号并记录的,更不会做成胸针最后落进你朋友那样的纨绔子弟手里。”
“你似乎对刘美人很有成见。”
“我只是觉得他不像好人。”穆槿担忧地看着他,“你交友面比我想象得更广,要小心啊。”
他停了一会儿,又说道:“说起来,查这个编码,还查出了一些奇怪的东西,不过我不确定和它有没有关系,就没有和你说。”
“你倒是说说看。”
“其实无用的垃圾信息有很多,有的是正常存在的网络垃圾,有的是人为制造的,像是欲盖弥彰的障眼法一样,拼命想要把有价值的可能泄露的消息裹起来塞进角落里一样。”穆槿犹豫着,继续说道,“在一堆乱七八糟的代码中,我倒是发现了一组代码,之前从来没有见过,像是完全没有存在过一样的东西,简直像是外星人发明的,也有可能只是毫无意义的废弃乱码,废弃乱码的可能性更大啦。”
——沈沛猛地睁开眼睛。
之前从未存在过的代码,之前从未存在过的波段。
以及陌生名单上,方卿的名字。
崇明鸟号的残片,和刘美人胸前的胸针,就这样有了联系。
他压抑住激动的心情,重新整理了一边思路。是这样没错,他想。他所走的路,从始至终,都没有错过。
加入白梦也好,与军部上层的后代们交好也好,努力成为军部药剂师中的精英也好,这一路走来,他努力想要去到更高的地方,看到更多的世界,得到更多的信息。从孤儿院挚友弱小到毫无反抗之力的死,到年轻的战士拼劲全力的牺牲,这一切背后的谜团,在沈沛的路上,变成指引的灯。
没有犹豫的理由,只能继续走下去,向前走下去,向着更高的地方。
沈沛抬起手,看了看时间。下午一点整。廉价的表盘反射着头顶的灯光,惨白冷淡的光线如同冥界之神的目光。
方卿,用你的眼睛,就在天上好好地看着,我究竟能走多远吧。他这样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