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红色。
在沈沛童年的记忆力,总是红色。
一开始是黑色,始于黯淡无光的逼仄房间,里面空空荡荡,既没有桌子也没有床铺,只有一张肮脏破烂的毯子是他的全部。
红色是血的颜色,伤口迟迟不能愈合,痛感变得稀松平常。
接下来,出现了光。
沈沛没有问过梁辰为什么会这么珍视那件红外套。第一次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时,那移动的红色像一团温柔的火。
到处都是红色,梁辰的身影,伤口里的血,被撕裂的内脏,以及陈旧穹顶之上暗红色的天灯。
像火一样的少年在自己面前几米处的地方向前跑者,怎么都够不到,怎么都追不上。沈沛想要伸出手去,却感到手臂沉沉,怎么也抓不到那只手。
他想张嘴喊他的名字,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黑暗重新降临了,温暖的火焰被冰冷的暗潮浇灭,世界重新沦陷入地狱。
沈沛重新睁开眼,一片黑暗中,只有一束光。
是穆槿的车灯投向远处的光。
“你可算醒了。”穆槿略微松了一口气,“喝的是什么东西啊。”
沈沛费力地咽了一口口水,润了润干涩的嗓子:“……致幻剂。”
“刚刚你看到什么了?”穆槿将车拐进新一条小巷,从后视镜往外望去,并没有发现追兵。“我听你刚刚一直嗯嗯啊啊的,就是说不出话来。”
“……没什么。”沈沛费力撑起身子坐直。头依然晕晕沉沉的,但知觉开始找回了身体,思绪也变得清明了不少。
“下次不要随便喝陌生人给你的东西了。”穆槿抱怨,“还说让我注意,你自己怎么不当心点?怎么喝的啊,谁逼你喝的啊。”
“没人逼我,是我主动喝的。”沈沛抬起手,用力揉了揉眉心,“我知道酒里有东西。”
“你怎么知道的!”穆槿惊奇,随后更惊奇,“那你还喝!”
“你以为我这辈子喝过多少种药了?差不多都见过了。”沈沛看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建筑物。中央市尚未陷入沉睡,街上还有层叠的灯光。“WS2型第三类致幻剂,常用于审讯及质问,研发成品不超过半年,优点是见效极快,缺点是持续时间不长……我必须喝,文木兮并不想真的把我怎么样,他只是想简单探探底。”
“这叫简单探底?如果当时我没救你,你会怎么样?”
“估计会被关在酒店房间里等药效消失。”沈沛抬手看了看表,时间已经将近十一点。“队长怎么样?”
“他没事,演讲的时候状态很好,他发现我了,打了暗号让我自己撤离。”
“你偷车出来,难道没有人追过来吗?”
“没有,奇怪吧?我怕直接回基地有麻烦,兜了好几个圈子都没发现有人追。”
“不奇怪的。”沈沛叹了口气,说道。“文木兮并不是一个着急的人。”
车即将驶出第五区时,沈沛让穆槿靠边停车。
“你等我一下。”沈沛打开车门,下车前叮嘱道,“出现异常,打我手机响一声就挂断,我会尽快回来。”
“你干嘛去?”穆槿扯着他的手,“我跟你一块儿啊?”
“去买个东西。”沈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怎么着,还要和我手拉手逛街?”
穆槿崩溃:“都这会儿了你想去逛街?”
“好不容易来一趟市里,随便逛逛不行吗?”沈沛身上的虚汗还未完全褪下去,脾气不是很好,一把甩开了手,“不超过十分钟就回来了。”
就在穆槿在心里默默骂着脏话骂到第五自然段的时候,沈沛拉开车门坐上了车。
“回基地。”他说着,把一个精致的小方盒子随手放在一边,“在这里耽搁下去也没有意义了。”
穆槿打了把方向盘,开上出城的主干道:“你买的什么?”
“生日礼物。”
“今天?谁过生日?”
“前两天的生日,已经过了。”沈沛看着灯光渐稀的城市灯光,淡淡说道,“一个朋友。”
*
临近零点时,二人到达基地。时间已经很晚,乘电梯往上时,穆槿说:“今天太晚,估计副队长已经睡了,不如明天一早报道。”
“我觉得还是应该去她办公室和宿舍都找一下,以免夜长梦多。”
“你说的也对。”
电梯门开,重新回到中厅,果然是空空荡荡的,人迹寥寥。已是深夜,整个基地已经陷入沉睡。
“有点不对劲。”穆槿说着,压低了声音。“不像是平时的样子。”
“怎么?”沈沛倒是没发现异常,“已经很晚了,人本身就很少的。”
“不对。”穆槿掏出手机,拨通了陶夭的电话,过了一会儿,他转过头看着沈沛,“没人接听。”
沈沛的面色也凝重下来:“去她办公室。”
办公室没有人,宿舍也没有人。事实上,无论是办公区还是住宿区,全都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在。
即使已经是深夜,这情况也足够反常。
没等沈沛反应过来,穆槿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拽过沈沛的胳膊便向走廊尽头跑去。整条走廊都没有人,再转过一个弯,依然没有人。
整个基地都静得反常,直到穆槿停下脚步,和沈沛站在一个房间的门口。
这时沈沛才猛地认出,这是他第一天来北区分部报道时来过的,葬礼的入口。
北区分部的葬礼,是安静的地狱,寂寥的天堂,由呼吸声组成的天空。
他跟着穆槿走进去,基地的大半主要成员都在这里,围城一个不规整的圆。圆心的地方,是沉睡的战士,被授勋的骑士,永不再见的同僚。
竖在墙壁正中央的是熟悉的面容,年轻的,带着不屑一顾的浅笑。下面是他的姓名牌,方卿。
照片里的青年没有穿平时那件红色的外套。他穿着黑色的制服,头发整齐地梳到脑后,显得十分陌生。
沈沛拨开人群挤上前去。在一片黑色的海洋尽头,他看到躺在棺中的青年。他孤零零地躺在那里,穿着照片中黑色的制服,头发梳向脑后,露出苍白平静的脸庞,如同陷入一场好眠。
他的身边空无一人。既无朋友也无亲人,只有身为副队长的陶夭站在一边,默默冲他敬礼。
圆心中间,再无他人。
沈沛拨开那片黑色的海洋,如同一条逆潮而上的孤流,越过一个又一个人的肩膀,终于,走到了圆心的中央,站在了方卿的身边。
陶夭看到他的出现,只微微睁大了眼睛,并未说话。沈沛也并未解释,他只是看着躺在那里的青年,黑色的制服穿得一丝不苟,他并不知道在这之下,藏着怎样狰狞的创口。
身上的血迹都已经被擦去了,伤口也被遮住,如今只有宁静。
他把刚买回来的礼物放在方卿的棺中,放在他手心的位置。那个精巧的方形盒子里,是一枚精美昂贵的怀表。
方卿说他的生日是十二月二十四号,就在前两天,刚刚过去不久。沈沛不知道是否有人为他庆祝,但他只想表示自己的心意。他是他的朋友。很多年前,他唯一的朋友送过他一块手表,如今,他也想送给朋友一只表。
再多的问题,再多的话,如今都不必再说出口了。
躺在云朵上的青年,去寻找那边属于你的天空吧。
*
葬礼结束后,陶夭带穆槿和沈沛回到办公室。听二人汇报完当晚的情况后,她点点头,问了几个简单的问题。
“队长还好吧?”
“目测精神状态不错,没有收到什么人身伤害,演讲发言也滴水不漏。他发现我了,让我自己撤离就好。”穆槿说。
“看到叶梦了吗?”
“没有发现。”
“好。”陶夭想了想,又补充道,“关于文木兮这个人,我有些耳闻,从不表明自己的政治立场,似乎是个中间派,和他父辈不一样,不是一个喜欢走极端的人。这次在舞会中途便这么明目张胆,很不符合他的一贯作风。”
“是什么意思?”沈沛问。
“不好说。”陶夭沉思着,“可以确定的是,他关注你应该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之前和你有什么接触吗?”
“从没有过。”
“除了问你研究进度以外,再没有其他问题了?”
“问了几个关于中央市暴乱的问题,可能想试探我的立场吧。但我什么都没说。”
“再观察一段时间,我这边会派人调查。”陶夭说着,抬眼又看了看沈沛,“我想,我有义务向你说明一下今晚的情况。”
“你们走后不久,七号门遇袭,方卿登甲出战。起初战况顺利,四级入侵种被击杀后,本应撤离。但随后又有两只五级入侵种躲过监控同时发动攻击,方卿虽然在最后完成了击杀,但他的驾驶舱被彻底破坏,入侵种直接刺穿了他的身体。我们派出的回收队,只来得及拖回他的机甲,他本人当场阵亡。”
陶夭看着沈沛:“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没有了。”沈沛摇摇头,他看着陶夭的眼睛,那双眼睛明澈如水又锐利如刀,干净得容不下一根刺。他笑道,“谢谢副队长。”
“谢我什么?”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以及,没有问我关于他的事。”
“我并不在意那些。”陶夭摆了下手,“你们可以回去了。”
她转了椅子,背对着二人,不再说话。
走出办公室,穆槿问沈沛:“一起回宿舍吗?”
“我想自己随便转转,你先回吧。”沈沛脱下礼服外套搭在手臂上,又伸手扯松了领结,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不要我陪吗?”
“不用。”沈沛说着,第一次,从他走出孤儿院,决定加入军部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完全没有试图掩饰自己的情绪。“说实话,我现在心情很不好。”
“那……晚安。”穆槿没再说什么,拍了拍他的肩膀便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