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是在中厅举办的。金色的琉璃地板铺了防滑涂层,既不影响行走又保持了原来的晶莹剔透。圆形拱墙上雕刻着华丽繁复的花纹,穹顶有天使环绕圣母的巨型壁画。晚宴长桌布置在搭好的葡萄架下,绿叶环绕身侧,餐桌上空垂下圆润饱满的紫色葡萄串,应和着金色酒杯中的琼浆玉露,这是东亚联盟总部又一年别无二致的晚会。
穆槿坐在沈沛旁边,看着餐盘边摆着的一长串刀叉头痛。
“从外往里挨个用。”沈沛低声提醒着,目光扫视着整个会场,并未发现郑白衣和叶梦的身影。
“不用找了,我刚刚已经看过了。”穆槿一边吃着果酱一边小声说,“这里一共有六个出口,其中东侧和东北侧的出口被封,剩下的四个分别连接着露台,门厅,楼上和地下。未设权限人员活动范围只有露台和门厅,楼上楼下有专人看守。如果我想得没错,队长他们等下应该会从楼上下来,你只需要注意那一个出口就行了。”
沈沛略感惊讶地看着他:“这么厉害?”
穆槿撇撇嘴:“我好歹也是个王牌吧,太小瞧我了。不就是没见过金香吗。”
“回头我们顺利脱身,我送你一屋子金香表示谢意。”
“还是算了,我花粉过敏。”
长桌那头,坐在沈沛斜对面的一位军部官员站了起来,手中举着红酒杯。
“致这安稳无事的旧年。”他说着,声音低沉悦耳,很有感染力。他朝沈沛和穆槿的方向看过来,露出礼貌的微笑。“感谢你们的守护。”
沈沛和穆槿,还有周围听到那人讲话的十几个人,纷纷举杯致意。
“是谁?”穆槿低声问。
沈沛切着盘中的牛排,略略抬眼望去。那人三十出头的年纪,目测不会超过三十五岁,却已经是上校军衔,长相文雅身材清瘦,一副金丝眼镜衬得目光柔和。
而那双眼睛本应锐利如鹰。从略微上挑的眼角和镜片也不能完全遮挡的如刀剑一般的目光中,沈沛便知道这位穿得和上流绅士没有差别的男人应该是个危险角色。
“他叫文木兮。”沈沛从嘴角里露出低语,声音只有穆槿能听得到。“祖父是上将,父亲是交通部部长,他现在在内务部任职,我们在他面前,就是蚂蚁罢了。”
“看他这么年轻,就已经可以进内务部了?”穆槿没抬眼,专心致志地对付着面前的烤鱼,嘴角模模糊糊地动着。“那可是机密重地。”
“太具体的信息我也不清楚。”沈沛面色如常地喝了一口汤,和坐在自己另一边的年轻女士微笑着交谈了几句,趁着为她转身向侍者要加酒的间隙,迅速叮嘱穆槿,“不要被他缠上,问你什么就装傻。”
“明白。”穆槿嘴里塞着布丁,微微点头。
“天才药剂师。”文木兮的声音再次传来,这一次的目标,十分明确地指向沈沛。在沈沛不得不抬起头看向他时,他却散开目光,把下半句话冲着周围的人说道,“我必须向大家介绍坐在那边的沈沛,年少有为的天才药剂师。”
“药剂师是做什么的?”坐在沈沛身边的年轻女人问道。沈沛瞥了一眼她的装扮,二十出头的样子,已婚少妇的打扮,画着精致的艳妆,应该是哪位高层的情妇。
“你可以认为他们是军中的名医。”文木兮笑着,耐心说道,“或者是骑士的盾牌。而沈沛和所有人不同的一点是,他是无可替代的。”
“没有人是无可替代的。”坐在文木兮身旁的另一位中年男人说道,面色不屑,“军部总能找到更优秀更合适的资源。”
“你在商界的时间太久了,恐怕已经不熟悉如今的世界。”文木兮和颜悦色地看着他,“军部从不缺资源,但没人不会喜欢稀缺资源。”
“你听着生气吗?”穆槿低声问着,表面上却是一副看热闹的样子,“他们都不把你当人哎。”
“习惯了。”沈沛笑着,嘴唇几乎没有动,“这样挺好。”
“刚从北美回来,还适应这里的生活吗?”文木兮这时终于肯转向沈沛,声音轻柔亲切。
沈沛点点头,笑着举了举杯,没有旁的话。
“当初为什么会选择北区分部?”
沈沛笑容未变,依然看着斜对面的文木兮,心下却沉了起来。他暗中推进,自主选择北区分部这种事,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一切都是在顺水推舟的情况下安排妥当的,应该没有留下任何可以查询到的痕迹才对。他做的像是接到总部调令而被派遣的样子,就连郑白衣也没有察觉到异常。
就连坐在身边的穆槿也向这边投来锐利的目光。沈沛迅速做出判断,在还没有确定对方是在故意试探还是掌握证据之前,他不能自乱阵脚。
“我是接到总部调令,刚刚回来之后就直接去报道的。”沈沛回到,“同事们都对我很关照。”
“是这样吗?”文木兮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那就好。”
停了片刻,他又问:“那么,你对中央市前几天的局部暴动,又有什么看法呢?”
沈沛耸耸肩:“年底工作很忙,绝大部分时间我都泡在实验室里,对于中央市的暴动,我只是在来的路上听礼仪官说过几句,并不是很清楚详情。”
“也是乏善可陈,不过是第七区的又一次自甘堕落罢了。”刚刚提出质疑的中年男子再次插嘴道,“贫穷会让人疯狂,那边的居民都是疯子,幸亏他们的大脑都已经退化掉了,很容易就被镇压。”
“第七区切实鱼目混杂,但绝不像你想得那么糟糕。”文木兮说,“你说呢,沈沛?”
“我不太清楚。”沈沛抱歉地笑着,“我很少去那边。”
“作为北区分部的核心药剂师,在半年之内凭一己之力将东亚实验室数据库的精确度提高五点,确实没有更多的精力关注其他了。”文木兮喝了口酒,“不如向我们大家介绍一下你工作的最新进展吧?”
“目前来说,数据资料还是太少,专业领域的针对性研究也只比起步阶段稍好一些,主要还是因为我刚来不久,缺少更多的研究范本。比之前我在北美那边待过的实验室还是有很大差距的。”沈沛的语气平铺直叙,像是在完成述职报告,“剩下一些枯燥乏味的数据和实验结果,我觉得就不要在饭桌上说了吧,我身边的这位女士都已经在打哈欠了。”
“说的也对。”文木兮向年轻的情妇致歉,“不该在享用美食的时候聊这些。”
晚宴结束之后,礼仪官引导人群登上二楼的主厅,那里早已备好了乐队和舞池,绕墙而置的餐点台上放着精致的甜点,正中央有略略高出半人身的白色大理石砌成的演讲台。
“文木兮盯上你了。”穆槿手中拿着一杯果汁,跟在沈沛身边,“他怎么认识你的?”
“不知道。”沈沛说着,和迎面过来的一些旧相识打着招呼,“之前从没和他打过交道。”
“他想套什么话?”
“不清楚。”沈沛沉吟着,“他的权限级别比我高很多,又在内务部工作,按理说我在他面前应该没有任何秘密才对,他根本无需向我套话就能掌握我所有的研究进度。”
“也许是想试探你的立场呢?”穆槿说,“人内心对事情的看法,是不能从数据上看出来的。”
“我没有任何立场。”沈沛说,“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研究人员罢了。”
“没有立场的人才最可怕。”穆槿撇撇嘴,“这意味着,他可以伤害任何人。”
沈沛抬眼看了他一下。
“别担心。”他说,“我又不会伤害你。”
不远处,刘美人发现了沈沛,朝这边挥了挥手走过来。照旧是一头张扬耀眼的金发,披散在黑色晚礼服的肩头,领进是浮夸的白色丝绸,和他耳垂上的钻石耳钉很相称。
“怎么你也来了?”他一手举着香槟杯,另一只手亲昵地揽过沈沛的肩膀,“来了都不跟我说?”
“也是临时接到的通知,只来得及准备一下。”沈沛笑着拍了拍搭在肩膀上的那只手,那小指上戴着夸张的红宝石钻戒。“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们基地的王牌驾驶员,穆槿。”
“没兴趣没兴趣。”刘美人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算是和穆槿打了个招呼,“你们基地的事我一点兴趣都没有。倒是想和你说,下次的集会就在后天,你来不来?”
“不了吧,最近工作都很忙。”沈沛无视了被晾在一边的穆槿投来的哀怨的目光,把刘美人扯到一边。“在这里说这种事真的好吗?”
“又没人听到,再说……”刘美人扯开领口,露出别在衬里上的一枚胸针,“有了这个宝贝,我说的话都会被监听屏蔽掉的。”
“这么高科技?”沈沛好奇地看着,“也给我弄一个?”
刘美人一把拍掉了他在胸口摸来摸去的手:“这还是我从我老爹那里顺出来的,哪儿那么容易拿得到,你别瞎摸再给我摸坏了。”
沈沛缩回了手:“怎么你们的集会频率这么高啊?”
“白鱼最近的活动很频繁啊。”刘美人说,“就算它没有降临,也能偶尔监测到它的信号。”
“回头你去了以后,如果有什么有意思的内容,电话告诉我吧。”沈沛说,“年底了我都不好请假。”
“那你还来这种地方。”刘美人翻着白眼,“窝在实验室里多好。”
“你以为我想来?”沈沛委屈,“上面让我来,我敢不来吗?”
“下次有事找我啊,我跟我老爸说一说,没准你就不用来了。”刘美人打了个哈欠,百无聊赖地看着面前的歌舞升平,“每年都搞这些东西,也没个花样,无聊得不行。”
他突然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扭头看着沈沛:“对了,你们基地里,好像有个驾驶员,也是白梦的成员。”
刘美人盯着沈沛,问:“你们没聊过吗?”
沈沛喝了口酒,问:“是哪个驾驶员?”
“我也记不清了,好像叫方什么……方卿?”
“哦,那是我们的七号。”沈沛耸耸肩,“基地有规定,任何人员都不得与七号有任何接触和交流,否则军法处置。”
“这么严重?为什么?”
“不能说啊,大哥。”沈沛皱眉看着他,“你老爸没跟你讲过这些规矩吗?”
“大概讲过吧,我可能当时走神了。”刘美人伸了个懒腰。“所以我才决定不去念军校的啊,规矩太多了。”
长桌那边,沈沛抬眼望去,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和刘美人交谈的过程中,穆槿就已经被人群推远。他一个人站在略远的地方看着舞池中央跳舞的人群,而另一边,文木兮已经朝穆槿的方向走过去了。
“哎,给你介绍一下啊,这是我朋友,李安琪。”刘美人拍着沈沛的肩膀,拉来了一位年轻女士,正好是之前坐在沈沛身边的那一个,“你俩见过?”
“刚刚吃饭的时候正好坐在一起。”李安琪娇笑着,“没想到都是熟人呢。”
沈沛灵机一动,微微弯腰行礼,抬起一只手:“既然都是朋友,能不能请安琪小姐赏个脸,跳支舞呢?”
他拥着李安琪走下舞池,乐队刚好奏起新一支的华尔兹。沈沛微微低头,看着在自己臂弯中的美人,将嘴唇凑到她耳边:“能不能帮我个忙?”
李安琪笑着:“你尽管说。”
“和我一起来的朋友,之前坐在我另外一边的那个,他是个门外汉,不会跳舞不会社交也不会喝酒,很可怜的。”沈沛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道,轻柔的气息扑在她的耳垂上,看那耳廓微微泛起红晕。“你能不能帮我个忙,照看一下他?”
“没问题。”李安琪伏在沈沛胸口,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穆槿那边。文木兮已经走到穆槿身边,两个人不知在交谈些什么。“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是会不习惯的,我会帮你陪着他。”
“真是帮了我大忙。”沈沛低声笑着,“有机会一定请你吃饭,要赏脸来啊。”
一曲终了,沈沛牵着李安琪的手来到穆槿二人面前。
“这位小姐是我朋友。”沈沛介绍着,扭头看着穆槿,眨了眨眼,“注意你很久了。”
李安琪机灵地接过话头:“王牌驾驶员先生,肯不肯给个面子和我跳一支啊?”
“呃,可是我不会跳。”
“没关系,我来教你。”李安琪跨前一步,主动拉起穆槿的手,无视了他涨红起来的脸,在转身的瞬间朝沈沛使了个眼色,便不容商量地拽着他走下了舞池。
沈沛目送二人走远,直到乐队奏响下一支舞曲,人群重新开始聚集起来时,才暗中松了一口气。
“建议你不要和那位姑娘走得太近啊。”文木兮低声说,“她背后的人,心眼很小的。”
沈沛这才转身面向他:“是吗?我不太清楚,是谁呢?”
“不需要知道是谁,只要知道我提醒过你就好。”文木兮从头到脚几乎是明目张胆地打量着沈沛,“见到真人,感觉和我想象中的还是很有差别。”
“哦?不知道长官觉得我应该是什么样的人呢?”
“更游刃有余一些。”文木兮含糊地说着,不知是在说自己想象中的沈沛游刃有余,还是看到的人更加如此。
沈沛也没有顺着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文木兮又提起另外一件事:“比起你这身行头,戴的表也太不搭调了吧?”
沈沛看了看那支作为十八岁生日礼物收到的一直佩戴到今天的廉价手表,笑了笑:“这是提醒我不要忘记自己出身的标志。”
他抬起头,毫不畏惧对方那双锐利如鹰的眼睛,回应着他探究的目光:“您应该已经看过我的档案了吧。我从小在孤儿院长大,能走到今天,心怀感激,这只手表是提醒我,不要忘了自己是谁,不要轻易地便得意洋洋起来。”
“你很懂得审时度势,我很喜欢。”文木兮说,“我见过很多人,比我年轻的,比我年长的,最终都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爬的越高跌得越惨。”
“您说得很对。”
接下来,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沈沛看着舞池里,穆槿笨手笨脚的样子,和李安琪飞扬娇羞的笑脸,以及那些炫目的人群,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一曲终了,穆槿想要回来,却被李安琪固执地拽着手,继续等待着下支曲子响起。
是个聪明的姑娘,沈沛想。自己确实欠了她一个人情。
“有没有想过离开北区分部?”文木兮突然说着,声音很有诱惑力,“来内务部怎么样?”
沈沛看着他:“内务部好像不缺药剂师吧?”
“当然不缺。”文木兮勾起嘴角,“可是留在北区分部,你也只是个药剂师而已。”
“我挺喜欢做研究工作的。”沈沛平静地说,“我觉得药剂师这个工作很适合我。”
“如果只是想做药剂师,大可以不必来这个离中央市最近的基地。”文木兮不动声色地说着,鹰一样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沈沛,力道几乎能挖开他的脑子。
但沈沛依然波澜不惊地回应着他的目光,没有泄露任何情绪地不置可否。
曲子临近尾声,文木兮拦下侍者,从托盘里拿下两份香槟,递给沈沛一杯。
“就祝即将到来的一年,依然安稳如常吧。”他说着,和沈沛碰了杯。
“安稳如常。”沈沛重复着,盯着那金色的液体,毫不犹豫地喝了下去。
文木兮看着沈沛喝光了一整杯的香槟,便也喝光了自己的那杯,随后便和过来招呼的其他同事们离开了。沈沛靠在桌边,看着舞池里旋转的人群,目光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视线模糊,头痛欲裂,虚汗瞬间炸满全身,腿上也迅速失去了力气。乐曲渐渐终了,沈沛趁舞池里的人还没有走上来,拼尽全力扶着桌子踉跄着离开了会场。
听力也渐渐丧失,嘈杂的人声里自己越来越远,终于变成模糊的一点。最后听到的礼仪官的致辞中,似乎说到接下来会有联盟东亚北区分部的队长郑白衣的演讲。那水纹一样的声音随着最后一丝力气的抽空而消失了,沈沛趴在卫生间的水池边,用力抠着喉咙干呕,但他知道已经为时过晚。
由远及近的,似乎有脚步声传来。模模糊糊的思绪里,沈沛想,也许是审讯人员,终于要把自己带走了。
要从这里打听到什么消息呢。自己没有秘密,唯一有的执念,如今也像梦一样触摸不到。
不知郑白衣会讲些什么。这个骨子里是老好人的青年,远没有军部这群老狐狸圆滑。自己来这一趟也没机会看他一眼,不知道他情况好不好。
脚步声终于停在自己身边,沈沛努力睁开眼,一片模糊的白光中,他努力张了张嘴:“来带我走吗?”
“快起来!”胳膊被用力拽住,下一秒,沈沛被穆槿迅速架了起来,几乎是两脚悬空地离开了会场。
直到被匆忙塞进汽车的副驾,沈沛的目光才变得清明了一些。穆槿坐在驾驶位,一个转把,迅速驶离了会场。
“保持清醒!听我说!”穆槿的声音在耳边大声吼着,“别睡过去!我偷车偷人救你命,可不是让你就这么睡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