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沛看着王一一,对面刚满十六岁的少年穿着黑色的作战服像树一样站在那里,黑色的长发在脑后扎成马尾。王一一问:“她怎么样了?”
沈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当然可以骗他说没问题,已经稳定了,但他说不出口。郑白衣已经从走廊那边走过来,他只好说:“周不信正在手术室,他是一名很出色的药剂师。”
“我知道他。”王一一说,“比我想象得要好,有人救就行。”
他笑了一下,在郑白衣走近之前,低声说道:“我对我们的定位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期望……你不用担心。”
没等沈沛再说话,王一一拍了拍他的手臂,便往备战广场跑去了。
“对了!”他又回过头,对沈沛笑着说,“手表我很喜欢!”
郑白衣来到沈沛身边,看着他:“在聊什么,刚刚?”
“没什么。”沈沛说,“我对他说,不要紧张,还有生日快乐。”
“啊。”郑白衣像是经过对方的提醒,突然想起来了这微不足道的信息。“对,今天好像是他们的生日。”
沈沛这时才转过身看向他:“队长,当初你为什么决定撤销他们的禁令?”
‘“这有什么为什么的。”郑白衣耸了耸肩,“为什么要禁足两个对基地并没有什么威胁的未成年?”
沈沛没有再问下去。郑白衣的话,不知是随口一说,还是故意向他吐露了什么信息。“对基地没有威胁”这几个字足以说明一个问题——在郑白衣尚未成为北区分部的队长之前,对于双胞胎的禁足,是因为视他们为威胁。
而那时的双胞胎尚且不满十岁,是比现在更加弱小的儿童,又怎么会被视为整个基地的威胁,甚至要将他们幽禁起来,不允许他人与之接触?
如今郑白衣又说,他现在不认为他们对基地有威胁,那么,是他已经掌握了控制双胞胎的方法,还是双胞胎身上的危险因素已经彻底消失了?
如果放在沈沛刚刚来北区分部报道那时候,他可能会相信这只是郑白衣一句无心之语。而如今,在他亲眼目睹对方的果断冷漠,又被穆槿亲口证实其曾确实对自己下令监控之后,沈沛无法再把对面这个年长他几岁的男人当成普通人来看。
如今各个大陆板块的驻扎基地与联盟总部的关系愈来愈微妙,而北区分部这个离中央市权力中心最近的基地却能维持一种完美的平衡,这里的队长绝非等闲之辈。最近这段时间,沈沛越来越清晰地感受到这一点。
备战广场上,王一一已经登入了他的机甲。鲲号迈开沉重的步伐,走向属于它的门。
之前虽然在穆槿的一次任务中,王一一作为后续支援已经有过实战经验。但他作为真正的驾驶员,为守卫五号门初战,还是第一次。郑白衣曾在旁观双胞胎训练时偶然向沈沛提起过,五号门后,环境的危险,要远远大于入侵种本身。
鲲号站在那扇巨大的门前。这扇门不同于其他门有着明显可以识别出的石料质地,五号门被嵌在巨大的岩壁里,而它本身却并不是用和岩壁同样的石料雕成——它的身体在探照灯的光束下闪着幽微而柔顺的光芒,像是有生命一样,有着蚌类贝壳的珠光,又有着它柔软的体腔。
是的,五号门坚硬冰冷的门体之外,覆盖着一层黏腻湿润的柔软物质,分析不出它的元素构成,甚至无法在它光滑的体表上取下样本。
这扇“软门”上同样有着特殊的图案,却不是雕刻上去的,而是由那柔软的皮肤扭曲而成的花纹。
被水纹环绕的朱鹭,背上站着一个面容苍老的婴儿。
监控室里传来王一一的声音:“鲲号准备完毕,可以开门。”
郑白衣点了点头。五号门巨大的身体缓缓移开时,带着肉体碾压过地面的闷响。那皮肤褶皱而成的花纹先是挤成一团,然后如水波样一圈圈地消失。王一一走出门去,来到属于他的战场。
这是一个和他背后那扇门一样诡秘的空间,巨大的穹顶上竟然有人造光源,无限扩充的岩壁上竟开着三道与他身后一模一样的门。
“记住你的坐标。”郑白衣朝对讲说着,声音很沉,“迈错一步,就不能回头了。”
“了解。”王一一的声音听上去既平稳又可靠,完全没有初入战场时的慌乱。
鲲号庞大的机体,向那凹凸不平的岩表,跨出了第一步。
在机械接触到那柔软皮肤一样岩表的瞬间,整个地面瞬间凹陷下去,形成暗无光线的深渊。只剩他脚下一块方寸之地,王一一深吸一口气,默念着之前早已熟背过千万遍的坐标谱。
“左三进四,左三进四。”
鲲号的另一只脚也踏出边缘,向前方的虚空迈出一步,就在它即将一脚落空之前,从下面伸出刚刚好的一块石柱,撑在了它的脚底。
五号门口这变化无常的,只能行走在深渊之上的虚空中的战场,脚下的每一部路,顺序应该怎么走,全部是靠之前的驾驶员们用命摸索出来的。
王一一的鲲号站在这万丈虚空之中,踏着脚下的方寸之地,迎着对面远方岩壁上的三扇门,目光不曾转过一瞬。
下一秒,其中一扇门悄无声息地划开,巨大的入侵种扇动双翼,向他扑来。
“冷静,冷静!王一一,不要慌!”年轻的驾驶员低声对自己说着,脑海中迅速回忆着坐标。“右二退三,左五进一,右四进三,左二退六……”
每跨出一步,之前的岩柱便会消失,新的岩柱便会升起,随着鲲号的步伐不断变幻。这些岩柱的顺序不容打乱,稍微跨错一步,便会一脚踩空坠入深渊。
正因为有着固定步态的限制,让机甲与入侵种的搏斗变得更加艰难起来。
王一一双手牵制住入侵种的利爪,猛地用力将它甩开一段距离,紧接着连忙调整步伐,让自己的姿势更适合战斗。
郑白衣和沈沛面对着监视屏中的战况,保持着心照不宣的沉默。过了一会儿,郑白衣说:“你知道吗,五号门后的这战场,是我们已知的唯一一个,有可能是人为制造的环境。”
“和我说这些?”沈沛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王一一,语气却很谨慎,“这应该属于高级机密吧。”
“现在这屋子里的人,保密级别都够了。”郑白衣说,“当然,我们也无法完全确定——从取回来的岩石和其他环境样本来看,里面人为干涉的元素是最多的,甚至高于可以界定人造环境的标准线——然而我们推测不出时间,哪怕一丝一毫的时间痕迹都没有,就像这颗星球诞生之初就存在着人类,用他们的力量制造出了这样一个变幻的环境。”
“是什么时候发现的,这个战场?”
“很早了,早到人类迁至地下不久后的几年吧,我不太清楚。”郑白衣看着屏幕里,王一一的脉冲炮刚刚轰掉入侵种的半只巨翼。“哪怕已经过去了上百年,人类对这地下世界,依然一无所知。”
五号门后,被重创的入侵种张开巨喙,朝鲲号喷出腐蚀性极强的毒液。而鲲号受困于步态躲闪不开,只能由左半边机甲生生承受下这一击。
火花四溅的画面里,这一次,沈沛没有像之前那样激烈地向站在他身边的队长请求支援。
“我以前看过一本书,作者说过很有意思的一句话。”他看着屏幕里,鲲号拖着被毁的半边身甲重新调整站姿,再一次面对着入侵种,举起了臂炮。刺目的火光中,王一一没有发出哪怕一声因惊惧或受伤发出的叹息。
“无所畏惧,实际上是对自己真正感到满意的唯一方式。”沈沛继续说着,“队长,你是不是时常都会觉得满意?”
郑白衣笑了一下,露出嘴角的一颗虎牙。他的眼角是向下垂的,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
“你看的这本书,我刚好也熟悉。”他说着,看着屏幕里的鲲号又一发脉冲炮直接摧毁了巨兽的另一只巨翼。他接着说下去,“行善积德过了头,常人就会变成疯子,而君子也会变成小人。”
战场上,王一一以战甲被毁百分之三十的代价,击溃了对面的四级入侵种。鲲号拖着残破的躯体,走向了门后。
沈沛这时才扭过头,顺着郑白衣之前的话,问他:“行善积德,你是在说你自己吗?”
“我是在说我上一任的队长。”郑白衣笑着,眯起的眼睛里却毫无笑意,“我并不是一个像他那么善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