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还不派增援吗。”沈沛盯着郑白衣的眼睛,一字一顿。
郑白衣抱臂淡淡地说:“你想派谁?”
刻意的刁难,就连始终站在一边不发一言的陆南都挑起了眉毛。
沈沛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的队长,眼睛里几乎可以冒出火光。郑白衣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一些:“每扇门背后的环境都不同,守门的机甲,正是依照不同的战场环境设计出来的。强行派别的机甲去不属于它的战区支援,因无法耐受特殊环境,极容易造成驾驶员的意外死亡。不然你以为我们花大力气研发专属机甲,只是为了和驾驶员更好地适配么?”
他把目光投向屏幕。那画面里,五级入侵种正面对着王牙牙,蓄力着下一波的攻击。
“我当然也可以派一级和二级机甲过去支援,我甚至可以派预备役驾驶训练机甲去,无非是人海战术……换回来的结果,也无非是牺牲许多人去救下一个人。如果你是队长,你会怎么做?”
“可她就要死了。”沈沛说,“四号门也会被攻破。”
“不会的。”郑白衣说,“你太小看她了。”
*
在王牙牙小时候,因为没有玩具也没有朋友,就连月亮也还没有成为他们老师的时候,她和王一一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睡觉。因为睡觉可以做梦,这是他们逃离现实的唯一一条路。
在四壁光滑冷硬泛着白光的宿舍里,他们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在狭小黑暗的温暖小窝里,偎依着闭上眼睛。
王牙牙时常会梦到一条海豚,游荡在漫无边际的黑暗潮水中,甩着金属机械支撑的尾鳍。它的眼睛是红宝石镶成的,在一片黑暗中泛着幽幽的红光。
那条海豚是她的朋友,会陪她聊天,给她讲故事,还会给她唱歌。
虽然讲的都是一些最后主角惨死战场,看到希望却求而不得的暗黑童话,唱得歌也都是毫无音律章法,五音不全,歌词扭曲的作品——但王牙牙却很喜欢,并不是因为她着迷于痛苦的情节,而是除此之外,她也没有其他任何消遣,于是感受痛苦变成了她的快乐。
后来和王一一聊天才知道,原来那只海豚也去到过他的梦里,为他也唱过同样的歌。
那首歌伴随着双胞胎冰冷单调的童年一起长大,直到现在,他们依然会下意识地哼起那段极其难听的旋律。
此时此刻,在王牙牙单向切断通讯,机体受损超过百分之六十,氧气含量马上耗尽的情况下,她又想起了那首歌。
“扔在河里的婴儿啊,被好心的婆婆抱回家,关在下水道里哇,长大变成了恶鬼呀……”
王牙牙低声唱着,抹了把落在眼睛里的血水,重新调整了站姿。
脉冲炮缓冲即将完成,对面的巨兽重新伸展嶙翅,即将掀起另一波岩浆海啸。
王牙牙举起手臂,瞄准入侵种的头部,调整了一遍呼吸。
“被杀死的少年啊,带着秘密去了远方,尸体被虫子啃烂啦,白骨森森睡在树旁……”
缓冲完毕。在一片排山倒海扑面而来的蓝色火光中,王牙牙如山那样矗立在那里,按动了扳机。
炮击没有轰裂对方的头部,只轰断了它的另一只顶角和残存的巨翼。下一秒,冲出焰幕,出现在视野之中直直逼近的,正是紧握光剑的鹏号。
“年少有为的青年啊,被魔鬼砍下了头颅!”
王牙牙大声唱着,难听的曲调接近怒吼,她挥舞长剑,斩下巨兽一侧身体的尖甲。
入侵种发出巨大的嘶吼,冲击波震得王牙牙头皮发麻。但她没有退缩,挥剑又斩下对面的一处头角。变异后的入侵种身体更灵活,因受到巨大痛苦而变得疯狂。它用厚甲嶙峋的巨爪扣进鹏号的机体,将机甲狠狠扣倒在地。
“机体受损超过百分之七十,请求增援,重复,请求增援。”
“去他妈的!”王牙牙吼着,她最后一次举起双手,看着近在咫尺的怪物恐怖的脸。驾驶舱外,变异的入侵种露出獠牙。
“希望再也看不到,世界也不复存在!”
她吼出最后一句歌词,在入侵种的巨齿穿透驾驶舱保护罩的前一秒,挥剑斩下了它的头颅。
驾驶舱中,金色的火光漫天,环绕着少女的身体,像一幅画。
“氧气耗尽,人机同调率低于基准线,驾驶员已无法自行控制机甲,请求支援,重复,请求支援。”
意识消失的前一秒,王牙牙努力眨了眨眼睛。她伸出手,努力够着操作台一角的粉色兔子。那距离好远好远,她伸直了指尖,但怎么也够不到。
那只手垂了下去,沉睡在一片金色的火光中。
*
“我去吧。”
稍显陌生的声音在一片死寂的监控室门口响起。所有人都回头望去,站在门口的不是别人,却是方卿。
“你怎么来的。”郑白衣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打晕了几个警卫,偷了钥匙跑过来的。”方卿照旧穿着红色的外套,耸了耸肩,“我去把她救回来。我的机甲与她的构造相似,应该可以抵抗一阵子。”
沈沛死死地盯着他,而方卿却连看都没往他这边看上一眼。
监控器里,王牙牙举起光剑,进行着殊死的反击。
“别犹豫了,先让我去救了人再说,所有的后果我自己承担。”方卿说。
郑白衣转过身去,没再看他。
“把重明鸟号调到五号备战区。”他说,“七号方卿准备支援。”
“不好意思啊,我已经擅自做主把它调过去了,你们把门打开就行。”方卿朝郑白衣敬了个礼,笑嘻嘻地说,“反正军纪违反太多了,我也不差这一条。”
转身离开前,沈沛似乎感觉到方卿用余光向自己这边扫了一眼。但那一瞬间终究太短暂,他也不能确定。
他沉默地看着方卿红色的身影跑向备战广场。在那里,他的机甲已经蓄势待发。
重明鸟号,是和他本人一样一身火红的颜色,胸甲处刻着的是一个骑马向前的骑士,烈焰是他的头蓬,他的手中举着的不是长剑,而是燃烧的火把。
方卿登上驾驶舱,片刻之后,监控室里传来他的声音。
“七号驾驶员准备完毕,可以出战。”
“去吧。”郑白衣下令。
*
待到最后一扇门在方卿身后关上时,王牙牙正挥剑斩断了入侵种的头颅。重明鸟号对抗这样极端高温的环境显然十分吃力,但方卿依然毫不犹豫地冲向王牙牙的机甲,拖着鹏号沉重残破的巨躯撤回了门后。
王牙牙被急救车推出电梯的样子,就像当初的方卿。不同的是,这一次沈沛没有站在墙角。他第一时间冲上去,迅速检查着她的情况。
“就是缺氧还有外伤,脑子我看没什么大事。”方卿话音未落,就被四五个冲上来的警卫架着胳膊拖离开了王牙牙身边。但他依然朝这边喊着,“之前救我的人情,我还你了啊!”
“推到急救室,适配台也抬过去,快点!”沈沛朝助手小孟喊着,已经顾不上朝方卿或者其他任何人多看一眼。王牙牙躺在床上,面色平静得仿佛只是睡了过去,除了被血污弄脏的脸和明显骨折的腿和手臂之外,安详得如同没有受到过任何痛苦。
这不像是一个初上战场,同调了突破百分之八十五后的新人应该表现出来的样子。哪怕她已经陷入昏迷,因人机同调过载而对大脑造成的压力,也会通过表情和体征数据显示出来。然而王牙牙的表情是那么平淡,初步扫描的脑电波图谱也并未显示出她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然而沈沛现在并没有时间仔细思考这些异常情况。王牙牙被推进抢救室后,他迅速换好手术服出来,却被郑白衣一把拽住胳膊。
“我会安排别人给王牙牙手术。”他说,“你跟我来。”
沈沛压抑着想揍对方一拳的冲动,冷冷地说:“入侵种已经被杀死了,任务已经结束了,我作为她的药剂师,有权利救人。”
“你当然有权利救人。”郑白衣叹了口气,“但是我们刚刚接到警报,五号门附近也出现了入侵种,我已经派人解了王一一的禁闭,让他去备战了。”
胳膊卸了力,沈沛扯下口罩,盯着郑白衣的眼睛:“之前我没有看到他,是你关了他禁闭?”
“我如果不这样做,他肯定会去救王牙牙。”郑白衣说,“他们的身份特殊,没必要让他们多背一条违抗军令的罪名了,你说对吧。”
他没有再看沈沛,就算想也知道此时此刻他是什么表情。郑白衣问陆南:“你那边准备好了吗?”
“我派了周不信过来。”陆南的语气和缓很多,带着刻意的安慰,朝沈沛点点头:“他负责王牙牙的手术。放心吧,他是很出色的药剂师,不会有事的。”
沈沛没再说话。他把口罩和手术帽摘下来扔在垃圾桶里,头也不回地走向了监控室。
在那里,王一一已经换好了作战服,正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