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卿没有在他的宿舍里。尚未完全脱离生命危险的他被安置在医疗组负责的观察室中。穆槿和沈沛在走廊的拐角处往那边看着,观察室外站了两个警卫守着门口。
“待遇挺高的。”沈沛撇撇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军部高官。”
“就是为了防止你这样的人。”穆槿在旁边一语中的。
“什么叫我这样的人,你不满意可以走啊,我拦着你啦?”
“那就还有我这样的人。”
“这还差不多。”沈沛探着头往那边瞄着,“咋过去呢……你干嘛呢?”
他看穆槿走到一处死角,蹲在地上不知道在抠什么东西,于是也好奇地跟过去,站在穆槿身后一脸莫名其妙地瞅着。
“帮我挡着点儿摄像头。”穆槿指了指屋顶对角线方向。
“在哪儿呢?没看到啊?”沈沛顺着穆槿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四处张望就是没找对地方。
穆槿叹了口气,站起身,扳着沈沛的脑袋,那他的视线强行扭到正确的地方:“看到了吗?那儿有个白色的凸起的小点儿——你往哪儿看呢,看我手指的地方!等到红灯亮起来的时候,你帮我挡着点儿。”
“这监控还不是24小时的啊?”
“就这一个摄像头有故障,我也是最近才发现的。”穆槿重新蹲了下来,掏出一把多功能军刀在墙上撬着什么。
“你干啥呢?”沈沛好奇地看着他。
“这边有个电箱,我看看能不能把这条走廊的电路暂时弄出故障……你看我干嘛,看着点儿摄像头,还有走廊。”
“哦。”沈沛站直身子背对着穆槿,注意力放在不远处的摄像头上面,“你还会电工的活儿呢?”
“我初中物理学得好。”
“我记得你以前是教地理的。”
“不妨碍我初中物理学得好啊。”穆槿一边说着,手下没停,利落地撬开电箱上的锁后,研究着里面复杂的电路,“有点麻烦,可能需要个十来分钟。”
“十来分钟啊?”沈沛看着走廊那边来往的工作人员,“很容易有人过来啊。”
“那就五六分钟。”?
“这也能砍价的吗!”
沈沛紧张地四处张望着,摄像头偏偏在这时亮起了红灯——监控画面里,沈沛一个人站在墙角不知道该干嘛,穆槿的全部身体缩进墙角的阴影里,加上沈沛两条腿挡着,并不太看得出来。
我也不能跟个傻子似的在这儿干站着吧。沈沛想着,扯松了领带,抬起手撩了撩头发,开始对着走廊对面监控排不到的地方抛媚眼,抛完了眉眼就开始挥手打招呼,嘴里不出声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演得跟对面站着个小相好似的,那表情可以说是栩栩如生,帅气中带着俏皮,愉悦中带着轻松。然而走廊对面出去的大厅里除了匆忙走过的基地人员之外,并没有谁有多余的心思往这边看上一眼。
和空气打完招呼之后,沈沛掏出手机开始表演打电话,直到听到身后响起“咔哒”一声轻响,整条走廊顿时陷入黑暗里。
“演得还挺投入。”一片因突然断电而惊起的嘈杂人声和脚步声中,穆槿的声音在沈沛耳边响起,他抓着沈沛的胳膊,在一片黑暗中迅速朝观察室走去。“然而两个监控画面一对比,你就穿帮了。”
“我脑子不好,想不出更好的对策了,不行吗。”沈沛悄悄地回嘴。
“其实你就在那儿站着不动就行。”
“我有自己的艺术追求。”
穆槿停下脚步,悄悄拍了拍沈沛的肩膀:“你有五分钟的时间,再长我也帮你争取不过来了。”
他松开沈沛的手,急急地往前跑着,毫不犹豫地撞到了观察室门口的警卫。?“哎哟对不起,怎么突然停电了?”穆槿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听声音撞得很疼。“你们俩杵在这儿干嘛?”
“报告长官,我们奉命看守这里。”
“你能别趴在我身上么,能起来再说话么。”
“报告长官您腿别着我腰呢。”
“对不起对不起,我可能闪到腰了,你扶我一下好吧。”
“报告长官那您也得先挪一下腿。”
“哦好的。”
沈沛带着满嘴的槽点趁乱悄悄摸进观察室。虽然整条走廊被穆槿弄停电,但医疗组有独立的备用电源。一片昏黄的光线下,医疗仪器运作的嗡嗡声在安静的室内显得有些刺耳。沈沛走到病床前,方卿闭着眼躺着,表情倒很平静。他习惯性地看了看对方的体征数据,目前来说一切平稳,应该已经没有什么大碍。虽说郑白衣网开一面,但沈沛毕竟不是方卿的药剂师,下了手术台病人就不归他负责了,以后想要接触恐怕更难。
也许是麻药劲儿还没过,方卿还没苏醒。沈沛急的没办法,心想难道这宝贵的五分钟我就要看你这么睡过去吗,于是毫不犹豫地伸手扒开了方卿的睡衣。
在方卿心脏的位置,有一处三头犬图案的纹身。这是沈沛在给方卿做手术的时候就发现了的。只是当时情况危急,他一心忙着救人,并没有仔细研究这副图案。
地狱的守门犬,长着三颗头的恶犬,露出獠牙喷着死亡之火,颈处被一条巨大的锁链锁住,永远失去了自由。
沈沛歪着头细细打量着那副图案,在三头犬的下方还纹着一行小字,一种陌生的语言,沈沛分辨不出来。
他直觉认为这副图案一定有着什么特殊的意义。与图案交缠而生的是一处形状狰狞的伤疤,凸起的疤痕像一条扎起鳞片的毒蛇盘旋在心脏的部位,那是一处四级入侵种特有的鳞片毒素刺穿身体后留下的痕迹。
根据纹身的颜色和伤疤的形状,这伤口要晚于纹身的时间。也就是说,方卿在很早以前就把这副图案放在了身上。地狱的恶犬代表着什么,下面那行小字又意味着什么,沈沛悄悄掏出手机,对着那副纹身拍了个照。
不能保证这纹身和白梦一点关系都没有。既然方卿可能在短时间内不能苏醒,那么他也不能白白浪费这一点时间。
“……你是变态吗?”就在沈沛趴在方卿胸口仔细研究那副图的时候,方卿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听上去非常清醒,显然不是刚刚才醒,“还是,你暗恋我好久了我都不知道?”
沈沛吓了一跳,刷地一声站直了身体:“你早醒了你装什么睡?”
方卿没理他:“闹这么大动静,就是为了看我醒了没有吗?我知道是你救的我,有什么想问的就快问。”
沈沛看着他,眨了眨眼,抓住了这次宝贵的机会。
“你是什么时候加入的白梦?”
“第一次出任务之后。”
“为什么要加入白梦?”
“不能说。”
“任务之外的原因也不能说吗?”
“不能说。”
“是你自愿加入的,还是服从命令?”
“自愿。”
“基地里有人知道这件事吗?”
“除了你之外,目前没有其他人了。”
“白梦在这里的眼线,你知道是谁吗?”
“不清楚。”
“最初加入白梦的时候,’白鱼’有没有说过你的愿望是什么?”
“这个问题太私人了吧。”
“是我违反队规救了你的命差点被送上军事法庭。”
“……’白鱼’说,我的愿望,她永远都实现不了。”
“是什么愿望?”
“不能说。”
“我明白了。”沈沛叹了口气:“归根结底,是关于七号门的事。”
“你审讯的能力真的很差,我建议你专门报个班补补课。”方卿躺在床上看着沈沛,目光平直淡然,“但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在白梦,每个人加入的理由千奇百怪,有的是为了权力,有的是为了刺激,有的漫无目的,只想体验一把驾驶机甲走出地下的感觉——但他们都付出了相应的代价,包括我在内。”
他喘了几口气,努力压下伤口处的刺痛扰乱的呼吸:“我不清楚你加入白梦的理由,沈沛,但我的建议是,不要相信里面任何一个人说的话——这个组织远比你我能想象出来的极限更复杂,你陷得越深,离死亡便越近。”
“那你呢?”沈沛回应着他的目光,“你走到哪一步了呢?”
方卿惨然一笑。那样子触动了沈沛模糊的记忆。在他初到北区分部时,在星河宇宙的尽头,他遇到这个穿着红衣服的青年,那时他正在无声的哭泣,脸上也带着同样惨淡的神情。
“我已经快要死了。”他说,“不管怎样,我知道,我就快要死了。”
观察室外,穆槿的声音透过隔离门传进来:“哎你俩慢点儿——哎我的腰我的腰!”
方卿看了看门口的方向,转过头来:“你该走了吧。”?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沈沛站着没动,“你的纹身是什么意思?”
方卿垂下眼,看了看被沈沛扒得乱七八糟的睡衣。
“有机会的话,下次见面告诉你。”
他看着往门口走去的沈沛,又叫了一声。
“干嘛?”沈沛扭头看着他。
“下一次,如果我再像这样受伤的话,”方卿笑着说,“就不要救我了,拜托。”
*
在大厅的另一边,沈沛把黑色制服外套脱下来搭在臂弯里。穆槿在电箱里设置的小故障已经解决了,冷白色的光重新铺满空间。过了一会儿,穆槿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站在他身边。
沈沛斜眼瞧着他:“你这演技比我夸张多了。”
?“我是真的闪了腰了。”
“那用不用我给你正正骨。”
“算了算了,小伤小伤。”穆槿和沈沛并排朝宿舍的方向走着,“问到想问的东西了吗?”
“一半一半吧。”沈沛沉吟着,“不能说的太多,但也不是一点有用的信息都没有。”
“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吧……你笑什么?”沈沛抬眼看穆槿咧着嘴无声地笑着,“傻了吗你?”
“你开始和我讲实话了,这样很好。”穆槿笑着说,“感觉你总算没再把我当外人。”
?“不,你误会了,我并没有。”
“我就像现在这样一步一步夺取你的信任,慢慢掌握你的小秘密,然后去和队长打小报告。”?
“……幼稚。”
“以后有这样刺激的事儿,也记得叫我一起啊。”
“不要,我怕你和队长打小报告。”
“……我刚才是开玩笑的。”
“谁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开玩笑。”
站在宿舍门口,沈沛问穆槿:“你觉得队长这次,为什么要放我一马?”
“还能为什么?”穆槿想了想,“难不成你见死不救?”
“是吗?”沈沛看着穆槿,过了一会儿,他移开了目光。“算了。”
穆槿却依然看着他,缓缓说道:“你怀疑我?”
“没有。”沈沛笑了一下,“怎么会。”
“我不会骗你的。”穆槿说,“虽然咱们认识的时间不算长,可是我也犯不着骗你呀。”
“我没说你骗我啊,你这么敏感干嘛?”
“因为我觉得你活得很累。”穆槿认真地说,“我不清楚你为什么要把自己搞的这么累,但很多时候,其实很没有必要。”
沈沛叹了口气,没再多说什么。事实上,面对穆槿的问题,他觉得无论说什么都毫无意义。怎么可能不累,活着本身就是在消耗生命力,不论幸福或是不幸,总归是很累的。
无处诉说。每个人都是孤岛,活着本身即是地狱。沈沛知道无论如何,自己都无法完全信任其他任何一个人。能够被他信任的唯一一个人在十年前就已经死去了,从此他一个人在这生者的地狱中前行,走入更加黑暗的深渊。
他和穆槿打了个招呼,先回了宿舍。宿舍里空空荡荡,一桌一椅一床,再无其他东西在外面。他从很小的时候起就习惯了这种生活,阴暗逼仄的宿舍里,只有一条毯子是属于他的东西。
沈沛坐在桌前,拿出手机。
并没有看拍下来的纹身图案。他调出一段视频,画面里光线略暗,但仍能看清是电箱内部的情况。出现在画面里的一双手正是穆槿,沈沛背对着他,用手机暗自记录下他操作的全过程。
盯着画面,他研究着整个电路布局和穆槿的每一个动作。下次如果出现类似的情况,至少他一个人也可以,不用再依靠任何人。这样利用穆槿,虽然十分过意不去,但沈沛也承认,在他同意穆槿和他一起去见方卿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决定利用他。只是他没想到,穆槿的能力超出他的意料,这算是一件好事。
不知道穆槿如果知道自己被这样利用会怎么想。沈沛看着手机屏幕,修长灵巧的手指在错综复杂的电路线中摆弄着,视频接近结束的时候,那双手扯着一处电线的末端停下了动作。
接着,穆槿的脸出现在镜头里。他目光分明地对着沈沛藏在袖扣里的镜头,得意地笑了一下,带着恶作剧的神采。
下一秒,整个画面陷入到黑暗里。穆槿的声音在一片黑暗中响起:“演得还挺投入。”
*
穆槿走回宿舍时,刚好碰到郑白衣也回宿舍。两个人房间挨着,站在各自的门前打了招呼。
“沈沛没问题吧?”郑白衣问。
穆槿摇摇头。
郑白衣微笑着,看着他。
“那么,他去看过方卿了吗?”
穆槿耸耸肩。
“没有。”他说,“我也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