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沛睁开眼,是熟悉的天花板,泛着银白金属的冷光,在环绕屋顶的灯光照射下显得不近人情。他以为自己还在手术室里,垂眼继续打量四周,才发现这是自己的宿舍。
“你醒啦。”
身边传来穆槿的声音。沈沛扭过头,看他正站在自己床边,手上捧着个马克杯,里面飘出热气腾腾的茶香。
“谢谢。”沈沛艰难地张开嘴,嗓子撕裂般地疼,声音像砂纸磨过地面。
穆槿看了看茶又看了看他:“其实这是我给自己泡的茶,不过既然你醒了,那你想喝酒喝吧。”
他伸出手,打算扶沈沛起来,结果沈沛没等他扶便自己靠着床头坐起来了。
茶并不是太烫,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思考着接下来的对策。
郑白衣那一关不好过,方卿现在的情况也不稳定,自己现下的处境也很尴尬。
他看向穆槿:“我睡了多久?”
“差不多六个小时。”
“你一直陪着啊?”
穆槿扭过头:“没有,我也是刚来不久。”
他拉了拉旁边的椅子,坐过去:“你有什么打算吗?”
“我和队长说过了,只要能救人,后果我来承担。”沈沛捧着杯子,让散开的热气呼在自己脸上。喝过水后,他的声音也变得湿润了些。“方卿情况怎么样了?”
“还算稳定,不知道现在醒了没有。”穆槿说,“你这又是何必呢?”
“嗯?”
“为什么救他?”
“为什么……我碰巧在那儿啊。”沈沛又喝了一口茶,“难道我要看他就那样死了吗?我们读医学院的时候都是发过誓的,绝对不会见死不救。”
穆槿单手撑头,斜眼瞥着床上的病号:“碰巧?”
没等沈沛回答,他率先挥了挥手:“知道你也不想说,算了。”
“我救方卿,是想问他一些事情。”沈沛却出乎意料地,语气平淡地说了起来。“不是关于七号门的,也不是什么违反条令,不能问的问题。是关于其他的一些事。”
穆槿终于扭过头看向他:“那些事情很重要吗?重要到即便你自己会被开除也要问清楚?”
沈沛迎着穆槿的目光。这一次,他没有隐瞒自己的情绪。
“很重要。”他目光坚定,语气谨慎,“对我来说,很重要。”
穆槿点点头:“有我能帮忙的地方吗?”
“目前没有。”
“那好吧。”穆槿伸了个懒腰。他已经在这个空空荡荡的宿舍里坐了快六个小时,沈沛的宿舍里啥都没有,快给他憋疯了。“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好好地写一份辞职报告,一会儿给队长送过去。”
穆槿站起来:“你电脑在哪儿?我帮你拿。”
沈沛愣住:“我都醒了,你还不走吗?”
“我不能走啊。”穆槿笑着说,“朱颜也说了,以后估计也难碰到你这么出色的人了,让我好好照顾你。”
“我要是真被开除了,那你也只能自求多福了。”
“所以我现在更得珍惜这段时光啊。”
“闭嘴吧!”
沈沛噼里啪啦地在键盘上敲着字,一篇辞职信让他写出了一种《出师表》的气魄,字字泣血,声声悲浑,从自己最初选择药剂师的职业理想,到学习过程中对联盟事业的崇高向往,再到来到北区分队以后感受到了春天般的温暖,让自己进一步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在进步的同时不忘初心,恪尽职守努力做到既是一个合格的战士,也是一个优秀的医生。总之可以说是通篇读下来,激昂又不失内敛,热血又不乏公允,几乎可以直接拿去竞选当发言稿。
穆槿在一边看得都惊呆了:“你平时都是这么吹牛的吗?”
“我哪一个字在吹牛了,你说!”沈沛手下没停,继续运笔如风。其实在他当时决定站出来救方卿的那一刻,他就没想过自己真的会主动放弃现在已经得到的一切。东亚北区分队,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距离中央市最近,和中央市的联系比其他地方更为紧密,同时医疗组急缺高端研究人员,自己来了可以不用按照论资排辈那一套熬年头,直接可以涉及机密,加上队长郑白衣的处事风格,他在总部时也早已略有耳闻——与其说他是被总部直接调派过来的药剂师,不如说某种程度上,是沈沛自己选择了这里。
好不容易来了,他就不会轻易地离开。医疗组从他来到这里以后,人机同调的稳定性直接上升了五个百分点,药剂师与驾驶员的大脑波长共振图也精确了一倍。沈沛虽然不能保证现在北区分部的医疗组水平已经达到了他在北美研究所时的标准,但在东亚联盟区内,也够得上是顶尖的那一层了。
他拼的是技术,在赌郑白衣对自己价值的看重程度。就算到了最坏的那一步,他真的被开除,那么大不了也可以从头再来,从最底层开始,一步一步继续爬上来。
沈沛敲完最后一个字时,便已经下定决心,前进或是倒退,他绝不会停下脚步。
他合上电脑,简单洗漱了一番,换上制服,就像他第一次来到北区分部报道那天一样。
“我走了。”他对穆槿说。
“我陪你一块儿去。”穆槿站起来,跟他走出宿舍。
“你去干嘛,又没有什么用。”
“我不进去,我在外面等你。”
“随你便吧。”
到队长办公室的那条路似乎格外漫长。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期间穆槿想问什么,张了张嘴,最终也是什么都没说。沈沛看上去比平时的精力更加集中,他不说话时,会不自觉地散发出一种淡淡的威压,让周围的气氛也变得凝重了起来。
不知道沈沛自己意识到这点没有。穆槿用眼睛的余光瞟着他。这样一个比自己还小几岁的青年,来北区分部不过几个月的时间,总觉得和自己初见他时显得很不一样了。
像是更熟悉也像是更陌生,更接近也更疏远。越是了解多了,就会感觉到越多的谜团,越是能感觉到,这个看上去很好说话的人,比任何人都更冷淡。
队长办公室门口,沈沛看着穆槿:“你就在这儿等着吗?”
“对。”穆槿靠着墙壁,双手插兜,朝他点点头,“去吧。”
沈沛没再说话。他抬手敲门,随后打开门走了进去。
门在他身后合上了,悄无声息。
坐在办公桌后,郑白衣看着这个站在自己面前的青年。照旧是穿得一丝不苟的黑色制服,领带打得整洁讲究。来了北区分部之后,沈沛的头发比原先长了一些,微长的发梢别在耳后,用一枚黑色的卡子固定住。
依旧是照片中那副标准精英的样子,却比几个月前初到时更沉稳也更严肃。
之所以对沈沛另眼相看,并非完全源于他是总部直接调派。作为曾经北区分部的王牌,郑白衣也曾享受过优厚的待遇和特殊的政策。他之所以对沈沛有戒备,是因为他第一次向总部申请沈沛更多资料档案时,以“权限级别不够”拒绝了。
作为北区分部的队长,最靠近中央市权力中心的基地,本就比其他分部的队长具有更多的特权。而面对一个少校级别的药剂师,除了总部直接发过来的基本资料信息之外,其他资料的保密级别,竟然比队长的级别更高,这是最让郑白衣感到不安的一点。
他曾想过许多种情况,沈沛也许是总部调派过来的秘密监察,也许是身份更加复杂的,其他基地渗入到总部的间谍,又或者是更危险的理由,让他埋进这里。作为曾经北区分部的王牌,他亲眼目睹过前任队长身陷囹圄,最后惨死在战区的状况。那个对他有过知遇之恩的中年男人,永远一副冷如寒冬的表情,心里藏着许多秘密。
他升任队长后,曾暗中调查过前任队长的死因,越查便越危险,谜团逐渐揭开,前任队长的牺牲并非意外,而是人为——得知这样的真相后,郑白衣收了手,没有再查下去。
他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热血上头便不管不顾的王牌驾驶员了。现在他的身上肩负着整个北区分部全体人员的性命,一腔孤勇不能解决任何事,只会惹来更大的麻烦。
成为队长的五年来,他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和总部的平衡,和其他基地的联系,他学会了戴着虚伪的面具和高层应酬,推诿,斡旋,但他始终没有忘记前任队长惨死的谜团,这让他不得不习惯性地谨慎地活着。
直到半年前,沈沛的调令打破了这一切的平衡。这个背景神秘的来自总部的年轻人,似乎象征着他之前五年一切苦心经营的脆弱微妙的平衡出现了破碎的预兆。他以审视最危险的敌人一般审视着这个初来乍到的陌生人,带着早已熟稔的温暖的假笑。
然而沈沛来到这里后做的每一件事都出乎他的意料。他和总部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联系,对自己的工作尽心尽力,数次把自己的境况置于最危险的境地,只不过是为了更好地完成他的本职工作。如同他那信息寥寥的简历里呈现的那样,他只不过是一个兢兢业业,术业精专的药剂师罢了。
尤其是今天,他不顾后果地提出救下方卿——这背后究竟有着什么样的目的,郑白衣暂时想不出来。他是因为“方卿”而来,还是因为“七号驾驶员”而来,又或者是什么其他的理由?郑白衣竟忽略了,沈沛究竟和方卿有着什么样自己不知道的交集。
他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药剂师,终于说道:“来这里干什么?”
沈沛跨前一步,双手将辞呈放在郑白衣面前:“之前说过了,救下方卿,后果我自己承担。我知道违反了队规,所以要求辞去队内职务离开。”
郑白衣眨眨眼:“救方卿?你和他有什么关系吗?”
“啊?”沈沛愣住,“也没有什么关系,不是今天上午……”
“我不清楚你在说什么。”郑白衣伸出手拿起那份辞呈,看也没看,直接丢进了碎纸机。“我并没有看见你接触过我们的七号驾驶员。”
沈沛这才反应过来,当时郑白衣转过身去不看他,陆南让他赶紧救人,到底意味着什么。
郑白衣说,一旦被我发现,就会被开除。
沈沛想,自己没有看错人。北区分部的队长,是个和其他人都不一样的,有着自己一套坚持的人。
“还站在这里干嘛,有别的事?”郑白衣问。
“没有了。”沈沛立正站好,敬了礼,“谢谢你,队长。”
“搞不清楚你在谢什么。”郑白衣嘀咕着,随手拿起一份文件,不再看他。沈沛离开后,他若有所思地盯着桌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沈沛几乎是跳着出来的。穆槿看他一扫之前的忧郁,笑得跟朵花似的,于是自己也跟着笑起来。
“不用走了?”他问。
“咱们队长,是个好人。”沈沛诚恳地说,“我没事了,你回去吧。”
“那你呢?”穆槿看他。
“我……去吃个饭。”沈沛停下脚步,扭过头看着站在他身后不走的穆槿,“干嘛?”
“你是想去看方卿,对吧。”穆槿安安静静地说,“我跟你一起去。”
“你在说什么啊。”沈沛没有移开目光。
穆槿叹了口气:“你一个人去,万一被人发现,没有搪塞的借口。我跟你一起去,可以替你把风。我不会跟你进去的,去了他那里,你自己想干嘛干嘛吧,我还和现在一样,在外面等你。”
沈沛眯起眼睛,想了一会儿:“为什么?”
“因为我当你是朋友。”穆槿走到他身边,拍了一下他的后背,“说了你也不懂,走吧。”
“万一被发现,会被开除的。”
“万一被发现,我就立刻把你卖出去。”
“你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
“神经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