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市位于比海底最深处更深的地下王国。整个城市呈圆形分布,从外墙到圆心共分成七个环形,最中间是东亚政府集权所在地,依次往外是其他办公区与生活区。穆槿家住在第四区,从中心向外的第四道环形区域。北区分队基地的大部分人家都住在这里,这里也是最主要几所学校所在的城区。
车子驶进第五区时,沈沛说要在这里先把见面礼买好。这里是整个中央市最繁华的商业区所在地,地下穹顶比别处更高些,是为了给更高的建筑腾出更大的空间。其实沈沛也不太记得路了,凭借印象加上穆槿的建议,来到商业中心高档购物楼前停了车。
“我自己去买就行,你在车里等着吧。”沈沛这样对穆槿说,“很快就出来了。”
穆槿点点头:“那我在停车区等你。”
这是整个东亚最繁华的地下城市之一,大部分的人蛰伏在这深不见光的地底已经过了一个多世纪,漫长的时间足够将穴居的苦难磨成歌舞升平的样子。相当一部分的年轻人已经开始卷起新的潮流——他们被称为“地下的一代”,心甘情愿地享受着这不见天日的宁静生活,对重回地面的抗争提不起半点兴趣,甚至觉得这种行为是极度愚蠢的自寻死路。
在中央市最繁华的建筑群里,到处可见这样衣着光鲜的地下的一代。
沈沛的打扮和他们别无二致,带着明显阶级特征的考究和某些偏执的日常习惯。他游刃有余地穿梭在林立的奢侈品店,酒馆和咖啡店之间,像一条悄无声息迅速移动着的蛇,目光犀利地搜寻着自己需要的目标。终于,他的脚步停在一家只有会员才能进入的酒吧门前。
推门而入的瞬间,扑鼻而来的醇厚酒香便彻底裹挟住他。他面色如常地走到吧台前刷了会员卡,穿着笔挺制服的侍者便端来了盛在水晶高脚杯中的红酒。沈沛一手端着酒杯,另一只手百无聊赖地敲着吧台的桌面,和这里每一个消磨时间的生活富足的年轻人一样。酒只喝到一半,他便已经发现了目标——曾在北美一起混过圈子的留学生,联邦东亚总部行政科一位上校的独生子,和他同年去的北美,在那里的商学院拿到了文凭。
总得来说是个精通享乐偶尔学习的纨绔子弟,脑子极聪明,歪门邪道懂得不少,却不愿意做正事。典型“地下的一代”特有的样子。父亲是军部上校,母亲是商界精英,全家住在第二区,属于活在云端的那群人。在北美时,沈沛与他交好,一度被秦暮歌误解成趋炎附势那类人。此时此刻他正独自坐在靠窗的位置,不知是否是在等人。目光游移间,他发现了吧台前的沈沛,而沈沛看上去并没有注意到自己,于是他便主动起身走过去。
“嗨!”他朝沈沛打招呼,“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和我说一声。”
沈沛扭头冲来人笑了一下,一副刚刚才发现对方也在这里的样子。正朝他走来的和自己差不多大的青年,梳着一头漂成金色的长发,扎成一个马尾,张扬到极点的样子,狭长的眼睛,眼梢向上挑起,左眼角下有一颗痣。
属于见一面就能记住的长相,名字和他本人一样,25岁的青年男子,却叫美人。
刘美人。
沈沛当初就是因为开了他名字的玩笑,两个人互相骂了一顿,之后便相熟的。
“也是刚回来,直接被总部调到北区,天天加班。”沈沛说。
“你还在军部啊?”刘美人瞪了他一眼,“有必要吗?”
“生活比较有保障吧。”沈沛笑了一下,又撇了撇嘴,“我花得多,你知道的。”
刘美人递给他一个“我懂的”眼神:“北区,你们那儿的负责人是谁来着,姓郑……?”
“郑白衣。”沈沛喝了口红酒,“我们队长,也是一号门的驾驶员。”
“你们那些编号我从来就分不清楚。”刘美人打了个哈欠,伸出右臂勾住沈沛的肩膀,“不然我跟我爸说说,让他跟你们队长打个招呼?”
“不用不用,我在那儿挺好的,没人为难我。”沈沛毫不见外地也勾住他的肩膀,一副亲昵的样子,“今天实在是巧,你来这儿是做什么?”
“今天是那个日子啊。”刘美人像看着白痴一样地看着他。
“哪个?”沈沛没反应过来。
刘美人笑出了声:“你可真是加班加傻了——今天是白鱼出现的日子。”
只是在毫无察觉的短短一瞬,沈沛垂在身侧的那只手,食指微微抽动了一下。
他面不改色地看着对方,嘴角扬着一个典型怀疑者的浅笑:“别开玩笑了,白鱼出现的日子,现在都能提前知道了?”
“你不相信我。”刘美人倒是没放在心上。他抬手看了看表,拉着沈沛走到他刚刚坐着的地方。“正好时间快到了,你快收起你那表情,有你丢脸的时候。”
他们坐在整个中央市最高建筑的顶层酒吧的窗前,刘美人口中低声倒数着秒数。十个数字之后,就在沈沛刚刚来得及再咽下一口红酒的瞬间,他们俯瞰着组成中央市的七个圆环,在第六区那圈圆环的一角,浮现出了一道巨大的银色光带。
通身银白,泛着金属与珠光般色泽的巨型异兽,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凭空出现在第六区的一片建筑群中,巨树一样高大柔软的珊瑚状背鳍悄无声息地浮动在楼宇之间,随着银色的鱼身在城市中沉默地游动着,起伏着——中央市是它的海洋,它在钢筋水泥的海草中庄严肃穆地游荡着。
这是不同于入侵种的神物,据说是只属于地下的守护神——人们叫它白鱼,有着比整条街道更庞大的身躯和比楼房更高耸的背鳍。它毫无征兆地出现,持续几秒钟或者几分钟后,又毫无征兆地消失。人类蛰居地下的一个多世纪以来,白鱼只出现过屈指可数的几次,直到最近的五十年,它出现的频率更高了些,却也不过是两三年才会降临一次。
“最近这几年,它几乎每年都会出现一次。”刘美人看着那沉浮在第六区远处的银色珊瑚,声音不由自主压得很低。事实上,这庞然神物降临的短暂时间里,整个城市都随着它的出现陷入肃穆的庄重之中。“一开始是二十年,接着是十年,五年,三年,两年——这一次,正是现在。”
白鱼继续游过楼群——巨大的身体灵活地穿梭,像柔软的丝绸折成圆润的角度——没人知道这美丽的神物究竟为何,又为何而来。它只是静静地出现又静静地消失,不会造成任何伤害,除了短暂的惊叹之外,不会带来任何改变。这些年来,除了试图捕获它的人们之外,它从未伤害过任何生命。
而那些试图捕获它的人们,也没有受到什么显而易见的伤害——他们只是随着白鱼的消失也凭空消失了,就像从未来到过这个世界上一样。
一个世纪以前,人们对地下世界一无所知,只是迫于生死存亡,不得已逃到这不见天日的避难所。而如今一百多年已经过去了,他们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摸索出了更舒适的方式,却依然对这黑暗的世界一无所知。
这一次,白鱼降临于世,持续了一分半的时间。它消失在第七区与第六区的交界处。消失的瞬间,整个城市如同重新启动了一般,恢复了平日的喧嚣。
“我们最近开始能够越来越准确地推算出白鱼出现的时间了。”刘美人洋洋得意地看着沈沛,“刚刚你也看到了吧。”
“你们?”沈沛漫不经心地眯起眼睛,“是谁?”
“要不就说我们太久没联系了呢。”刘美人朝沈沛凑近身子,在他耳边悄声说道,“是我最近加入的一个组织,蛮有趣的,你要不要一起来?”
“什么样的组织?”沈沛也悄悄地问。
“这个,就不好在这里细说了。”刘美人拉开一段距离,喝了口酒,“今晚十二点有聚会,你想参加的话,我可以带你去。”
“好啊。”沈沛笑眯眯地说着,一口喝完了剩下的酒,“到时候我联系你,告诉我地址。”
*
等到沈沛拎着大包小包找到穆槿的车时,穆槿正坐在车里刷着手机。
“白鱼出现了!”他朝沈沛大声说着,声音里全是遗憾,“我又没看到——你怎么买了这么多东西?!”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沈沛把一袋又一袋印着高级商标的不知道什么东西塞进车后座,直到两只手加两只胳膊上挂着的袋子都放好,后座上几乎堆成了一座小山。
沈沛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坐到副驾上,系好了安全带:“不知道你女儿喜欢什么,就都买了点。”
“她才两岁啊!不是和你说了她沉迷叠塑料袋吗,你送她塑料袋不就好了吗!”穆槿打着方向盘,车子平稳地驶向公路,他的心里可一点都不平静,“你这些东西,好贵的吧!这让我怎么过意的去!”
“你就当我是皇亲国戚。”沈沛完全没放在心上,随口安慰他,“其实我是遗失在人间的落难王子,浑身上下除了钱没别的。”
“早知道你这么大方,我就和你做好朋友了。”
“你滚蛋。”
来到家里时刚好是午饭时间。穆槿和沈沛两个人拎着大包小包站在公寓门前,没等穆槿腾出手掏钥匙,门便从里面打开了。
穆槿的妻子站在门口,面带微笑地看着他们,显然也是被对面的大包小包吓了一跳。
“这就是沈沛。”穆槿介绍,“这是我媳妇儿,朱颜。”
“你好你好。”沈沛满脸带笑,“我这实在腾不出手,不然肯定握手了,显得我挺没礼貌的。”
朱颜爽朗地笑出声:“没事儿,总听穆槿提起你,今天终于见到了——快进来!”
是个比沈沛低了整整一个头的女子,身材瘦弱单薄,看上去却有着十足的生命力。尤其是那双眼睛,漆黑如夜,又锐利如刀,有着和她的生命力比肩的坚定的意志。脸侧的那道狭长的刀疤丝毫不能影响这双眼睛的魅力,当它们笔直地盯着人时,仿佛能够看穿任何一处灵魂的迷雾。
朱颜手脚利索得就像是个训练有素的军人。要不是穆槿提前说过,沈沛肯定以为她是自己军校的学姐。她招呼沈沛坐在沙发上,又让穆槿把带来的礼物归置好,接着把两岁的女儿抱出来,热情地介绍给客人。
“这孩子叫穆海依。”她说着,就见小女孩一点都不认生地朝沈沛伸出手,于是她便把女儿抱给沈沛,“没事儿,你别怕她,她特别皮实,自己也会走路,摔了也不会哭的。”
沈沛手足无措地看着面前这个还不到他膝盖高度的小姑娘,伸着两只手不知道该放在哪儿。倒是小穆一点不客气,直接爬到沈沛的腿上坐下了。
“你们自己玩儿,我先去把饺子煮了。”朱颜一点不担心自己的女儿,一扭头就回厨房了,不忘和一旁的穆槿说,“你,给沈沛倒点儿水,陪着他!”
穆槿乖乖端了两杯水走过来坐在沈沛对面:“我女儿可爱吧——小穆!叫叔叔!”
“别别别,我连女朋友都还没有呢。小穆,叫我哥哥。”
“那我成你叔叔了。”
“你滚蛋。”
穆槿打量着沙发上堆着的那座山,实在忍不住,终于问:“你给她买的都是什么啊?”
*
朱颜端着饺子回到客厅,就看到两个大老爷们儿头上身上挂满了亮晶晶的发卡,粉色的小裙子,红色的小斗篷,鹅黄色的小帽子小手套,手工做的小靴子,穆海依怀里搂着和她人一样高的玩具熊,正拿着她妈妈的口红给沈沛涂红脸蛋。
“小穆!别瞎画!”朱颜喊着,“穆槿你怎么不管!”
穆槿扭过头,顶着两个已经画好的红脸蛋一脸无辜地看着她:“我管不了啊。”
等到沈沛摘了发卡摘了耳环项链小裙子,洗了脸洗了手回到餐厅时,已经是中午过半。一家人终于坐到餐桌前吃上了饭。朱颜做饭的手艺很好,饺子包得可以说是珠圆玉润,皮薄馅足味道正有嚼头,沈沛心想我这回出这一趟门不亏。
“穆槿说你平时很照顾他。”朱颜看着沈沛,那双眼睛亮得夺目,“他说有一次出任务,回来是你在宿舍照顾他。”
沈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都是应该做的。工作内容就是这样,既然是搭档就该互相照应,他也很关照我。”
“穆槿这个人,平时不太会说话,有时候明明是好心,把一切都想到了,但是嘴上就是不会说。”朱颜看了一眼穆槿,后者傻笑了一声继续吃饭,她又看向沈沛。“所以,你如果有什么需要他帮忙的,直说就是了。或者有什么想说的,直接告诉他就行。如果不想说,他陪着也没问题,不要见外。”
穆海依仰起头,细细柔柔的小嗓子说要喝奶,朱颜把奶瓶递给她。
“之前那几年,穆槿换了很多个药剂师,所有人都坚持不了多长时间。他虽然没有仔细和我说,但是我看得出来他压力有多大。自从你来了以后,他说他的睡眠质量都好了。我和小穆也没有别的好求,只想他能平平安安回来就好了。所以,你能够来,真的是帮了我们全家的忙。”她笑着,亮晶晶的眼睛眯成月牙的形状,露出嘴角的虎牙。“你如果还和我们客气,那就太没必要啦!”
沈沛看着她。这样一个过于瘦小的女人,有着充满力量的眼神和感染人心的笑容,有着坚不可摧的活力。他终于能稍微体会到一点穆槿所说的“壁垒”的感觉了。
真是羡慕这个傻大个,他想。
吃完饭,沈沛又陪穆海依玩儿了一会儿,直到她累得蜷在沙发上睡着,像一只安安静静的小猫。他起身告辞。
穆槿送他到门口:“你确定要提前回去吗?你再多呆一会儿,晚上我开车和你一起回去啊。”
“不用了,我也好久没来市里,先到处转转,然后自己打车回去就行了。”沈沛笑着,又看了看站在穆槿身边的朱颜,“你做的饭超级好吃。”
朱颜笑着,伸手捏了捏沈沛的胳膊:“太瘦了!平时有没有好好吃饭?回头我让穆槿再带一些饺子回去。你也不要太拼了,要好好睡觉!你和我弟弟一样大,我看你们的口味也相近,以后想吃什么,你们食堂又没有的,就告诉我,让穆槿带你回家吃!”
沈沛连声答应着,挥手告辞。公寓门关上的一瞬间,他的心底泛起一种无比陌生的情绪——那情绪带着略微酸涩的温热,暖烘烘的,烤得他浑身都舒服。
独自生活了25年的沈沛并不知道,那种陌生的感觉,是类似家族亲情一样的柔软情愫。
是第一次,有人和他说了“回家”这个词。
他走出公寓楼,又抬头看了看穆槿家的窗户。在这偌大的中央市,那是普普通通的一扇窗口,淹没在这座城市无数个窗口里。
但他知道,这是他认识的一扇窗户。
他掏出手机,给刘美人发了一条信息。
“今晚几点在哪里见?”
五分钟后,刘美人回了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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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美人 2:35p.m.
今晚十一点半,中午的酒吧门口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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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一分钟,手机再一次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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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美人 2:36p.m.
做好准备,需要你参加一个献祭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