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牙牙的第二次人机适配是在一周后的一天上午。这一次进行得十分顺利,就像之前的波动从未发生过。和鹏号的同调超过百分之七十五后,王牙牙在百分之七十七的数值上保持超过半个小时没有出现任何意外。当她走下升降台时,站在一旁的沈沛看着她的眼睛,他们都知道,这是一段辉煌旅程的起点。
之前已经经历过实战的王一一,如今已经正式成为五号门的守护者。而王牙牙在适应期结束后,也将守卫四号门。这是难得平静的一段时光,除了七号门之外,很少接到攻击警报。沈沛陪王牙牙走了一段路,他们在中枢大厅分开,王牙牙去训练场做体能训练,而沈沛则回到实验室继续自己的研究。
今天小孟因为家里的事情提前请假没来,有些仪器需要沈沛自己加热。他本想趁启动机器的间歇抓紧看一篇论文的简介,却被敲门声打断。
穆槿走进来。他难得穿了便装,耐洗的黑色工装裤工装靴,黑色的T恤和飞行员夹克。?“今天忙吗?”他问。
沈沛没说话,只用眼神点了点嗡嗡作响的仪器,又朝电脑方向扬了下巴,露出个“你说呢”的表情。
“也太辛苦了吧。”穆槿无视了对方明显嫌弃自己碍事的眼神,若无其事地走到仪器前上下打量了一会儿。“怎么关啊这个?”
“你别瞎动!”沈沛终于忍不住说,“有事直说,把手收回去,别碰!”
穆槿乖乖从一排试管上缩回手:“今天我休假,一起出去吧?”
“不去。”
“我问陆南了,他说你可以休息一天,你来这儿以后就没休息过。”
“那也不去。”
“队长也说怕你太拼命把脑子累坏了,他没处再找像你这么傻的人。”
“闭嘴吧你。”
“我想带你去我家。”
“不去。”
“我家今天吃饺子。”
沈沛终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什么馅儿的?”
“猪肉大葱。”
“嗯……”沈沛用笔点着下巴想了一会儿,“你家远吗?”
“就在中央市,开车不到两个小时。”穆槿走过来,扯着沈沛的白大褂,“别犹豫了,走吧,关了机器,我不会弄。”
沈沛觉得自己这个人最大的缺点就是太好说话,别人磨上两三句就屈服了,一点男子汉的坚持都没有。从根本上来说,他有着医疗组研究员们身上根深蒂固的毛病——宅,以及懒。因为大多数都是毕业自地方医学院的普通人,基本上没有什么锻炼身体的习惯和需求,最大的爱好就是坐着或者躺着,嘴上说着经常运动身体好,监督驾驶员天天练得跟狗一样,自己恨不能走路都找个代步车,这也是最被隔壁实验组那群肌肉男女所不齿的一点。
沈沛比他的同事们稍微强一点儿,本身就是军校毕业的,虽然军校的医学部管得也不怎么严,但好歹底子在那儿了——后来去了研究所以后便彻底向懒惰的本能堕落,成为了众多不愿意动弹的药剂师中的一员。
所以他宁愿泡在实验室里弯着腰看显微镜也不愿意去训练场做有氧运动,宁愿回了宿舍看电影也不愿意去基地外面溜达溜达。按照他的说法,反正自己干了这行,也活不了几年,能舒服多久算多久,绝不荒废生命在自我虐待上。
当他跟着穆槿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时,手里还拿着笔没有反应过来。穆槿和他说的话也没听见几句,满脑子想的都是什么时候能回来,万一饺子不好吃,自己出门肯定亏了。
“……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穆槿扭头看着他。
沈沛回过神来:“你说什么了?”
“我说,她们早就想见你了。”穆槿推了沈沛一把,把他推进门去,“换衣服吧,我等你。”
“嗯?哦。”沈沛这才反应过来已经不知不觉走到宿舍。他把笔插进白大褂口袋里,想了想又说,“那我总得带点礼物过去吧?”
“你想带什么?”
“不知道,你女儿喜欢什么?”
“她才两岁,前阵子沉迷叠塑料袋。”穆槿靠着桌子,打量着沈沛整间光秃秃的宿舍,非常一目了然,“你这屋里还真是啥都没有啊……你有啥可送的?”
“路上看到合适的店现买吧。”
沈沛是早就知道穆槿结婚的事的,资料上写得明明白白,他也没有多问。三号门被袭,他送穆槿回宿舍那天,在书桌上看过他妻子和女儿的照片,被认认真真装裱进粉色心形的相框里,和整间屋子的氛围非常不搭调。
但能看得出是幸福美满的一家三口,每个人都笑得很开心,只见白牙不见眼睛的那种。
穆槿很少提起自己家里的事,也并不戴婚戒。沈沛还是听郑白衣偶尔说起过一次,说穆槿的妻子是个实干女强人类型,完全没有小女人的心思和儿女情长,当初连婚礼都没办,求婚还是她主动向穆槿提出的,戒指也懒得买,更没有要求过穆槿。
虽然形式上的东西这两个人一样都没有,感情却很深厚。
沈沛想不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反正他从小没爹没妈,缺少幸福家庭的分析样本。他也没时间好好谈恋爱,缺少完美感情的实验材料。事实上这么多年,除了孤儿院,军校和研究所,除了他费尽心机混进军部高层官二代富二代的圈子里后参加的那些声色犬马纸醉金迷的舞会酒会,他很少去过什么相熟之人的家里。印象中他只在北美留学期间去过秦暮歌的家里几次,那是一个典型单身汉公寓应该有的样子。
所以这次穆槿突然邀请他去家里,沈沛虽然表面没什么反应,心里其实紧张到不行。他习惯了觥筹交错的应酬,习惯了和联盟里戴着面具的那群人说些如鱼得水的客套话,习惯了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暗中收集自己想要的情报。但他并不懂得去别人家里做客时,面对一个与联盟,军部和所有冰冷残酷的官僚体系下孕育而生的冷漠人类都不同的普通女性时,应该怎样做才能不用下意识地费尽心机。
他脱了白大褂又脱了工作服,只穿着裤衩背心,唰地一声拉开了嵌在墙壁里的柜子。
柜子里满满当当分门别类地挂着昂贵精致的名牌服装,下层还有考究的袖扣领带夹和至少三十副不同款式的墨镜。那琳琅满目的一柜子,和只泛着金属冷光,什么多余的东西都没有的整个宿舍,瞬间形成了特别强烈的反差。
沈沛双手叉腰站在柜子前思考着该穿什么衣服。他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穿过真正的便装了。在北美时,也只和秦暮歌偷偷溜出去玩儿过那么屈指可数的几次。
比常人匮乏数倍的业余生活——几乎毫无生活的乐趣可言,加上药剂师比别的行业更高的门槛而带来的更高的收入,他便把钱全部花在了置办这些奢侈名贵的行头上。在极少数的,和不知内情的人们逍遥自在的短暂时光里,沈沛就是这样把自己融入到了阶层更高的年青一代中。
穆槿显然也是被那一柜子的风骚格调震住了,他怀疑地看着沈沛:“药剂师的工资都这么高吗?”
只穿着裤衩背心的沈沛洋洋得意地昂着头:“是我的工资高——我不是一般的药剂师。”
他翻出一套休闲装,和穆槿差不多的装扮,只把飞行员外套换成了短风衣。他把工作服和白大褂理好放进柜子里。柜门关上的那一刻,屋子里恢复了它惯常的简陋萧瑟的冰冷样子。
“你要不说,谁知道你是这个路子的画风。”穆槿跟着沈沛走出宿舍,两个人朝中枢大厅的电梯走去。“这么骚包,活脱脱一富二代啊。”
“我确实认识一些二代们。”沈沛早就对这样的误解习以为常,“只看样子,我确实和他们差不多。”
“你该不会是什么王室贵族的后裔吧。”穆槿从上到下打量着他。人靠衣装这句话是不假,看他这人模狗样被一身名牌包裹的精致男孩的样子,哪能和那个平时在实验室里被数据折磨到眼眶浮肿头发散乱的人联系起来。“你有没有找过你父母啊,没准你是遗落在民间的皇亲国戚呢。”
沈沛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你当我是玛丽苏小说男主角吗,还皇亲国戚。”
“真的,我建议你找一找啊,万一呢。”上了电梯后,穆槿还在说,“你找过没有啊?”
沈沛有点不耐烦。他心想这个人平时怎么没觉得有这么烦,没见过帅哥是怎么的,一副没有见过世面的样子。
“你们驾驶员挣得不是也挺多的吗。”他说。
“我得养家糊口啊,我银行卡都给我老婆管着呢。”
“那你能怪谁。”
电梯在负160层停住了。两个人走出电梯,穿过登记大厅,走向停车场。
穆槿的车停在D区106号,一辆黑色的家用轿车,普普通通的牌子。沈沛坐在副驾系好安全带,舒了一口气。
“我好久没逛过中央市了。”他说,“从北美回来的时候直接去了基地报道,上次逛中央市还是在四五年前吧。”
五年前,沈沛刚刚从军校毕业。用比同龄人更少的时间和更优异的成绩提前毕业,是他开始被称为“天才”的开端。那时他已经决定好自己下一步的出路,留学的事情也准备妥当。他来到中央市,是因为梁辰曾在孤儿院无数次地向他描绘过这个东亚最大,地位最显赫的城市。梁辰说,如果我们能从这里走出去,沈沛,如果我们能凭借自己的力量从这里走出去,我一定会带你去那里看看。
他说这话时,两人都不过是十二三岁的少年。梁辰终究是没能走出那个冰冷的牢房。沈沛第一次踏上中央市车站的水泥路面,他在心里说,你看到了吗,梁辰,这就是我们心心念念想要来到的地方。
穆槿的车驶向跃环高速。这是一条从地底城市蜿蜒而上到北区分部基地的螺旋上升的公路。中央市位于基地的更下方,在地底的更深处。海洋的最深处是他们的天花板,他们是逃难到地下一个多世纪的人们的后代。
沈沛看着车窗外千篇一律百无聊赖的景色。不再有虚假的投影,没有植被也没有动物,只有一辆接一辆的车超过他们,或者跟在他们后面用单一的速度行驶着,到处是灰黄的色调,光线也是昏黄的,让人昏昏欲睡。
穆槿打开车载音响,一首沈沛不知道名字的歌回响在安静封闭的环境里。女歌手用略微带着沙哑的声音唱着悲伤的歌词,旋律却是摇滚热血的风格,听上去有点分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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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玫瑰凋零,女孩在深夜的墓碑前黯然悲泣
灰色的铭文刻着兄长的名字,年轻的笑容湮灭在火海
月亮熄灭在天际,海底巨兽发出低鸣
浪花覆在战士的身上,英勇的女孩沉睡在草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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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谁的歌?”沈沛问。
“一个不太出名的乐队,名字我也忘了。”穆槿说,“偶然买下的,也就这首歌我很喜欢。”
“是挺好听的。”
沈沛单手撑头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灰黄景色,没有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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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懦弱的人终于不再习惯逃避
与母亲的约定终于随风飘零
梦中的杏花迎着晨露和清风绽放
冰冷的城市轰然崩塌,故乡的小屋死在回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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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从来没有和我讲过你的家人。”沈沛说,“你和你妻子怎么认识的?”
穆槿单手扶着方向盘,嘴角扬起一个浅笑。
“我们俩是在学校认识的。”他说,“我教地理,她教数学,我们是同事。”
“你看过我的资料对吧。我并不是军校毕业,也没有什么军政背景。成为驾驶员之前只是一个地方中学的老师,后来阴差阳错参加了驾驶员对外征集的考试,结果走到了今天。
在办公室里,我们桌子正好挨着。她是个很严厉的班主任,我经常看她教训违反校规的学生。当时我就想,这么厉害的一个人,谁要是找了她,以后肯定是妻管严。可是她真的太漂亮了,我觉得我要是跟她在一块儿,我愿意当妻管严。”
穆槿嘿嘿傻乐了一声,继续说道:“当然我喜欢她也不光是因为她漂亮,还因为她真的很善良,又善良又能干,对自己认定的事情坚定不移。我并不是一个多么坚定的人……是她在这么多年里潜移默化地影响我。”
“当时我跟她表白,她以为我是在开她玩笑,还狠狠地打了我一个耳光呢。后来她看我是认真的,第二天就同意和我在一起。也是她主动向我求婚的,你能想得到?我还在犹豫应该怎么准备求婚仪式的时候,她就拉着我的手,像是给我下命令一样地和我说,她打算和我共度一生,除了我之外,她再也不会考虑其他人了。”
“后来我当了驾驶员,一开始她是很反对的。那时候我们刚刚打算要一个小孩,因为我的训练又拖了很久。奇怪的是,当她看了关于驾驶员殉职的新闻后,反而不再像之前一样反对了。奇怪吧?按理说,看了这样的消息,她应该比之前更反对才对。
可是她对我说,如果这样的工作一定要有人做,并且你已经决定要承担这样的责任,那么我也便会下定决心成为你的壁垒。当时我还不太懂她的意思,但是她看着我的眼睛,对我说,如果我打算踏出门去,她会让我知道,她绝不会是一个被轻易打倒的女人,她会一直在家等我,这样我便能有决心从战场上活着回来了。”
沈沛看过穆槿桌上的照片。照片里的女人笑得阳光洒脱。并不是多么令人惊艳的长相,甚至可以说普通。她的右边脸颊上有一道疤,损伤了面容本来应有的风姿。穆槿告诉他,那是有一次她的学生被劫持,她从人犯手里护下学生时,被匕首划破的。
差一点划伤眼睛,我知道后吓得站都站不稳了。穆槿说着。于是沈沛便知道,无论这个女人变成什么样子,这样的一个女性,永远都会是穆槿心中的绝色女子。
“真好啊。”沈沛感叹着。
车已经驶下了跃环高速。他们在平坦的公路上继续行驶着。中央市的外墙还在遥远的前方。公路两边是大片的实验基地,工厂和试验田。
“我和她也说起过你。”穆槿扭头看了一眼沈沛,又把眼神投向前方的路面。
“说我什么了?”
“也没说什么,就说了说平时咱俩工作相处的情况什么的。”穆槿说,“她对你的印象很好,一直说要请你来家里吃饭。”
沈沛笑了笑,没有接话。泛着钢筋冰冷灰色的中央市耸立的外墙已经出现在公路远方的尽头了,沈沛知道,这是他再一次,无比接近这个代表着至高权力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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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的颜色被人遗忘,雪花的温度被人遗忘
风的歌声被人遗忘,树叶的清香被人遗忘
少年的梦想被人遗忘,他躺在冰冷的山上
时间的指针永不停歇,复仇的火焰永不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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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怀念啊……”沈沛微微扬起嘴角,目光冷然地看着那越来越近的高墙,声音却一如既往地不露情绪,“这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