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沛看着不断上升的楼层数字,偶然瞥见袖子上不知在哪里蹭了一点白色的东西,在黑色的制服上有点刺眼。他抬起手,胡乱拍了拍,没有拍掉。
电梯显示着单调的数字,负150,负130,负120。
是粉末状的东西,像是用粉笔擦过。是哪儿来的粉笔末呢,又或者是暂时划在船体什么位置的标记线。他想,他这一路走来,只见过冰冷刺目的金属船舱里亮着惨白的灯光,到处都是被擦得发亮的陈旧的银色,谁会用粉笔在上面划线呢。
负100,负90,负70。
沈沛终于还是放弃了,他把注意力放在了别的地方——整理了一下领带,拍了拍根本没有灰尘的肩章,肩章上的星星带着冷硬的触感擦过手指,他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认认真真穿过一次制服了。
负60,负50,负30。
电梯停下了。门开之后,负责接待的人正站在门口等着。沈沛走出来,朝对方挥了下手:“嗨!”
对方没理他,只径自抬起手朝他敬礼,搞得沈沛有点尴尬,也只能顺势把那只还没来得及放下的手移到肩上,回了礼。
“路上还顺利吧。”对方面无表情地寒暄着,语气非常不走心。
“顺利啊,不顺利你也见不着我了。”沈沛看着他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肩章,那上面的星星也闪着冷硬的光。“哎呀你官升得还挺快。”
“运气好。”对方没再多话,扭头就走。沈沛跟上,还在搭话。
“赵灯!”他叫着。
对方没回头,脚步一点没放慢。
“赵灯灯!”沈沛凑到他跟前,抬手搭在他肩上,“有没有女朋友呀现在?”
“没有。”
“为什么没有呀?嫌你丑?”
“呵。”
“那是为什么呀?”
“没时间找。”
“瞎说。”沈沛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你该不会喜欢男孩子吧,现在挺流行这个的。”
赵灯瞥了他一眼:“我不搞这个。”
沈沛缩紧了手:“你别用这个眼神看我,就好像我搞似的。”
“你不搞吗?看你挺像。”
“不像不像,不搞不搞。”沈沛赶紧摆手,“我喜欢成熟稳重的大姐姐。”
“哦。”赵灯带沈沛拐了个弯,上了另外一部电梯。“那你应该会喜欢我们副队长。”
“今天能见到吗?”
“见不到。”赵灯抬手看了看表,“她出任务了。”
电梯在负30层停下。这里的温度比停泊层略低一些。赵灯带着沈沛走出电梯。
他们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那里亮着和船舱一样惨白的光。沈沛瞥着赵灯的侧脸,那上面有刀劈斧砍般锋利的线条,和他记忆中的样子很不一样。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认识的?沈沛甚至有点想不起来以前的事。
“你现在主要负责什么?”他问。
赵灯叹了口气。
“主要负责接待。”他看着沈沛,眼神非常明确,“接待一些无聊又话多的人。”
他停下来,正好站在队长办公室门前,没等沈沛再说什么就抬手敲门。沈沛用唇语问他“队长人怎么样”,没等到回答,就听里面有人应声。赵灯推门领他进去,简单交接后,甚至没再看他一眼,直接离开了。
沈沛一个人站在办公室中央,自动感应门在他身后悄无声息地关上了。
这是一间看上去还算整洁的办公室。说是“看上去”,是因为它本身是很乱的。比如胡乱塞在架子上的文件,扔在沙发上的外套,桌上的饭盒水杯,笔记本和圆珠笔,相框和乱七八糟的数据线缠绕在一起。但它们都被盖上了,被不知从哪里拉扯来的布或者纸,遮住了凌乱得太过分的地方,让整个房间显得有些尴尬又有些好笑。
沈沛想起自己小时候,每次遇到宿监查房,只会把被子盖住身体,假装不存在。他还记得宿监是个严厉的中年女人,手里总拿着一根手杖。她的腿据说是在小时候的难民区遭到冲击时弄瘸的,那根金属手杖撑着她的瘸腿,被她擦得闪闪发亮。可是她每次打人时总是动作很快,用那根闪亮的手杖狠狠抽在孩子们的背上和头上,另一只手揪着他们的领子,防止他们逃跑。
北区分部的队长郑白衣站在被遮了四分之三的宽大办公桌后,看着沈沛敬礼后也回了礼,接着便用手挠挠头。
“一路还顺利吧?”他问。
沈沛想,原来大家都喜欢用这种毫无意义的寒暄来做开场白,不管是在哪儿,从他成年以后就发现了这个问题。
但他还是点了点头,没说别的话。
郑白衣坐下,翻看着提前半个月就已接收到的人事调动档案。这些资料他早烂熟于心,但此时此刻也想不出什么好的开场白,只能为了表示尊重又重新看了一遍。
调动档案是从总部直接发过来的。一般来说,除非有特殊原因,总部不会直接参与战区之间的人事变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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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号叄字第190813号
姓名:沈沛
性别:男
年龄:25岁
出生年月:105年4月
职务:药剂师
衔级:少校
毕业院校:中央军校123级医学部,北美一区基因研究所(第二州分所)
直系亲属: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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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里很好的。”憋了半天,郑白衣突然说,“食堂的菜也好吃,大家的脾气也都很好。”
沈沛心想,你们这个大家肯定不包括赵灯。
“你喜欢吃什么?”
沈沛想,这队长什么路子的,一上来就问这个,也不让我表表决心什么的?我要说我喜欢吃贵的是不是太不矜持了,一上来就聊这么本质的问题不太好吧。
于是他说:“我吃什么都行,能吃就行。”
——假话。那样艰难的时候早就过去了,那些什么都吃不到的日子里,他根本想象不出食物的味道。极度饥饿之下,嗅觉开始变得异常敏锐,然而能闻到的也只有灰尘和金属的味道。灰尘和金属是什么味道的?在他的记忆中,那是充血的口腔里锈迹斑斑的味道。
“那过两天给你接风。”郑白衣笑着,眼睛弯弯的。他的眼角是垂下来的,很和善很温暖,还有一颗虎牙。“今天不行,大家还有别的事,队里的人也都还没到齐。”
沈沛想,他大概指的是副队长,赵灯说她出任务了,还说她是个成熟稳重的大姐姐。
“分配给我的任务是什么?”他问。
郑白衣又挠了挠头。他的头发很短也很软,随着他的动作翘起来又塌下去,永远都是很随意的发型。他又看了一会儿档案里附带的资料,抬头道:“是真的吗?”
“什么?”沈沛没反应过来。
“这里面写着,你和所有人的适配率都能超过百分之六十,是真的吗?”
“从实验结果和数据统计上来说,是的。”沈沛点头,“但这个概念不严谨,目前基因组的研究还有很多不确定的因素,在每一次适配前,我都不能保证百分之百的成功。风险始终存在,对双方来说都是。”
郑白衣盯着沈沛。他说的这些,资料上其实已经写得很明白,但他仍然想从他本人口中确切地听到这些信息。
站在他面前的只是一个刚满25岁的年轻人。这个接受总部直接任命调配的年轻人,穿着一身和自己别无二致的黑色制服,并看不出和其他任何一个军人有什么两样。在郑白衣看来,沈沛唯一不同的地方大概就是发型了,发型弄得挺时尚的。但现在已经是更年轻的世代,稍微讲究点的年轻人们都挺时尚的。
还能有什么不同呢,除了他的出身和来历。资料上没有写太多,郑白衣只知道他是个孤儿,双亲在一场意外中身亡,他在军校和研究所的成绩都出类拔萃,这个来自总部的年轻人。
“我们需要你来负责两个新人驾驶员。”在被无限延长的三秒钟的打量与评估后,郑白衣这样说道。
“两个?”
“对,两个,双胞胎。”他说,“目前还没有找到能够匹配的药剂师,需要你来临时负责一下。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压力可能有些大,但我们真的很缺这方面的人。”
他看着沈沛,继续道:“如果你觉得负荷太大,可以随时和我说。”
沈沛摇摇头:“没事。”
郑白衣终于合上了资料。
“先让赵灯带你去见见他们,然后熟悉一下这里的环境。明天上午进行适配。”
沈沛点点头,敬了个礼就转身离开。走到门口,郑白衣突然叫住他。
“沈沛!”
他扭过头,看着这位北区分队的队长,这个基地的最高负责人。
“你可以把这里当作自己家的,你知道的吧。”郑白衣很认真地说,“我们都是一起的。”
沈沛没接话。他心想这队长路子真的很肉麻,才第一次见面呢,这是干嘛呀。
他只点点头便离开了。赵灯正站在走廊里,拿着一沓资料靠墙等着,见他出来,他站直身子。
“跟我走。”
沈沛跟着他走过长长的走廊,又穿过人来人往的大厅,接着又是走廊。
“基地这么大,干嘛不弄个代步车?”不爱动弹的沈沛提出了自己的合理质疑。
“锻炼身体。”
“我又不上机,我不用锻炼。”
“我要锻炼。”
沈沛看着这个昔日的同僚如今不苟言笑的样子,反倒有些好笑:“这几年你到底经历了什么,是什么改变了你。我记得你在学校的时候不这样。”
赵灯停下脚步,一个转身。沈沛没刹住,直接撞在他身上。
“干啥啊你!”他揉着鼻子,“哪有突然刹车的。”
赵灯没理他。他只目光平直地看着沈沛,不带任何情绪地,却又像是把这些年所有的经历和情绪都压在了平静的表面之下——
“你去了北美之后,”他说,“这里发生了很多事——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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驾驶员宿舍在另外一块区域。需要沈沛负责的双胞胎房间挨在一起。赵灯先是敲了其中一扇门,挂在外面的门牌上写着“王一一”。里面没人回应。他等了一会儿,又去敲了隔壁,门上贴的是“王牙牙”。
里面还是没人回答。赵灯侧耳听了一会儿,严肃的表情变得更严肃,直接推门进去。
两个身高差不多的年轻人背对着他们,盯着挂在墙上的显示器。对战游戏正打到最激烈的关键时刻,手柄噼里啪啦响成一片。赵灯面无表情地走过去,直接拔断显示器的电源。两个年轻人手忙脚乱地扔了手柄站好。沈沛从后面看,都是细细长长的身量,像刚刚种下的柳树。
“不是告诉你们今天药剂师会来,让你们在自己房间待命么?”赵灯的语气平直严厉,“玩儿得挺开心?”
沈沛很怕经历这种场面。每次一看到旁边有人挨训,他就浑身不自在。这是他从小落下的毛病。在孤儿院里,他是最调皮的一个。绝大部分时候,并不是他自愿。他只是受不了别的孩子在自己面前受罚,他不想听到更多的哭声和叫声,于是他便主动吸引成年人们的目光——他既不会哭也不会叫。
——是和梁辰一起。他在孤儿院的伙伴,他的同谋。他们一起承受责罚,在通宵的罚站和无休止的禁闭中看着对方的眼睛,露出对困苦不屑一顾的笑。
于是他赶紧走过去打圆场,拍了拍短头发的人的肩膀。
“你是哥哥吧?”他笑嘻嘻地打招呼,“你好啊。”
那人转过身,却是一张十分清秀的女孩子的面孔。
“你好,我叫王牙牙。”声音也确实是女孩子,衬着极短的板寸,很不协调。“我是妹妹。”
“失敬失敬,不好意思。”沈沛尴尬地笑着,又拍了拍扎马尾辫的人的肩膀,“那你就是姐姐啦。”
马尾辫转过身,也是一张十分清秀的面孔,但分明就是男孩子的长相。
“你好,我叫王一一。”声音也确实是男孩子。他的头发又黑又长,脸侧垂下一缕碎发。“我是哥哥。”
沈沛脸上的笑容几乎就要挂不住。
连赵灯也要憋不住笑意。他把手里的资料递给沈沛:“不好意思,之前忘了给你了,你本来应该先看一下的。”
“你故意的。”沈沛接过资料,完全不上当,“你这个人心已经坏了。”
尚未成为正式驾驶员的年轻人职级比沈沛和赵灯低,不管对面两个人怎么开玩笑,双胞胎也只能绷直后背站着不敢说话。沈沛翻看着手中的资料,看到年龄时,提高了音量。
“15岁?”他来来回回打量着对面两个人,又低头确认资料。“雇佣童工啊你们?就这么缺人?好歹等到人家成年啊!”
赵灯显然早就预料到沈沛的反应,心平气和地解释:“他们俩从小在基地长大的,上学的同时就开始接受训练和管理,论资排辈比你年头更长。他们已经具备了成为优秀驾驶员的条件——并且你说的没错,我们确实很缺人。”
“父母不管吗?监护人不管?年纪太小了,适配会很危险。”
赵灯显然不太愿意回答这个问题。
“当然危险。”他说,“可是,驾驶员的工作,不管谁做,都是一样的危险。”
沈沛对赵灯的说辞很不满意,正要继续追问时,王一一却说:“我们是被收养的。”
“我们被这个基地从小收养,没有父母,所以不用担心。”
他的语气带着理所当然的平静,和见怪不怪的淡漠。沈沛沉默地看着他,似乎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什么似曾相识的东西。站在对面的孩子们是瘦瘦高高的身量,脸上带着这个年龄本该有的青涩和不该有的克制。
“你们平时喜欢打什么游戏?”沈沛问。
两个人愣了一下,大概没料到会被问这样的问题。王一一说:“我比较喜欢打对战类的,她喜欢冒险类的,解密类的也喜欢。”
“我也喜欢打游戏。”沈沛笑着说,“以后一块儿打啊,我打对战类的不行,水平特菜,你们带带我。”
王一一也笑了起来。他笑时眼睛弯弯,透过长长的睫毛,目光亮晶晶的。
“好啊。”他说,想了想,试探性地问,“那,你喜欢玩儿什么类型的游戏呢……长官?”
“我啊,我喜欢玩儿恋爱攻略的。”沈沛得意地说着,“我带过来了一整箱典藏版,全都通关了。”
赵灯在这时果断地打断了他们的交谈,防止沈沛说出什么更丢人的话:“闲话以后再说——我带你回宿舍。”他又看着双胞胎,“你们两个解散。”
沈沛跟着赵灯往外走,王牙牙突然在后面叫:“长官!”
“长什么官啊,我叫沈沛。”他停下,转身看着他们,“有事?”
“之前有很多药剂师来过,适配都没有成功——后来我们都没有再见过他们,有的走了,有的死了。”王牙牙说着,声音不大却很清晰。
“你一定要成功啊!”她认真道。
沈沛看着门那边的两个少年,他们那么年轻,本应对所有事情都充满希望,这是他们应该拥有的最基本的权力。在这不见天日的基地里,他们不应该承受更多的失望。
更多的失望,更多的痛苦,因适配不成功而造成的对身体机能难以愈合的损伤,和漫长时日里等待恢复的断裂神经。
“好啊。”他回答她,语气也很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