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秋水眉心的那个红点不是画上去的,而是他当初滚下车时额头撞上岩石角留下的疤,只不过后来伤痕范围逐渐缩小的时候变成了小点,却再也消不下去了。他说他后来滚到大石头后,其实身上不是完全健全的,他的四肢都因为地面的碎石搞得伤痕累累,可不敢轻易出声,怕人贩子发现他。直到真正确定马车早已远去时,他才敢松开捂住口鼻的手靠着石壁大口喘息,此时他旁边的灌木丛簌簌发响。昭秋水不由地警觉,手拾起旁边的碎石子,时刻准备着把石头一股脑扔在前来人的身上。
比起那人本身更先一步令他感受到的,是股子浓重的幽香。香气很怪异,不是那种放在房内的沉香,而是带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妖冶。随后昭秋水莫名其妙地开始犯困,挣扎着依稀看见来者的模样,来者有着头深紫的长发,身穿曼丽,领口缝纫是暗纹。游长风,我猜出来些许,然而昭秋水说当时瞌睡来了止都止不住,加上失血量对当时的他而言有点多,索性头一歪,神志不清地昏了过去。
“其实说进了黑暗谷有去无回的都是误会。”,昭秋水孜孜不倦地朝我辩白世人对黑暗谷的误解,“那只是因为黑暗谷太黑了,看不清旁边到底有什么而已……曲奇瑞师叔跟谷内有些人喜欢种些奇怪的植被,或者炼化些奇奇怪怪的花鸟鱼虫,其中多是有毒的。”
哦,所以因为太黑一不小心撞上食人花龙华蛊也是他们的命不好呗。
无言以对,而我又不能道德绑架,故而我就只是往昭秋水的茶盏里添茶,静静地听他回忆他的故事。昭秋水对我笑了笑,只是说,你不怕我说你以公谋私么。我闻言一板一眼地对他说,你都已经这样了,谁会信你。
这回无言以对的人轮到他了。“也对,也对。”他连连点头,语气里满满当当的苦涩。
“你,后悔么?”我问他。
“未曾。”昭秋水一字一句地对我回答道。
闻言我换了一种问法。“如果你要是想逃走,我可以护送你离开。”我送予他一种可能,昭秋水却严词拒绝了。
“不可能的,老兄,我不会逃走一步的。”,昭秋水素手覆上盏沿,“一个人做错了事,他就要在做错事以前做好承担一切惩罚的准备,没人例外。”
说的很对,我表示理解,且对自己先前的话而感到万分抱歉。昭秋水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并不在意,我由此想起但漠与我们。像我们这种人,大抵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吧,我在心里自问自答,却没有得出结论,只能堪堪做罢。
游长风捡到昭秋水后挺惊奇的,黑暗谷的诸位自从进了黑暗谷后就已经很少出谷,自然不知道外界对他们稀奇古怪的评价,若是知道撑死就是嗤笑出声便作罢了。没心情管那么多,光谷里的琐碎事情就够麻烦了。昭秋水如此对我说道,转而他又提起别的事情了,比如说他当初被游长风带入谷时差点终身残疾,若不是游长风不愿意自己好不容易捡来的便宜徒弟就这么死了,故此去求曲奇瑞来出手救昭秋水。正好曲奇瑞闲着没事干,闲到连拔腿毛都能拔三天,碰上昭秋水,即便无需他多费心,也乐得有事可干。
“好。”,曲奇瑞异常的干脆,“这孩子我救了。”
然后昭秋水就奇迹般的活下来了。
奇迹么?奇迹吧。
如果游长风恰好没有那么大发善心的话,如果曲奇瑞没有那么凑巧地闲下来的话,估计故事的走向就不对了。
毕竟游长风是出了名的“游嘲讽”,不怼天怼地怼空气就不舒服,天天摆出天老大地老二我老三的样子。若是能大发一会善心,别说收昭秋水为徒,就算能赏个止血药丸撑着,实属心肠软了。
毕竟曲奇瑞是出了名的“曲好毒”,基本全身上下都是毒,毒都要浸泡到骨子里了。他能对昭秋水出手相救,除去他实在闲的没事干,还有昭秋水确实可怜,在某种方面好巧不巧与他们俩……或者说谷内大多数人的童年有着异曲同工之相像,都是因家破人亡而到处流窜的流氓,为了生存做出残忍的事情,实在无法原谅自己自杀的也不是没有,不过他们在相对安的时候都打算金盆洗手,活得潇潇洒洒。
那是不可能的。
“凡动刀杀人者,必死于刀下。(注:《圣经》马太福音26章52节)”
总归还是想赎罪,于是曲奇瑞出手救了昭秋水,游长风收昭秋水为徒抚养昭秋水长大。黑暗谷虽然黑,但胜在能人多,开垦耕地种菜自给自足仍旧是有可能的。而黑暗谷不缺原本是书生或者大家贵族公子小姐的人,得知黑暗谷来了新孩子后,不远千里迢迢来到游长风的地盘,见着本人,便手持书经一字一句教昭秋水认字念书。
也因为他们这般闲来之举,倒令昭秋水的文化水平不在进士以下,偶尔闲来无事也有嘴里哼上一两句诗词空樽邀月的雅致。
“小子,记住了。”,季仁康手拿卷书对昭秋水认真地说,“读书不一定会改变你一生的命运,但绝对会在未来对你有帮助。”
这倒的确是,最明显的帮助就在于如果我此时此刻看见了美景,我脑海第一闪出来的绝对不是“卧槽”,而是“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注:唐朝王维的《山居秋暝》)”。如果我是在战争结束后回忆起目睹战友接二连三的战死沙场马革裹尸的事情,脑海里绝对不是干巴巴地一遍遍重复着“怎么一眨眼,你们怎么都走了”也不知道说给谁听,而是“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注:《凉州词》唐朝七言绝句王翰写的)”。如果我此时此刻感受到故人已去了无牵挂的悲伤,我内心不会一昧的说“我很悲伤,我很难过”,却是:
无人与我立黄昏,无人问我粥可温。
无人与我捻熄灯,无人共我书半生。
无人陪我夜已深,无人与我把酒分。
无人拭我相思泪,无人梦我与前尘。
无人陪我顾星辰,无人醒我茶已冷。
无人听我述衷肠,无人解我心头梦。
无人拘我言中泪,无人愁我独行路。
回首向来萧瑟处,无人等在灯火阑珊处。(注:出自《无人与昏晓》)
当然,我的意思不是说读书就这些感秋伤春的用处,太酸了,现在想来仍旧酸得我牙根疼。读书还有别的用处,例如说在军中前行时改装武器,在战斗时制定作战方式,这都是与读书有着不可磨灭的联系的。
总而言之,不要看不起读书人,尤其是还练武的读书人。
在黑暗谷多方面诡异的熏陶下,昭秋水算是从德、智、体、美、劳五大方面全面发展了。只要不明说他是师从游长风,单单拎出来“黑暗谷”这个地名,就足够令他在江湖兜走一大堆少侠的尊敬了。
不过按昭秋水的描述来说,昭秋水跟黑暗谷的众人关系都不错,尤其是跟他师父游长风,关系基本属于明面上的师徒、背地里的父子了。却令我搞不明白的是,既然关系如此之好,那为何游长风以及黑暗谷的诸位执意赶昭秋水出谷?莫不是跟当初九溪村庄村长赶我们离开的理由有相同之处。
虽是这般想,我却不打算把这话说出口,觉得多此一举是真,不想点破也是真。再怎么说这都是人家的家事,问题其中的各种纠葛还落不到我头上,我可没那个闲心乐意戳破昭秋水脆弱的玻璃心。再者说了,昭秋水是个明白人,他不可能过了这么多年,在江湖历经这么多大风大雨,还想不通当初被迫赶出谷的原因。看样子是在装傻充愣罢了,暗示不是自己所想的那般,我在心底不知道对此翻了多少个白眼,却一个都不敢放在明面上。他不想戳破,我也没那个心思砸碎人家脆弱的玻璃心,于是就这般耽搁下来了,转而把话题牵引到其他的地方——透过窗子看天色,寻摸差不多到了时候,便拍桌而起,对昭秋水无可奈何地说。“走吧,时候到了。”我伸出手,昭秋水似是斟酌半刻,抬头朝我粲然一笑,拉起我的手,借力直接站起身。
到柜台找老板娘结了账,出了门,我走在前面,昭秋水走在后面。“谢谢了。”,固然我看不见他此时的面部表情,可他的语气充满了类似背许久重囊的旅人终于放下负担的轻松,“谢谢你自愿耗费时间仅为听我啰里啰嗦。”我听着这话觉得怪异,还是没忍住扭头看眼他。昭秋水还是我刚遇上时的那般模样,一双明眸润着水色仿佛暗含夜晚的星河。他抿着唇,纵然好像联想到之后将要发生的事情脸色略有苍白,仍是礼貌地对我笑了笑。
不禁探出舌头舔了舔唇,正欲说些什么,不巧昭秋水也是这般想的。我们刚异口同声开了个头,却不好意思地低头不语,再抬头,对上眼神,不由自主地笑开了。“真是默契哈。”,我挠了挠头,故而谦虚道,“请吧,您先说。”闻言昭秋水不赞同地瞟眼我,眉心紧皱不过片刻,然被昭秋水笑意盈盈的模样松开了。
“怎么,到了这关头上居然客气起来了?这可不像你啊。”,他先是调笑着说了些话,继而又说道,“其实我也没什么想说的……都这个时候了……再我离开后,你把我剩下的东西全拿走吧。哦,对了,我知道你跟但漠那些小子们不切实际的想法。”
本是作为倾听者一件事一件事地记着,不料昭秋水话锋一转,转于另外一件我不想提到的地方了。固然不赞同,我却没了脾气,只得听昭秋水接着说。
“我算是你半个师父了吧?别想否认,你要是真的否认的话把那本密宗还给我。”,昭秋水先是打闹了番,方可正色道,“你们的想法很好……沉默,你们最后是打算‘沉默’吧?但却至少要等到丽饶全民过了十代,有了足够的知识水平才可以把权利给予他们,否则结果不堪设想……”
他说得我都懂,但这是没办法的事情。用但漠的话说,他也不知道他的后代都是否有跟他一样的心思,他不敢用全国人民的命赌,也没时间去那样赌。现在普及教育逐渐开办,只能期望那些人民能够早些醒悟,而不至于我们一步一拽那般牵着走。
“我知道。”我只能这么回答。
可昭秋水因这句话止了话头,他看向我,深沉地说道。“你不知道……而且不只你,连但漠那小子也不知道。”,他苦大仇深地慨叹道,“你们全部都不知道,不知道后果到底是什么!”他说得神神叨叨,其实后面我权当临近时间昭秋水可能有点抑郁了,故此趁未及地方的时候到处逛逛,然则昭秋水却不再开口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