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林翼身在贵州,外省的大员们却都想将他挖去,特别是太平军攻陷金陵以后,长江流域急需人才,张亮基和骆秉章联合上疏,请将胡林翼调到湖北。咸丰考虑到胡林翼熟悉贵州事务,调到湖北可能人地未宜,未予批准。
胡林翼在贵州待久了,对于民俗利病、政治得失,都能看透,引为深忧。他时常向上司做书面报告。自从离开黎平之后,他就跟巡抚约定,不愿再去其他地方任父母官。此时巡抚打算任命他代理贵东道,让他总抓贵州东部的军政事务。胡林翼却认为,如果专心缉盗,还可以为贵州的百姓消弭患害,如果要对一方行政负责,反而牵制更多,便上书力辞。
不过,胡林翼对黔东军政要务发表了一番高见。他认为,贵州东部的情况岌岌可危,有十几件大事必须提上议事日程。
首先,胡林翼最担心的是民生疾苦。苗民居住在各地的寨子里,大寨有一二百户人家,小寨也有三五十户人家,连年遭到抢劫,积蓄一空。良民怕盗,又怕官差,若是为盗,则无所畏惧,这种形势就是逼良为盗。良民终日采芒为食,四季都吃不到一口米饭。耕种所入,在青黄不接之时,借谷一石,一月内就要偿还二到三石,称为“断头谷”。借钱也是一样,受到高利贷盘剥。甚至只借一碗酒、一块肉,如果拖久了不还,就要变卖田产,偿还几十上百两银子。苗民心头衔怨,口不敢言。爱动脑子的人则要发泄怨恨,引来群盗,为自己报仇雪恨。而汉人当中的奸民还不觉悟,钱财被强盗抢走了,便来盘剥苗民,以弥补损失。苗民的产业全被奸民盘剥,而官府的摊派仍然要苗民负担。在秋风劲扫、冬雪摧残之际,穷苦的苗民甚至不得不自掘祖坟,获取银饰。蒿目痛心,莫此为甚。
民生如此困苦,官府却无力救济。各地官府并无余粮,专靠摊派用于公费开支,或者中饱私囊。近年来民力日衰,官事日多,如果按章收税,官府将难以维持,各种摊派怎能加以禁止?但是如果完全免除苗民的摊派,他们便会脱身化外,不知有官府的存在了。所以摊派很难禁止,而放纵下去,则苗民穷愁怨叹,水深火热。能不能变革摊派办法,只对汉民地主征税呢?官府所派的公差和实物税收,已经成为约定俗成的惯例,并非正式的税收,苗寨本不纳税,汉民岂肯交纳?各方争论不已,却都朝苗民下手。官府从苗民那里只得到了十分之三,土司、通事、差役从苗民那里却获得了十分之七,吸良民之膏血,以供其享乐挥霍。台拱、丹江、古州、八寨、清平,其弊尤甚。
其次,胡林翼担心军队的破败。贵州东部的几万官兵已经成为废器。一个上千人的营盘,十名盗匪就能攻破。只要是有些血气的人,看了莫不痛心。驻防军有九千多名,分布在各堡,本来极为周密,然而形同摆设,对治安毫无实效,几十年的积弊无法一旦廓清。现在那些驻防官兵多半是一些刁滑之徒,一旦绳之以法,则捏造黑白,煽动苗民造反,酿成大祸。
第三,胡林翼担心官员办事敷衍。如今为了保证边界的安定团结,必须日日练兵。贵州东部幅员广阔,必须挑练八百精兵,分防分捕,且战且守,才足以缉拿奸宄,把动乱遏止在萌芽之中。但是每年的费用从哪里开支?如果军饷不继,部队立刻疲软,不攻自乱。保甲团练确实是维护治安的好办法,但临时派人负责,为时短暂,恐怕难以得到民众的信任;外地人来负责,又很难深入当地百姓;所以只有知县才能办好。但是各地知县接到命令,只是应付上级,很少落到实处。上级讲得焦口烂舌,各地真正做到的只是贴几张告示,写几份报告。
胡林翼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同时推辞了贵东道的任命。他于四月一日回到镇远探望母亲,四月中旬听说黄平有人抗粮闹事,知县无力弹压,巡抚又令胡林翼前往。遵义人唐树义当时在家养病,接到诏书,叫他去湖北上任。他函邀胡林翼见面,请胡林翼在镇远等他几天。他在赴任途中,经过镇远,两人得以相见,尽欢而别。
四月十五日,胡林翼率领二百名民兵从镇远起行。途中增加了三百兵力,第二天会师,下一天抵达黄平旧州。胡林翼下马伊始,遍召士绅,晓以利害。不久盛传距城五里的牛市坡有几千匪徒分三路来扑。胡林翼当即指挥民兵前进,行军一里左右,只见地势平旷,便下令扎营。
匪徒果然蜂拥而至,鸣钲鼓噪,声如怒潮。胡林翼对同行的绅士说:“这些人多半是良民,被盗匪胁迫,林翼不忍诛杀。请各位前往劝导,令其头目自动投案,并以家人作为人质。”
可是匪徒不听绅士劝告,持矛进攻,并投射桀石。胡林翼迫不得已下令射击,击毙几人,其余匪徒部众纷纷作鸟兽散。胡林翼知道对方是乌合之众,不忍穷追,下令收兵回营。
匪徒首领没料到前山的先锋轻易溃败,接着派出几百人越过山沟,拦截胡军去路。胡林翼已从另一条路返回军营,听说匪徒还敢过来挑衅,一怒之下,策马回奔,指挥练勇,大呼驰下。匪徒惊退,民兵俘虏斩杀二十多人。打扫战场后,民兵凯旋。
第二天,各乡士民听到消息,十分震动,来到营门前求见,表示悔罪之意。几百个寨子同意接受约束。胡林翼责令他们把领头造反的人捆绑送来,具结投案。又为他们核定交粮数额,明令禁止多收,减掉官府榨取的三千两银子。恩威并用,民情帖服,两个月就平定了局面。
不久,黄平以西的瓮安又发生了战事。这里有个刘瞎幺,伙同十几人,从上年四月聚众倡乱,打出“齐榔”的旗号,私设政府,敛钱建庙。他们担心百姓不买账,便说:“官府历年都不判官司,不办盗贼,大家有什么冤屈,不如交给我们的组织来判决,在乡间用私埋沉河的办法处死罪犯。”他们担心百姓不肯出钱,就宣传道:成立组织以后,一切税收都由组织来管理。对于他们的宣传和许诺,十个人当中有一二人听信。于是,他们在六里村等村寨挑选凶悍的村民当头目,有的管领几千户,有的管领几百户。这样一来,十个人中就有八九人当了胁从。他们又按户勒令制造火器,有敢违令者,便带人过来烧抢。官府得到报告,却不敢过问。直到代理知县徐河清上任,巡抚才得到真实的报告。巡抚又将此事交给胡林翼办理。
八月底,胡林翼率领三百名民兵驰至瓮安县,侦知土匪四起,他们的司令部在二十里外的干溪。九月一日,胡林翼率部出城,行至距敌十里处扎营,召集绅民,晓以祸福,责令大家将造反首领绑来献俘,对胁从一概不问。刘瞎幺闻讯,连日派部队拆毁桥梁、拦截粮运,阻断官府通信。一时之间,军民迁徙,人心惶惶。
刘瞎幺实力果然不弱,于九月五日集结几万人三面来攻。胡林翼不许部队迎击,等到刘军发起第三次冲锋时,才率部出击,一通追杀,击毙六十多人。榔军士气顿时下跌,分头散去。当夜,大多数良民来向官军投诚。
第二天,胡林翼进入瓮安城,安抚城内百姓。刘瞎幺已经逃脱,又在十里外的白岩垒石为关,架设巨炮,负隅顽抗。胡林翼得报,约定徐河清,指挥营兵和民兵,携带干粮,半夜冒雨急行军。天刚亮,部队直抵岩下,毁关而上。榔军没料到官军来得如此神速,大惊失措,抢路逃跑,许多人被挤下山岩。官军追斩几十人,俘虏刘瞎幺、卓老五等人,方才收兵。
徐河清怒火未消,几次请求逐寨放火攻杀。胡林翼一听他要搞大屠杀,连忙劝阻:“焚剿之余,生灵涂炭,势必激成流寇。一处造反,风声走漏,又会有奸人趁机煽动蛊惑,集结反民,种下百年的祸根!”胡林翼强压着徐河清,不许他轻举妄动。徐河清还是想不通,胡林翼只好请按察使孔庆鍸亲临瓮安,才把他说服。
胡林翼事后仍然心有余悸,给堂弟写信说:这一次若非我力主解散,势必多杀千万人,而且必定激成大乱。这次保全了不少人的性命,很快恢复了社会安定,可以问心无愧。
果然,每天有几十个寨子的胁从榔军的良民前来投诚。胡林翼请求设立专门机构,按寨按户编造牌册,详书人口。良民牌发给百姓,良民册存在官府,为办理保甲团练打下了基础。寨中的著名逃犯,勒令各寨限期捆绑献来,作为赎罪的表现。经过六十天的努力,瓮安恢复了平静。
胡林翼用当地人擒拿当地的土匪,不派一名官员下乡,还责令各寨呈缴枪炮,既省了人力,又省了经费。他连月奔驰,维护治安,保护生灵,自己却没落下任何好处。他不仅得了瘴疠,神情憔悴,形体瘦削,还遭人讥笑,说他贪功擅杀。胡林翼想:我一个身处异乡的小官,带领二三百人,抵抗一万多名反军,到头来还落得个刽子手的名声,还有谁敢舍身为朝廷办事?
再看大局,全国的形势到处吃紧。林凤祥已经北上,威胁京城;东南一带,已经成为洪秀全的大本营。贵州省吏治腐败,武备松弛,汉苗杂处,伏莽潜滋。就拿瓮安来说,朝廷派驻正规军四十八人,其实只有八人,其余的四十个名额都被贪婪的军官吃了缺。如果瓮安真有五十来个军人,何至于人情惊恐,动辄欺官?照此下去,前盗已死,后盗又生,不过一年,又会有人造反。贵州全省要全部恢复治安,那就更难了,绝非旦夕之功。
胡林翼想,以我一人之力,怎能挽救大局?不由得心灰意冷。又想到母亲年老,久处异乡,思乡心切,经常哭泣。思前想后,他已不想留在贵州,希望返回湖南。
他向巡抚提出辞呈。贵州的大官们大多昏庸,既要强留胡林翼,却又不让他发挥更大的能量。十一月,胡林翼请求进京,巡抚不许。正在此时,御史王发桂上疏,推荐胡林翼才识过人,可以委以重任。王御史说,听说胡林翼已由贵州送部引见,计算时日,应该已经行抵湖北境内。皇上若让他留在湖北带兵作战,可期得力。
咸丰此时认为湖北的战情非常紧要,批准了王发桂的奏请。与此同时,湖广总督吴文镕也奏调胡林翼率领黔勇赴援,于是胡林翼前往湖北已成定局。
胡林翼认为镇筸精兵有名,便给时任永绥厅同知的但文恭写信,请求老师在湘西代募二三千名精壮,在他经过辰溪时,他会停船上岸检验部队。他对士兵的要求是:不要油滑怯弱之人,因为他将士卒视同自己的生命,要跟他们同甘共苦。
十二月十日,胡林翼率领三百名练勇,带着母亲从镇远启行。胡林翼这一走,就将走向更广阔的舞台,走向更壮观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