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上游,武昌最为扼要,若稍有疏虞,则全楚震动。著骆秉章、曾国藩选派兵勇,并酌拨炮船,派委得力镇将驰赴下游,与吴文镕等会合剿办,力遏贼冲,毋稍延误。
吴文镕是曾国藩的会试座师。九月初,他从贵州前往湖北上任,途经长沙,小住几天,写信给曾国藩,邀他到长沙一见。曾国藩由于军务缠身,未能赴约,吴文镕见不到这位学生,只好星驰赴任。
此时王珍已会同塔齐布镇压了茶陵的会党,来到衡州拜访曾国藩。王珍与曾国藩此时有太多共同的语言,两人就增募乡勇一事达成共识。
曾国藩说:“江西现有新宁勇二千名,湘乡勇二千名,彼此十分团结。只是援赣的湖南乡勇总计才有四千人,兵力远远不够,而敌军动辄出动几万人,我真担心江忠源、朱孙贻和罗泽南无法保全自己。我看这样,你我共同努力,将湖南的乡勇充实为一万人。我们再训练六千乡勇,与江西的四千人合成一万之数,都交给江忠源和朱孙贻统领。”
曾国藩一番话,说得王珍热血沸腾,当即表态:“如果让我招募三千名勇丁,必能将粤匪扫荡!”
曾国藩写信给骆秉章,信中写道:王璞山有此大志,我们何不成全他呢?
骆秉章复信:请他到省城面商。
王珍应邀来到长沙,向骆秉章汇报了增募湘乡勇的设想。骆巡抚正因太平军攻打湖北,深感长沙必须增强防御,当下正式令王珍回乡增招兵员,带来长沙布防。王珍赶回湘乡,增募三千名湘乡勇。仓卒之间募集的兵力,十天内就教练成军,全靠昼夜操劳,呕心沥血。
新军练成之后,王珍偕同吴坤修来到长沙,参见骆秉章,要求先发给粮款二万两银子,硝磺费一万两银子。他还说,湘乡招勇三千,必能不负所望。
湘乡话实在难懂,何况骆秉章是广东人,更是如听鸟语。他见王珍的嘴一张一合,表情慷慨激昂,却不知他说些什么,两眼呆呆地看着他。
王珍见骆秉章没听明白,便说:“湘乡话难听懂,吴坤修代替我说吧。”
吴坤修把王珍的原话用官话说出,骆秉章听明白了,表态说:“暂且招募二千人吧,经费实在紧张啊。将来觉得还不够用,可以再招嘛。”
当即吩咐师爷发给王珍公文,令后勤局发放口粮及硝磺等项费用。王珍大喜,拜谢过后,跟吴坤修一起返回湘乡。
骆秉章刚刚打发了王珍,就听说曾国藩写信给老师吴文镕,极言王珍是个干才。没几天,吴总督就发来公文,咨调王珍招募的三千名勇丁前往湖北。于是,骆秉章给王珍下文,令他招足三千人。
没过几天,吴坤修来到长沙求见巡抚,说道:“王璞山回乡招勇,出入鸣锣摆执事,乡人皆为侧目。其人如此张扬,实不可用。”
骆巡抚说:“他被保举了同知,初次回家乡,不过是想荣耀一下。我们广东的新科举人回乡也是这样嘛。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
吴坤修无言以对。但他第二天又来求见巡抚,还是来说王珍的坏话。他说:“王璞山招的那些勇丁,多是流氓地痞,又不发口粮,连夜在县城偷窃,赖县令不胜其苦,却不敢言,将来带部队来到省城,难免骚扰。”
骆秉章说:“你同王璞山回湘乡招勇,又是死党,为什么不规谏一下呢?”
吴坤修道:“他凡事不要我插手,所以很难进言啊。”
骆秉章逼问道:“他一切都不交给你管理,所以你才说他坏话?”
吴坤修见骆秉章这里讲不进油盐,便告辞而去,到衡州找曾国藩告状去了。果然,两旬之间,吴文镕就有公文送到,大意是:王璞山所部恐怕靠不住,叫他不必来湖北了。
事情很明显,吴坤修影响了曾国藩,曾国藩又影响了吴文镕,致使总督大人出尔反尔。即便贤明如曾国藩,也架不住有人挑拨,对王珍产生误解。可是王珍不知内情,没过几天,就带着部队来到长沙。骆秉章却有容人的雅量,向他出示总督署的公文,好言说道:“璞山老弟,湖北不要你的部队,你就留在湖南。不过湖南要不了三千人,你把部队裁掉六百人,只留二千四百人,裁掉的六百人留作长夫。这些人必得天天训练,以备总督大人调遣。”
骆秉章是王珍的第一个知己,如果没有这个广东老人为他撑腰,恐怕他很难有出头之日。
武昌城内的风波
田家镇的失利,也许是江忠源生平的第一个败仗。在这一仗里,徐丰玉和张汝瀛战死,江忠源捡了一条性命,上疏自劾,替人受过。清廷下诏,将他降四级留任。
且说江忠源来到广济,见到按察使唐树义。这位年届六十的前辈毫无架子,当即表示:“所部兵马愿听江大人调遣。”江忠源计算兵力,他带来的楚勇不到一百人;四川勇和云南勇只有几百人,加上几百名开化勇和广勇,合计只有一千多人。他在广济收集张汝瀛和徐丰玉的溃军,与唐树义所部合并,也只有四千多人。
尽管兵力不多,江唐二人还是急谋合兵赴援武昌。这时李辅朝的楚勇尚在长江南岸与兴国一带,江面二十多里都是敌船分布,无从飞渡。江忠源当即决定,与唐树义这四千多人,会同音德布从小路驰赴武昌,一面飞令未到的部队从长江南岸直接赶赴省城。
武昌城内如今已是人心惶惶。吴文镕于九月十五日来到武昌接印,巡抚崇纶第二天到总督署拜访,说道:“中堂大人,现在城内居民迁避一空,势难坚守,不如扎营城外,尚可一战。”
崇纶这番话,听不出什么道理,吴文镕不以为然。他想,部队在城内不可守,难道调到城外就能守了?他本想发作,但转念一想:我到任还只有两天,对城内情况还不熟悉,不好固执己见。于是说道:“崇大人的意思,可向朝廷奏报,吴某愿意联衔拜发奏折。”
随后,为了稳定军心,他对僚属们说道:“如果十天半月之后,各处援兵赶到,有了制胜的把握,我们当然可以出城扎营。如果三五天内援兵未到,而敌船已至,大家还是要闭城坚守,不得因为有此奏报,就弃城不顾了。”
没想到,崇纶不等朝廷批复,已经做好了出城的打算。九月十八日深夜,太平军的船队驶到离城不过三十里处。吴文镕赶紧派人去请崇纶和文武官员来总督署商议守城之计,可是他等到天明,不见一人到来。吴文镕骑马驰往巡抚衙门,中途听说崇纶正在布置文武官员出城扎营。吴文镕大吃一惊,快马加鞭,赶到崇纶的衙门,把他拦住,坚决地说道:“现在唯有闭城坚守,决不允许出城扎营!”
崇纶嚷道:“空城一座,守它何用?我知道,总督大人只求一死,博取美名,怎不想一想,国家屡丧大臣,还成何体统?”
崇纶此言一出,一些官员也在一旁帮腔。吴文镕此时恍然大悟,原来崇纶坚持出城扎营,是要找机会逃跑,保全自己的性命。皇上追究下来,他就会说自己本来就在城外,武昌失陷与他无关。
吴文镕当下抽出佩刀,说道:“现在情势危急,我等身为朝廷重臣,一方大吏,只能与此城共存亡,谁敢不从,本督先手刃此人!”
崇纶和众官见总督拔刀相向,不敢争辩。吴文镕主持部署防御,决定登城坚守。崇纶对吴文镕怀恨在心,虽然身在城楼,但凡事都跟总督过不去。
吴文镕手下的守军不过二千人,巡抚又不跟他同心同德,他感到左右为难。正在犯愁的时候,只见城外开来一支队伍,通过询问,原来是刘长佑率楚勇从南昌赶来。吴文镕大喜,连忙下令大开城门,将刘长佑迎入城内。
原来,刘长佑在南昌接到江忠源从九江发出的命令后,立即率部起程。路上听说官军在田家镇战败,担心太平军挺进上游,连忙从德化取道义宁和兴国,赶到武昌城中。吴文镕得此劲旅守城,心中大慰。
此时田家镇失守的消息已经传到北京,咸丰知道武昌危在旦夕。但他知道,江忠源、唐树义和音德布正在赶赴武昌,吴文镕不久也将到任,武昌军民想必能够渡过难关。他最担心的仍然是庐州的安危,因为庐州接近颍州和亳州,太平军只要攻下此城,便会从这里北上,增援已经打到北京附近的林凤祥。安徽的危局,他只能指望江忠源去解救。于是,他再次谕令江忠源绕道前往安徽救急。他把武昌的防御交给张亮基,叫他在交卸之前,与崇纶和唐树义一起,赶紧设法堵截太平军船队溯流而上,扼守道士洑和蕲州等处。
江忠源这时依然不知皇上的意图,只能再次依据自己的判断行事。他没有前往安徽,而是从广济向武昌进发。行军路上,郭嵩焘疲饿交加,十分狼狈。郭嵩焘骑在马上,江忠源在一旁步行,叹息说:“都怪这乱世啊,让吾辈读书人如此困窘!”
郭嵩焘脸上红了一红,说道:“岷樵兄与士卒同甘共苦,郭某佩服!可惜郭某办不到,真是惭愧啊!真想快一点赶到武昌,我就南下回家,歇息一阵。”
江忠源说:“筠仙高义,增援南昌,为我吃苦了。”
郭嵩焘又道:“岷樵说的哪里话!你我同为书生,我却吃不了这份苦。我有一事不解,你是如何深通兵法的?我听说,每当大敌当前,你总是骑在马上,观察山川形势,见到坡岭重重的地形,就举起马鞭,对部将指点说:‘在这里埋伏一支部队,等到我杀到那里时,你就出兵接应。’”
江忠源自豪地笑道:“忠源的确读过几本兵书,颇能心领神会。”
徐以祥在一旁插嘴:“江公用兵如神!有一次,眼前是一片平地,但是田畴交错,他留下几名骑兵,埋伏在阡陌之间。开战之时,我军与逆贼相持,情势危急,江公令伏兵突出,大获全胜。”
郭嵩焘问道:“岷樵,当时你为什么要在那里安排伏兵呢?”
江忠源道:“我也说不出所以然,全凭直觉布阵罢了。”
江忠源一行行军之时,太平军已从水陆两路长驱西进,攻占黄州,斩杀知府金云门。九月十八日,太平军攻占汉阳,分为两股,一股攻打嘉鱼的牌洲,一股攻击蔡店,向德安推进。他们的水师有二千多艘船只湾泊江面,开始围攻武昌。江忠源失去了跟武昌的联系。
江忠源于九月二十一日抵达黄陂,打算找船走捷径渡江。他通知安襄郧荆道罗遵殿招募襄阳义勇,与他的部队声势联络,如果敌军窥伺襄樊,他便从德安驰赴上游堵剿。
此时江忠源已奉到前次的上谕,他必须奏报自己未去安徽的理由。他称田家镇溃散之兵亟须召集抚绥,而敌船上驶,武昌十分吃紧,守城兵力又很单薄,敌军北可驶达襄阳,西可驶抵荆州,这两处都是北上要道,所以他与其单骑赶赴安徽,不如会兵援救武昌,还可以照顾襄樊北路。
江忠源拜发奏疏之后,准备立即领兵驰赴汉阳,以图收复。此时他探得敌军盘踞汉阳,敌船从汉水上驶,有向西北面推进之势。接着,青麟送来情报说:敌军从涢口和云梦水陆进攻德安。江忠源认为,当务之急是阻挡太平军北进之路,而暂时不能顾及汉口。他探得太平军从武口分兵向黄陂袭来,便拨兵五百名留防黄陂,将所余一千人派杨昌泗管带,星夜驰赴德安,江忠源随后策应。
九月二十四日,一名信使追上江忠源,交给他一封厚厚的信札。江忠源拆开一看,原来是曾国藩在八月二十三日从衡州寄来的信函,同信还寄来了曾国藩与王珍往来的信札。曾王二人一致认为,朝廷的正规军已经失去效力了,只能依靠乡勇。
这些信札所议的事情,说到了江忠源的心坎上。曾国藩通知江忠源:他和王珍打算增募六千名乡勇,作为消灭太平军的工具。曾国藩还说,他打算把这六千新勇派来支援江忠源。看起来,曾国藩和王珍决心大干一场。曾王的通信是这二人在合作蜜月期的心迹表白,字里行间,江忠源看出王珍也是个血性汉子,令他神往。
江忠源读完这些信札,一阵激动,连忙撰写奏章,请调王珍来营。他希望曾国藩多备船筏,配带炮位,从洞庭湖驶下长江,一路攻击前进。
郭嵩焘见江忠源意气风发,颇为羡慕,但他本人不愿再随军前进。九月二十六日,他与江忠源分手,打道返回湖南湘阴。江忠源派几名士卒一路护送。两人分别后,江忠源“惘惘如有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