硃安世忙用手替他擦掉眼泪,尽力笑着:“好孩子,莫哭,我们又不是见不到了。硃叔叔走了,你要看顾好自己,平日多笑一笑——”
说着,硃安世也眼睛发热,不敢再留,转身翻出后窗,左右看看,漆黑无人,便轻步走到墙边,一纵身,翻上墙头。再回头,见驩儿瘦小身影立在窗前,正望着自己,背对灯影,看不清神情,却感得出孩子仍在流泪。
硃安世一阵难过,眼眶顿湿,他叹了口气,黑暗中,笑着朝驩儿摆摆手,拇指在唇髭上一划,随即转身跳下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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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一步步登上台阶,慢慢走出蚕室【蚕室:本指养蚕的处所,后引用为受宫刑的牢狱。《汉书》颜师古注:“凡养蚕者欲其温早成,故为蚕室,畜火以置之。而新腐刑亦有中风之患,须入密室,乃得以全,因呼为蚕室耳。”】。
蚕室在地下,新受腐刑之人,要静养百日,稍受风寒,必将致命。因此蚕室密不透风,常年煨着火,昼夜温热。出了蚕室门,一阵寒意扑面袭来,司马迁不禁打了个冷战。
小黄门引他出去,他一转头,见宫刑室的门半开着,行刑木台上,已经换了一张新布,四边用来固缚手脚的木桩上,铁环绳索空悬,旁边柜中摆满刀具盆盏。当日给他施刑的刑人正背对着门,在洗手,水声哗哗作响。
听到这声音,司马迁心顿时抽搐、身子簌簌发抖,猛然想起那对干瘦的手,那张阴沉的脸,那双漠然的眼,以及行刑那日,自己如同猪羊一般,被剥得赤条条,捆死在刑台之上,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他的心中揪痛,不敢也不能再想,狠咬了一下舌尖,让自己痛醒,随即忙低头两步撞出门去。匆匆离了蚕室,走出大门。
眼前豁然敞开,只见大街之上,行人往来,个个坦然自若,即便面带愁容,也绝无羞愧之色。只有他,身残形秽,就算有衣衫蔽体,也依旧无地自容。更何况,这三个月来,颔下胡须逐渐掉落,如今已经净光,这样一张溜光的脸,如同一个散着光芒的“耻”字,罩在脸上,引人注目耻笑。
他低头疾走,不敢看身边行人,一路上如贼一般,好不容易,才走到自家门前。他停住脚,怯怯抬眼,见家宅门庭依然,只是有些萧索,心中陡然涌起一阵凄怆。门扇虚掩着,他犹疑良久,始终不敢伸手推门。正在忐忑,门忽然打开,是卫真。
“主公?主公!主母!主公回来了!”
卫真瞪大了眼,惊呼起来,随即噗通跪倒在地,连连磕头,泪水奔涌:“主公终于回来了,终于回来了!主母这一年多日夜焦心,眼泪就没干过。我隔几天就去一次牢狱,可他们不让我探看主公,使尽钱财,说尽好话,也不让我进去见主公一面。主公要回来,他们竟也不说一声,好让我去接……”
司马迁呆立在门口,见卫真如此,心头暖热,泪水顿时滚落。
卫真忙擦掉眼泪,拖着哭腔,笑着自责:“该死,主公回来,天下的喜事,我怎么哭起来了?”说着忙站起来,紧紧扶住司马迁,搀护着往里走,边走边连声念叨,“太好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刚走进院中,迎面柳夫人赶出门来。司马迁顿时站住脚,见妻子容色憔悴,鬓边遍泛白霜,也是满眼泪水,惊愕莫名。
夫妻二人对视片刻,竟像是隔世重逢,悲欣恍惑。柳夫人忙用衣袖拭泪,抬脚赶过来,伸出了手,司马迁也伸出手,要去握,但随即心中羞惭,又遽然收了回去,垂下了头。柳夫人过来一把抓住他手,哭道:“你总算回来了!”
司马迁虽然心中感激,却不敢直视妻子。
柳夫人仍紧紧抓着他的双手,流着泪道:“无论你怎么样,我都是你妻,你连我也要见外吗?何况,这事从头到尾你没有一丝一毫的错!你无辜入狱,吃了那么多苦,如今总算保住性命,回到了家,就该开开心心,不要再去想那些事。卫真在一旁,我也要直说,你我已经是老夫老妻,而且也早已有了子嗣。你受了刑,虽然是一场大难,但毕竟保住了一条性命。我原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如今你我夫妻能得团聚,我已经千恩万谢,你也千万不要再多虑……”
司马迁一直低着头,默默听着,虽仍不敢直视妻子,手指却不由得微微伸开,小心握住妻子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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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杜周苦无对策时,各地刺史回京述职,一个名字让他心中一动:扶卿。
扶卿是孔安国的弟子,据刘敢从常山郡得到的信报说,孔安国儿媳朱氏死前曾提及一部经书,要送到长安,交给兒宽。孔家的经书,自然应当是儒经,其中最贵重的,无疑是当年孔壁所现的古文经书。这些古文经书早已献入宫中,杜周一直有些好奇,升任御史大夫后,还特意找来石渠、天禄阁书目,查找过这些古经,但遍寻不到。他有些纳闷,但此事与己无关,便也没去细想深究。
现在看来,此事十分古怪:什么人敢从宫中盗走古书?而且连御史兰台书目都敢删改?御史大夫掌管国家图册典籍,几年间,兒宽、延广、王卿三任御史接连死去,难道与此事有关?
他细细思忖,天子以儒学选官取士,天下各派儒家,齐派最盛。齐学擅长随俗应变、创制新说,但遇到古文经书,不免气短。因此,齐学恨惧古文经书,是自然之理。
吕步舒师出董仲舒、又追随公孙弘,是当今齐学砥柱。他身任光禄勋,掌管内朝,恐怕也只有他能盗毁宫中古文经书。
但古文经书和孔家那遗孤又有什么关联?
吕步舒为何一定要杀死那小儿?
杜周猛然想起:在扶风时,那小儿吃饭前,嘴里念念有辞,念完之后才肯吃东西。
难道他念的是孔壁古文经书?
定然如此,也只能如此!
孔安国弟子中,现在只有司马迁和扶卿两人。司马迁人虽在长安,但这一两年一直关押狱中,又刚受了宫刑,定然不会藏匿那小儿。扶卿为人胆小怕事,应该也不敢庇护那小儿,但或许会知道些音讯。
于是,杜周命书吏单独将扶卿叫进来。
扶卿进来刚刚叩拜罢,杜周劈头便问:“孔安国有个孙子还活着,你可知道?”
扶卿闻言,猛地一颤,杜周见状,知道自己猜对,便冷眼直直逼视扶卿。
扶卿忙低下头,嗫嚅半晌,才道:“……知道。”
“这小儿现在哪里?”
扶卿满头渗汗,挣扎良久,低声道:“鲁县孔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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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霞光照进鲁县客店的窗户。
硃安世才起身,就听见叩门声,开门一看,是韩嬉。
“我先走了——”韩嬉立在霞光中,浑身上下罩着红晕。
硃安世笑着问:“去长沙成亲?”
韩嬉笑而不答,仍注视着他,目光也如霞光一般迷离。
半晌,她才开口道:“你不欠我的债了。”
硃安世一愣。
韩嬉浅浅一笑:“你欠我那些债,我折成了一年的时间,要你陪我一年。到今天,前前后后,你陪了我一年多了,算起来我还赚了。”
硃安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勉强陪笑。
韩嬉倚着门框,转开目光,斜望着屋角,出了一会儿神,而后自言自语般悠悠道:“有些东西,你如果心里真想要,就立刻去要,直截去要,不要绕一点弯——”
硃安世不知道她在说什么,见韩嬉望着半空,像是走了魂一样。
韩嬉继续轻声说着:“我一直以为自己比其他女子都敢说敢要,可是碰到最好的东西,我却变成最蠢的一个。那年第一次见到你,你从门外走进来,第一眼就望向我,当时我并没有在意,所有男人走进那间屋子,第一眼望见的都一定是我。你坐下来后,我才开始留意你。其他男人都想方设法要和我多说一句话、多饮一杯酒,你却没有,你坐在最角落,一直没有走过来。刚开始,我只是纳闷,以为你并不喜欢我,可是我随即就发现,你其实一直在偷眼望我。我立刻明白:别人都只贪一时的欢乐,能得多少算多少。你却不一样,你要么不要,要么就全要,而且一要就要一辈子。我一直在找的就是这样一个人。可是,我傻就傻在这里,我没有直接要,而是绕着弯,想试试你,我故意和樊大哥亲热,和其他人说笑,想看看你会如何。谁知道,你竟走了。等我发觉自己错了时,你已经有了郦袖——唉……”
韩嬉转过头,望向硃安世,涩然一笑,神情寂寞,如绝壁上一棵孤零零的草。
硃安世惊愕万分,绝没料到,竟是这样!更不知道能说什么、能做什么。
韩嬉又微微一笑,道:“我只是想说一说,你听过就忘掉它。你我的帐已经清了。我唯一后悔倒是,当时在僰道,没料到后来还有这一大段时日,早知道,我就不那么心急了。”
硃安世不知道她在说什么,越发纳闷。
韩嬉仍笑着,目光流波:“你知道那次我是怎么受的伤吗?”
“你不是说是绣衣刺客?”
韩嬉含笑摇头:“在江州,我确实遇到了他们,他们也确实想捉我。不过,轻轻巧巧,就被我甩开了,他们根本没伤到我。”
“那是什么人伤的你?”
“没有谁,是我自己。”
硃安世瞪大了眼睛。
韩嬉仍淡淡笑着:“当时我以为离开僰道,把驩儿送到长安,你就要走了,再就休想让你陪我。而且,我也想看看,如果我受了伤,你会怎么样?所以我找了个闲汉,花钱让他砍我。他以为我疯了,我又加了一倍的钱,给了他二两金子,他才下了手。不过,说起来也算值得,那两个多月,你服侍我服侍得很好,比我预料的要好得多。”
硃安世大张着嘴呆住,看着韩嬉若无其事的样子,只能以为她在说胡话。
“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你自己当心,路上少喝酒,早日找到妻儿——”
韩嬉笑着抿了抿嘴,最后望了硃安世一眼,随即转身出门而去,细碎的脚步声很快消失。
硃安世仍呆在原地,做梦一般。
忽然,门外韩嬉又露出半张脸,望着他笑道:“对了,有件事忘了说了,那匣子我也不要了,你让郦袖留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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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百般惜护,卫真诚心诚意。
司马迁心中羞耻愤憎才渐渐散去一些。
然而,更大的真相又重重将他击倒。
过了两天,柳夫人才小心道:“今年年初,伍德夫妇一起悄悄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难怪我们私底下说的话,还有《论语》一事,吕步舒都知道得清清楚楚。竟是伍德泄的密!”司马迁既怒又悲,要骂却骂不出口,气闷良久,只能付之于一声长叹。
柳夫人又吞吞吐吐道:“还有……还有一件事。”
“什么?”
柳夫人面露难色,不敢启齿。
“究竟什么事?”
“你写的史书……”
“怎么了?!”
“那些书简全都……被抄捡走了。”
“什么?!那些书简都埋在枣树下,又从没人知道……伍德?!”
柳夫人凄然点头:“伍德走后第二天,光禄寺的人忽然冲进门来,直奔到后院,到枣树下,把那些书简挖了出来,全都搬走了……”
司马迁顿时呆住,眼睛直瞪着,天地顿时漆黑。
日夜辛劳、殚精竭虑,十年心血就这样毁于一旦。
他忍辱含垢、屈身受刑,也全是为了这部史记。
然而,然而……
半晌,他胸口猛地一痛,喷出一口鲜血,随即一头栽倒,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