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慢行,到了鲁县。
硃安世先找了间客店,和驩儿躲在客房里,韩嬉去孔府探口风。
驩儿握着那只木雕漆虎,坐在案边,一直低着头,不言不语。
硃安世知道驩儿是舍不得离开自己,朝夕相处、同经患难三年多,他又何尝舍得驩儿?他和自己儿子郭续在一起也不过三年多。
在途中,他又反复思量,驩儿的娘不来投奔孔家,其中必有原因。除了韩嬉所言怕牵连遗祸给孔家,也可能是孔延年胆小怕事,又或者他们兄弟一向不合。如果真是这样,孔延年未必肯收留驩儿。他不收留,我正好多个乖儿子。
想到这里,硃安世不由得笑起来,过去坐到驩儿身边,揽着他的小肩膀,温声道:“你们孔家是天下最有名望的世家大族,你回到孔家,才能出人头地……”
驩儿一动不动,默默听着。
“你先去他家住住看,过一阵子,硃叔叔回来看你,你若过得不好,硃叔叔就带你离开。”
“嗯。”驩儿轻声答应。
“其实,你伯祖父未必肯收留你,这样就更好办了,我们——”
硃安世话未说完,吱呀一声,门忽然被推开。
韩嬉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位中年男子,儒冠儒袍,形貌俊逸,一派儒雅。
韩嬉道:“这位是驩儿的伯父,他是来接驩儿的。”
硃安世和驩儿一起站起来。
那男子注视了驩儿一眼,走到硃安世近前,拱手而拜,彬彬有礼,言道:“这位可是硃先生?在下孔霸【孔霸:孔延年之子,孔子十二代孙。孔霸少有奇才,西汉昭帝时征为博士,宣帝时为太中大夫,授皇太子经。元帝时赐爵关内侯,封褒成君,欲升为丞相,孔霸再三辞让而罢。谥号“烈君”。参见《汉书·孔光传》。(注:《史记》记孔霸为孔子十二代孙,《汉书》中则记为十三代孙)】。硃先生跋涉千里、冒险护送驩儿,此恩此德,粉身难保,孔家世代铭记先生大义。”
硃安世不懂也不耐这些礼仪,直接问道:“你愿意接驩儿回去?”
孔霸道:“驩儿是我孔家血脉,当然该由孔家抚养教导。”
硃安世本盼着孔霸能推拒,没想到他竟一口应承,顿觉有些失落,低头看驩儿,驩儿黯然垂头,似乎也是一样。但话已出口,不好再说什么,便道:“这孩子吃了不少苦,望你们能善待他。”
孔霸微微一笑:“感谢硃先生如此爱惜鄙侄,请硃先生放心,驩儿是我侄儿,怎会不爱?”
硃安世见他言语诚挚,才放了心,扭头对驩儿道:“驩儿,来拜见你伯父。”
驩儿怯生生走到孔霸面前,低低叫了声“伯父”。
孔霸微笑点头,又对硃安世道:“硃先生能否移贵步到寒宅一叙,家父也盼望能当面向硃先生致谢。”
硃安世道:“这就免了吧,我是朝廷通缉要犯,不好到你府上。”
孔霸略一沉吟,道:“在下备了一份薄礼,原想等硃先生到寒宅时再敬奉,如此说来,请先生稍待片刻,在下这就回去取来。”
硃安世微有些恼:“这就更不必了,我岂是为了贪你的钱财而来?”
孔霸忙赔礼道:“在下绝非此意,只是感戴先生大恩,聊表寸心而已。”
硃安世道:“你能好好看顾这个孩子,比送我黄金万两更好。这县城小,你不能在这里久留,让人看到你和我会面不好。”
孔霸面现难色,随即又微笑着拱手致礼,道:“在下这便告辞,先生大恩,只能待来日再报。”随后又对驩儿道,“孩儿,跟我走吧。”
驩儿点点头,先走到韩嬉面前,跪下磕了三个头,又走到硃安世面前,恭恭敬敬跪下来,重重磕了三个头,道:“硃叔叔,我走了。你要多保重,早点找到婶婶和郭续。”说着,眼中泪花闪动,他忙用手背抹掉泪水,站起来,走到案边,抓起那只木雕漆虎,抱在怀里,道:“硃叔叔,我把它拿走了。”
“拿去,拿去!”碍于孔霸,硃安世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尽力笑着点头。
孔霸第三次拱手致礼,说了声“后会有期”,转身出门。
驩儿跟着走出去,脚刚踏出门,又回过头,圆圆的黑眼睛,望着硃安世涩涩一笑,这才转身离开,小鞋子踏地的声响渐渐消失于廊上。
* * * * * *
杜周暗暗打定主意:得设法除掉吕步舒。
自从他升任御史大夫以来,吕步舒几次当众嘲讽折辱他,他处处容让,从未还击,这点小忿还不足以激怒他。他真正担心的是:丞相一职。
现任丞相公孙贺是卫皇后姊夫,卫氏亲族中,前有卫青、后有霍去病、现有公孙贺,都曾屡立战功,是天下第一显赫之族。然而,当今天子在继位之初,窦太后把持朝政,让他抑郁数年,因此他深恨皇后外戚权势过重。天子眼下虽然器重卫氏亲族,日后必定会借机剪除。对此,卫皇后、公孙贺也都心知肚明、忧惧不安。几年前,天子封公孙贺为丞相时,公孙贺不但不喜,反倒大惧,当即叩头大哭,哀告请辞,天子不许,只得无奈任职。【参见《汉书·公孙贺传》】
杜周料定,公孙贺迟早将被天子问罪,自己距离丞相,只有一步之遥。然而看吕步舒之势,似乎也志在必得。
吕步舒身为宿儒,又是内臣,占尽天时地利。眼下吕步舒唯一留下的把柄是孔安国之孙。但王卿死后,那小儿下落不明,至今追查不到,杜周也始终猜不透其中真正隐情。再加上刘敢升任执金吾,已经离他而去,杜周顿时少了臂膀,行事只能越发小心。如无必胜之策,绝不能冒然妄动。
* * * * * *
四月,天子大赦天下。
死罪赎钱五十万,就可罪减一等。
司马迁初闻消息,惊喜万分,但随即便颓然丧气:他年俸只有六百石,为官十年,俸禄总共也不足百万钱。【据《汉书·贡禹传》“秩八百石,俸钱月九千二百”换算,司马迁年俸六百石约为八万钱】两年前遣送两个儿子时,已经将家中所有积蓄荡尽,哪里有财力自赎?
狱令见他沮丧,脸上露出古怪笑容,道:“没钱?还有一个法子可免死罪,只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司马迁瞿然一惊,他知道狱令说什么:腐刑【腐刑:即宫刑。阉割生殖器的酷刑】。
死罪者,受腐刑可以免死。
司马迁跪在庭中,心中翻江倒海,堂堂男儿,一旦接受腐刑,将从此身负屈辱、永无超脱之日。他怎能以一副刑后残躯,苟活于人世?
于是,他抬起头,要断然拒绝,话未出口,耳边忽然响起梦中父亲的话:“生如草芥,死如蝼蚁。白活一场,一无所值。”
他缓缓低下头,心里反复告诉自己:若能保得这条残命,便可了却平生之志,完成史记、无憾此生。
他满头大汗,牙关咬得咯咯响,双手紧攥,手掌几乎掐出血来,拼尽力气,才终于低声道:“我愿受——”
后面“腐刑”二字他至死也说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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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鲁县客店。
店客大多都已安睡,韩嬉仍点着灯,在房中等候。
硃安世推门进去,见案上已斟好了酒,他感激一笑,走过去坐下。
韩嬉一边递过酒盏,一边问:“还是那样?”
硃安世又笑一笑,点点头,心中却不是滋味,接过酒盏,一饮而尽。
他不放心驩儿,并未立即离开,又在鲁县住了三天,每天夜里,都偷偷潜入孔家查探。
每次去,都见驩儿穿着小儒袍,戴着小儒冠,和孔家其他几个子弟按大小,在院子里排好队。僮仆婢女们也都齐齐排在后面,孔霸和妻子领头,一行人轻步走进正屋。屋子正中坐着一位儒服老者,清瘦端严,旁边一位深衣老妇,慈和安详,当是孔延年和妻子。
孔霸夫妇在老夫妇面前跪下,少年及仆役们跟着齐刷刷跪倒,众人一起叩头。孔霸恭声道:“请父亲、母亲安寝。”两个老者一起起身,孔霸妻子忙上前搀扶婆婆,护侍公婆进入内间。
半晌,孔霸夫妻才退出来,这时,子弟及仆役才一起站起身。仍是孔霸夫妻领头,众人又排着队,跟随两夫妻走到西边侧屋。孔霸和妻子坐下,子弟们又依次给孔霸夫妇磕头。
孔霸挨个训一句话,训驩儿的是“不学礼,不成人。”
驩儿小声答一句:“侄儿谨记。”
拜完之后,少年们才小心退下,各自回房。
自始至终,人人恭肃,除脚步声外,再无其他声响。
硃安世只听说过儒家这“晨昏定省【晨昏定省(xǐng):《礼记·曲礼上》:“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清,昏定而晨省。”,为人子女的礼节,冬天让父母暖和,夏天让父母凉快;晚上(昏时:22点左右)服侍就寝,早上(晨时:5点左右)省视问安】”的礼法,初次亲眼目睹,而且夜夜如此,看得心烦气闷,暗暗皱眉。再看驩儿,夹在孔家子弟中间,拘谨茫然,手足无措,像野林中一只雏鸟忽被关进了鸡圈。
硃安世怕拘困坏了驩儿,第一夜就想带他走。但又一想,自己野生野长,虽然痛快,却总非正道。驩儿性子安静,又是孔家嫡孙,这才是他该有的尊贵,过些日子,恐怕便会习惯了。
孔延年父子倒也没有薄待驩儿,驩儿的宿处与孔家其他子弟一样,都在后院一排房舍,一人一间。驩儿随着其他子弟一起走到后院,硃安世躲在暗影里悄悄跟行。几个少年各自进房,硃安世躲到驩儿屋后窗外偷望,见驩儿敲打火镰,点亮油灯。孔家虽是望族,但房舍器具并不奢华。屋子不大,只有一张床,一领席,一架书案,一个藤箱。床头摆着那只漆虎,案上只有灯台、笔墨和习字石版。
驩儿站在席子上,不断抬臂、低头、跪下、叩首,嘴里念着“祖父晨安”、“孙儿谨记”之类的话,看来是在练习孔霸教他的各种礼。练到深夜,才停下来,从床头拿过那只漆虎,坐在灯下,让漆虎在案上奔跑翻跳。
前两夜,硃安世都没让驩儿知道,明早他就要动身离开,于是轻轻叩了叩窗户。
驩儿听到,猛地抬眼,目光闪亮,小声道:“硃叔叔?!”随即便爬起身,飞快跑到窗边。这时正是暑夏,窗户洞开,硃安世轻身翻跳进屋,驩儿一把将他抱住:“我就知道!”
“小声点,隔壁有人。”硃安世笑着轻轻嘘了一声,牵着驩儿,也没有脱鞋,一起坐到席子上。
驩儿一直睁大眼睛望着硃安世,目光闪动,兴奋异常。
硃安世笑着问:“你这两天过得如何?”
驩儿略一迟疑,随即道:“伯祖父、伯父待我都很好。”
“你那些堂兄弟们有没有欺负你?”
“他们也都很好。”
“你愿意一直住在这里?”
驩儿又迟疑一下,随即点点头:“嗯。”
“实话?”
“实话。”
“嗯,这样我也就放心了。我明天就走了——”
驩儿黑亮的圆眼睛忽地黯下来。
硃安世笑着拍拍他的小肩膀:“我去寻续儿和他娘。找到之后,一定会来看你。你先在这里住着,如果不好,我就接你走。”
驩儿点点头,神情仍旧郁郁。
“我不能久留,被你伯父看到就不好了。”
“嗯。”驩儿咬着下唇,眼中泛出泪来。
硃安世也心中难舍,却只能笑着道:“你比我还懂事,我就不教你什么了。你要好好的,等我来看你。”
说着他站起身,驩儿也忙站起来,硃安世又笑着拍了拍驩儿的小肩膀:“我走了。”
驩儿点点头,勉强笑着,眼中泪珠却大滴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