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被定了死罪,罪名是“诬上【司马迁《报任安书》:“因为诬上,卒从吏议。”】”。
为李陵开脱,就算李陵真降,也只是庇护罪臣,至多受笞刑、去官职、谪往边塞,诬蔑天子却是罪无可赦。
到冬季行刑,还有半年。他不知道还能否见妻子一面,更无论儿女。至于史记,后半部则只能留在心底,与身俱灭。
司马迁呆坐在囚室最角落,不吃不喝,如一堆粪土一般。去年,他虽然也曾数次想到自尽,但此刻才真切看到死亡,如黑冷无底之崖,就在前方,只要走过去,一步迈出,便将瞬间坠落,从此湮没。
不能!不能如此!
想到平生之志就此灰灭,司马迁猛地跳起来,奔向囚室外面,一连踩到两个囚犯,几乎被绊倒,却无暇顾及,踉跄几步,挣跳着来到门边,抓着木栏,向外高喊:“给我笔墨竹简!我要笔墨竹简!”
一连喊了数声,狱吏气冲冲赶来,厉声喝道:“死贼囚!叫什么?”
“我要笔墨竹简,请给我笔墨竹简!我不能平白死去!求求你!”司马迁跪下身子,不住叩头哀求。
“住嘴!”狱吏打开锁冲进来,举起手中的木锤劈头就打。
其他囚犯吓得全都缩到囚室里面,司马迁却不避不让,仍旧跪伏在地,苦苦哀求:“请给我笔墨竹简,求求你!”
狱吏越发恼怒,下手更狠,一阵乱打,司马迁顿时昏了过去。
等他醒来,肩背剧痛,头顶被敲破,血流了一脸,流进嘴里,一股咸涩。
他彻底灰心绝念,挣扎着爬到囚室角落,其他囚犯慌忙让开。他躺下来,不再动弹。回想自年少起,便胸怀壮志、纵览群书,自负举世无匹,矢志要写下古今第一史篇。而如今,却躺在这里哀哀等死。他忽然觉得自己竟如此愚傻,不由得笑起来,笑声如同寒风泣鸦,惊得其他囚犯全都悚然侧目。
笑过之后,心中无限悲凉,却也随之释然,不再惊慌恐惧,事已如此,惧有何用?不甘有何用?
* * * * * *
回到客店,硃安世坐下便开始喝酒。
韩嬉在一旁连声催问,他却心中翻涌,一时间竟不知从何讲起。
“到底怎么一回事?快说啊!”韩嬉一把夺过硃安世手中酒盏。
“驩儿是孔家子孙……”
“哪个孔家?”
“孔子。”
“孔子?”韩嬉也大惊。
硃安世将前后经过大致讲了一遍。
言罢,不由得向驩儿望去,驩儿一直坐在一边,低着头,抱着那只漆虎轻轻抚弄,案上灯光只照到他的肩头,看不清神情。
想想孔家,再想想自己身世,硃安世不由得苦笑一声。
他的父亲名叫郭解,曾是名满天下的豪侠。当年,王侯公卿、俊贤豪杰无不争相与他结交。硃安世五岁时,有个儒生宴请宾客,座中有人赞誉郭解,那儒生反驳说郭解“专以奸犯公法,何谓贤?”不久,那儒生便被人杀死,舌头被割掉。官府因此追究郭解,郭解却毫不知情,司案的官吏便上奏郭解无罪。然而时任御史大夫的公孙弘却言:“郭解虽不知情,但此罪甚於郭解亲自杀之,罪当大逆无道。”于是下令族灭了郭家。【参见《史记·游侠列传·郭解》】
硃安世虽然被家中一个仆人偷偷救走,却从此孤苦伶仃,受尽艰辛。
父母亲族行刑那天,他偷偷躲在人群里。几十位亲人都穿着囚衣,被捆绑着跪成几排。他的三个堂兄弟、两个堂姐妹,年纪都和他相仿佛,也跪在亲人中间。大人们都低着头,一动不动,但那几个孩子看到刽子手手中明晃晃的刀,都哭喊起来。他爹郭解顿时大声喝骂:“哭什么?郭家子孙,不许堕了志气!”那几个孩子不敢再哭出声,低着头呜咽抽泣。监斩官一声令下,十几个刽子手一起挥刀,他吓得忙闭上眼睛,但至今忘不了刀砍过脖颈的“噗噗”声、人头落地的“咚咚”声,还有围观者一阵接一阵混杂的惊叫声、哀叹声、哄笑声……
从幼年起,他便恨极儒家、儒生,刻苦习武,要杀公孙弘报仇,然而没等他长大,公孙弘已先病死。此事成为他一生大憾,因此立誓:只要见到儒生,离他一丈,他必骂之;离他五尺,他必唾之;离他三尺,他必踢之。
哪能料到,他竟会为了救儒家鼻祖孔子后裔,舍下妻儿,四处逃亡,数番遇险,几度受伤。现在又为了一部儒家的破书,千里奔波,徒费心力!
想起这些,他顿时有些心灰。
韩嬉问道:“你怎么打算?”
硃安世低头寻思:若驩儿是个孤儿,我自然该带他走,好好养大。但既然他亲族仍在,又是天下闻名、举世仰慕的赫赫孔家,而我只是个犯了重罪的盗贼,又何必再多事?至于古文《论语》,本出自他家祖宗,就只该属于他家,还找谁去传?
想通之后,他心下豁然,又抬起头向驩儿望去,驩儿也正抬起头望向他,黑亮的眼中目光游移,像在犹豫不决。
硃安世有些纳闷,却见驩儿爬起身走过来,到案前,抓起酒壶,斟满了两杯酒,先端起一杯,恭恭敬敬递给硃安世。硃安世一愣,忙伸手接过。驩儿又端起另一杯,送到韩嬉面前。
硃安世和韩嬉面面相觑,都觉得诧异。
驩儿却微微一笑,忽然跪在硃安世面前:“硃叔叔,你为了救我,走了这么远的路,受了这么多伤,吃了这么多苦,还几次差点送命,这些我全都牢牢记在心里。我不能再拖累你,我想去伯祖父家。我现在年纪小,报答不了你。我一定努力学本事,长大后再报答硃叔叔。”
说完,驩儿伏下身子,连磕了几个头。
硃安世听驩儿话语诚恳,看他神情认真,心中滚热,几乎落泪,见他跪地磕头,忙跳起身,过去抓住驩儿,大声道:“驩儿,你没拖累我!”
“要没有硃叔叔,我早就死了。为了我,你连婶婶和郭续都没去找。”驩儿仍笑着,黑亮的眼中却闪出泪光。
硃安世忙道:“我是见你乖,是个好孩子,才满心愿意这样做。我也正要和你商议这事,你伯祖父家声名显赫,比我这盗贼要强过千万倍。不过你说要实话,你是真想去伯祖父家,还是怕拖累我?”
“我真心想去。”
“在硃叔叔面前不许说谎!”
“我没说谎,我真的想去。我是孔家子孙,就该回孔家去。”驩儿斩钉截铁。
硃安世不知道再该说些什么,揽住驩儿,长声叹气。
韩嬉在一旁道:“驩儿是孔家后裔,回孔家自然是正理,的确要比跟着你好。”
“照理来说,虽是如此,但——”硃安世心头有些乱,看着驩儿,更是拿不定主意。
韩嬉笑道:“你舍不得驩儿?”
硃安世嘿嘿笑了笑,伸手抚摩着驩儿的小肩膀,心中诸般滋味翻涌。
驩儿用手背抹掉眼泪,眨了眨眼,也微微笑着。
韩嬉又道:“你先别忙着舍不得,我想那孔家还未必愿意收留驩儿呢。”
硃安世点头道:“说的是。我先带驩儿去探一探,他们若有半点不情愿,我立刻就带驩儿走!”
* * * * * *
靳产赶到了长安。
不枉他几千里跋涉,终于查明事情原委,而且算得上是一个天大的隐情——那小儿居然是孔子后裔!
他读了这些年的儒经,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能和孔子后人牵涉到一起,既觉诧异,又感荣耀,更是禁不住满心得意。虽然此事还有些疑团:那些绣衣人是什么来头?为什么要追杀孔家后人?那朱氏所说的经书又是什么?不过他也仅仅是好奇,并不如何挂念,能查出那小儿的身份,就已足矣。
远远望见长安,巍然屹立于晴天白云之下。
他大张着嘴,不由得呵呵笑起来。一路笑着,来到城墙下,抬头仰望,见城门宏阔,城墙巍然,他瞪大了眼,惊叹半晌,才小心迈步,走进城门。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到帝都,进了城,只见城楼如山、街道如川,往来的行人个个衣锦着绣、神色悠然,他目眩神迷,气不敢出。
一路小心打问,辗转来到执金吾府寺门前,看到那轩昂门户,他顿时有些心虚气促。大门外立着几个门吏,衣着鲜亮,神情倨傲。他停住脚,掸了掸身上的灰,鼓了鼓气,才小心走过去,向其中一个门吏陪笑道:“麻烦这位小哥——”
那门吏目光一扫,冷喝道:“谁是你的小哥?”
靳产知机,忙赔笑道歉,同时从怀中取出一小串铜钱,递过去道:“劳烦老兄,替在下通报一下,在下是湟水督邮靳产,有要事禀告执金吾大人。”
门吏斜瞅了一眼,撇嘴道:“果然是湟水来的,黄金比河水还多,一出手就这么一大串钱,要砸死我们这些小县城里的村人!”
靳产忍住气,继续陪着笑,又取出收到的急报,展开给那门吏看:“这是执金吾发往湟水的急报,在下就是来禀报这件事的。”
门吏扯过去一看,才不再奚落,一把抓过那串铜钱,揣在怀里,说声“等着!”转身进了大门。
靳产候在门外,惴惴不安,半晌,那门吏才回转来,身后跟着一个年轻文吏,那文吏出来问道:“你就是湟水督邮?随我来。”
靳产忙跟了进去,沿着侧道,穿长廊,过庭院,来到一间侧室,脱履进去,里面坐着一位文丞。
那文吏道:“这是执金吾左丞刘敢大人。”
靳产忙伏地跪拜,刘敢只微微点头,随即问道:“你是从湟水赶来?”
“卑职是从冀州常山来的。”
“哦?”
“收到执金吾大人发来的急报后,卑职火急查办,为追查线索,从湟水赶到金城,金城奔赴张掖,又从张掖转到朔方,最后在常山,终于查明了真相。”
“哦?很好!你查到了些什么?”
靳产忙取出一卷锦书,这是他在常山写就,详细记述了自己一路追查详情。
那文吏接过锦书交给刘敢,刘敢展开细读,良久读罢,面露喜色,点头道:“很好!很好!实在是辛苦你啦。”
靳产听了,心中大喜,竟一时语塞,弓背垂首,只知不住地点头。
刘敢又微微笑道:“你这功劳不小,我会如实禀报执金吾大人,你先去歇息歇息——”接着,他又转头吩咐那文吏:“你带靳督邮去客房,好生款待!”
靳产俯身叩首,连声拜谢,而后才爬起来,随那文吏出去,曲曲折折,穿过回廊,来到一座僻静小院,僮仆打开一间房舍,毕恭毕敬请靳产进去安歇,文吏又吩咐那僮仆留下,小心侍候,这才拜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