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有个妇人躲到了你家里,她是谁?”
冯氏跪在地下,迟疑起来。
靳产冷吭了一声,道:“不说?好,就先从你小女儿开始——”
“我说!我说!”冯氏忙喊道:“那妇人姓朱,是临淮太守孔安国的儿媳。”
“哦?你还知道什么?都说出来!”靳产顿时睁大眼睛,心都砰砰跳响。
“那朱氏是我公公夜里偷偷接到家中来的,还带着四、五岁大一个孩子。我公公没说她的姓名、来历,也不许我们问,只让我们好好待客。出事那天傍晚,我丈夫急忙忙从城里回来,他探听到有人上报消息给府吏,说我家窝藏了一个异乡妇人。刚好郡守得到缉捕公文,要捉拿一个女逃犯。郡守便命人来我们家捉拿逃犯,捕吏已经部署好,只等天一黑就来。我公公一听,慌忙跑到朱氏屋里,进去不多久,他们两个竟争吵起来。我心里好奇,便凑到窗下偷听,听了半天才勉强听懂一些,原来我公公让朱氏带着孩子快逃,朱氏却跪下来恳求我公公带那孩子去长安,送到御史大夫府,还说什么‘这部经书比孩子的命更要紧’……”
靳产忙问:“什么经书?”
“那朱氏没有说。不过,她提到临淮太守,还说孔家只剩这孩子一支根苗,所以犯妇才猜到,她应该是临淮太守孔安国的儿媳。她说她一个妇道人家,保不住孩子的命。我公公听了才答应,就带着那孩子从后门出去,骑了马悄悄逃走了……”
* * * * * *
荆州、长沙正好一条路,硃安世、韩嬉、驩儿三人再次同行。
硃安世怕走急了惹人注目,便有意放慢行速,并不急着赶路,三人一路说说笑笑,甚是开心。
驩儿时刻都握着那只木雕漆虎,喜欢得不得了。
三个多月后,才到了荆州府江陵,此时已经春风清暖、桃李初绽。
韩嬉先去打听,刺史扶卿不在江陵,去了江夏等地巡查。
硃安世道:“江夏在东,长沙在南,我们就此告别。”
韩嬉略一迟疑,随即道:“既然都到了这里,我就先陪你们去了了这桩事。”
“你的亲事怎么能耽搁?”
韩嬉并不看他,轻抚驩儿的头发,随口道:“你不必操那么多心。”
“嘿嘿——“硃安世不好再说。
于是三人又向东赶去,到了江夏,扶卿却又已离开,北上巡查去了,一直追到襄阳,才终于赶到。
韩嬉打问到扶卿在驿馆中歇宿,便道:“这事得尽量避开眼目,我们还是夜里偷偷去见他。”
硃安世点头道:“我也这样想,而且也得防备那人未必可信。”
两人先找了间客店,住进去休息,仔细商议了一番。
韩嬉去找来根竹简,问店家借了笔墨,又让驩儿写了“孔壁论语”那四个古字。
到了夜里,硃安世背着驩儿,与韩嬉悄悄从后窗跳出去,避开巡夜的更卒,一路来到驿馆。按照商议好的,韩嬉去前院,硃安世带着驩儿去后院。
硃安世到了后院墙外,用腰带束紧背上的驩儿,见左右无人,用绳钩一搭,攀上墙头,翻身跳下,躲在墙根黑影里等着。
不多时,隐隐见前院冒起火光,随后有人大叫:“马厩着火啦!”
这是他们约定好,韩嬉到驿馆前院,在马厩放火,引开驿馆中的其他人。
很快,后院几个房间里奔出十几个人,全都向前院奔去,后院顿时悄无声息。
硃安世继续偷望,见一个小吏匆忙跑过来,到中间那间正房门前,朝里恭声道:“扶卿大人,前院着火了。”
里面传来一个声音:“火势如何?”
“不算太大,众人正在扑灭。”
“好,你也赶紧去帮帮手。”
小吏答应一声,又急急向前院奔去,随即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人走出来,站在檐下向前院张望。
硃安世见院中无人,便牵着驩儿走过去。走到近前,那人才发觉,吓了一跳,厉声问道:“什么人?”
“你无需惊慌,在下是受王卿所托,有事前来相告。”
“哪个王卿?”
“御史大夫王卿。”
“哦?御史大夫王卿去年不是已经过世?”
“对。他临死前托付,让在下务必将一样东西交给你。”
“什么东西?”
硃安世将那支竹简递给扶卿,扶卿满脸狐疑,接过去,就着屋内射出的灯光,仔细一看,顿时变色:“这东西现在哪里?”
“这孩子记在心里。王卿让我带这孩子来背诵给你。”
扶卿向驩儿望去,十分惊异,随即望望左右,忙道:“先进去再说!”
刚进到屋中,扶卿立即关起门,硃安世四处扫视,屋内并无他人。
在灯光下,才看清扶卿的容貌,略弓着背,皮肤暗黄,胡须稀疏,眉间簇着几道皱纹。
扶卿又盯着驩儿仔细打量了片刻,问道:“你真的会背古文《论语》?”
驩儿点点头。
“你名叫孔驩,是不是?”
驩儿眼现困惑,硃安世更是诧异:“你认得这孩子?”
扶卿摇头道:“我没有见过,但除了他,世上还有谁能得传孔壁《论语》?”
硃安世震惊无比,但随即恍然大悟:这古本《论语》出自孔子旧宅,孔安国将它献入宫中之前,必定是读过,甚而抄写过副本。这是他祖上遗留,比任何珍宝都贵重,自然不愿让经书就此消亡。外人他不敢传,但自家子孙必定是要传的。驩儿如此年幼,就能背诵,又姓孔,当然该是孔子后裔!
想到此处,再看看驩儿,他仍不敢相信,这个与自己朝夕相处三年的可怜孩子竟是声名显赫、堂堂孔家的子孙!
一时间心乱如麻,他忙定定神,问道:“孔驩是孔安国什么人?”
“孙子。”
“孔安国现在在哪里?”
“早已过世。”
“什么时候?”
“九年前。”
“孔驩的父亲呢?”
“他父亲名叫孔卬,也是同年死去。孔安国合家遇难,同日亡故。”
“哦?什么缘故?”
“中毒。”
“因为古文《论语》?”
扶卿蹙眉不答,神色忧惧。
驩儿则睁大了眼睛,望着扶卿,满眼惊惶。
硃安世却随即大致明白:孔安国私藏古本《论语》一事定是被人泄露告密,遭到其他官吏谗言陷害。他全家同日而亡,或是被人投毒,也或是孔安国畏罪自杀,甚而是刘老彘亲自下旨,将他全家毒杀。只有驩儿的母亲带着他侥幸逃脱,定是孔安国临终遗命,驩儿母亲才将古文《论语》传给驩儿。
他记起此行的目的,便不再多想,问扶卿:“现在就让驩儿把古本《论语》念给你听?”
扶卿犹疑了片刻,嗽了一声,才道:“王卿大人恐怕是看高了我,我不过是一个官秩六百石的小官,哪里能担负如此重任?”
硃安世见他目光躲闪,似有隐情,猛然想起王卿临别时所言:扶卿曾得传古本《论语》,只是不全。
传他古本《论语》的自然是孔安国,孔安国遇害,扶卿却未受牵连,反倒能升任刺史。前年在槐里闲谈时,赵王孙曾说过,天子为增强监管天下之力,新设了刺史一职位,这一官职看似低微,却是皇帝耳目,可以监察两千石太守。孔安国遇害,即便与扶卿无关,他至少也是个怯懦偷生之徒。
硃安世心中不由得生出鄙憎,牵着驩儿道:“既然如此,打扰了。”
扶卿却问道:“你要带这孩子去哪里?”
硃安世冷笑一声:“你问这个做什么?去告密?”
扶卿脸顿时涨红,又嗽了一声:“孔安国是我老师,于我有授业之恩,我岂能做这种事?”
“那你想怎样?”
“我猜你是那个盗汗血马的硃安世。”
“是我。怎样?”
“你自己本就身负重罪,带着他,更是罪上加罪。和这孩子相比,汗血马不值一提。而且这孩子跟着你也不安全。”
硃安世忍不住笑起来:“我的事无需你管。这孩子跟着谁安全?你?”
“我也难保他安全,但是有个人很可靠。”
“谁?”
“这孩子的伯祖父。”
“孔家还有亲族?”
“当然,孔家声望贯天,怎么可能尽都断绝?孔子第十一代孙有兄弟两人,长子延年,次子安国。孔安国这一支如今已绝,圣人之族现在只剩孔延年这一支嫡系,天子定不会轻易加罪。孔延年如今仍在鲁县故里。将这孩子送交孔延年,或可保住这孩子性命。”
“好,多谢提议。”
硃安世转身就走,刚到门边,门外传来脚步声,硃安世大惊,忙扭头瞪住扶卿,准备动手将他胁持。扶卿却朝他摇摇头,指了指门后,示意硃安世躲起来。硃安世心中犹疑,但想能不闹开最好,扶卿若有诈,再胁迫不迟,便牵着驩儿躲到门后。
这时,外面那人已走到门边,站住脚,恭声道:“禀告大人,火已扑灭。”
扶卿上前去开门,硃安世忙掣刀在手,扶卿又摆摆手,然后打开了门。硃安世紧盯着他,只要稍微不妥,便立即动手。
扶卿并未出去,只站在门内,问道:“可伤到人了?”
“没有,只有一匹马身上被燎伤。”
“好,你退下吧。我这就睡了,不需要侍候。”
“是。”那人转身离去。
扶卿仍站在门边,看四下无人,才道:“你们可以走了。”
“多谢!”硃安世牵着驩儿向外就走。
“我还有一句话。”
“请讲。”
“请放心,今夜之事,我绝不会吐露半个字。你们也多保重,记住,知道这孩子身世的人,越少越好。”
“多谢。”
硃安世带着驩儿,仍从后院翻墙出去,韩嬉正在墙跟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