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牢内,阴暗潮湿,老鼠的咯吱声在夜晚尤其的刺耳。英布和卢绾被分别关押在了东、西两个牢房,相隔甚远,每个看押的人都紧张兮兮,毕竟这两位都是当朝数一数二的人物,怠慢不得。
卢绾叼着一根稻草,倚在了简陋破旧的床榻上,他透过狭小的窗户,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仿佛看到了刘季那双黑暗无底的眼眸。到底是什么时候,刘季变成了现在这样冷血无情的人呢?卢绾无数次的在心里问自己,但他始终找不到答案。在他内心深处,刘季永远都是那个和他在沛县嬉笑打闹的三少爷。
卢绾摇了摇头,把心底里这股失落的情绪清扫干净。他天生不喜欢想这些复杂的东西,越想总觉得越累,他不耐烦的翻了个身,看着身边空空如也的床榻,心里不由得觉得一股寂寞。
“没有小何何的体温,果然有点冷。”卢绾小声嘀咕,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自从营救计划失败后,萧何便急急忙忙的赶到了宫内,他跪在刘季的宫殿外,长跪不起,任何人都没有办法劝动他。萧何本就是儒生,身子单薄,在冷风中跪了好几个时辰,早就脸色发白,可他还是咬牙坚持,那抹白衣的身影如同一片摇摇欲坠的落叶,固执的挡在刘季面前。
两天后,刘季降旨,旨上说九江王英布率兵谋反,其罪当诛,判处五马分尸之刑,一月后行刑。
当听到这个旨意后,萧何整个人面色苍白,虽然圣旨上丝毫没有提卢绾的处罚,但是足以可见刘季内心的愤怒。他依旧跪在刘季的寝殿前,苦苦哀求他放卢绾一条生路。
刘季在寝殿内,看着殿外长跪不起的萧何,眼眸冰冷,没有丝毫的怜悯。一个小侍卫端着一盘水果走了进来,刘季揉了揉有些疲惫的额头,挥了挥手,对那个侍卫说道:“朕觉得有些乏了,伺候朕更衣歇息吧。”
那小侍卫点头应允,刘季换上了就寝的衣服,默默地瞥了一眼屋外萧何的身影,什么也没说,便睡下了。屋内香气缭绕,侍卫点起了安息香后,恭敬地退出了殿外。
“大人,陛下已经就寝了。”小侍卫走到萧何面前:“大人请回吧。”
萧何的身子已经摇摇欲坠,可是他还是咬着牙,摇头没有答应。那小侍卫无奈的叹了口气,退下了。
安息香的香气让刘季睡得很踏实,昏昏沉沉中,他似乎梦到了小时候和卢绾一起玩捉迷藏的时候,卢绾和他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兄弟,两个人亲似亲兄弟,他就像个小跟屁虫一样,在刘季身边和他一起玩耍。他们一起上树偷果子,一起烤野山鸡,抓鱼……
不知过了多久,刘季才昏昏沉沉的醒了过来,幼年的回忆勾起了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他深吸了一口气,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屋外。
萧何依旧跪在殿外,原本不染一尘的白衣已经变得脏兮兮的,萧何的头发也有些凌乱,刘季找侍卫一问,这才知道,原来萧何已经体力不支,晕倒两次了。
刘季起身换了一身龙袍,他迟疑了一下,从后门离开了寝殿,并吩咐侍卫们,等萧何再次晕倒后,便把他送回府内,禁止入宫。
卢绾百无聊赖的躺在大牢内,他捉了一直老鼠和一直蟑螂,把它们放在碗里面,看着它们惊慌失措的到处乱窜,他甚至还用稻草编了一只蚂蚱,拿来逗老鼠玩。
“你倒是很惬意么。”身后的牢门缓缓打开,刘季穿着龙袍出现在了牢房内,卢绾没有回头,自顾自的逗着老鼠:“臣实在是闲得无聊,总得找点乐子么 。”
“大胆逆贼,见了陛下,为何不跪?”禁卫军的首领大喝一声,卢绾斜睨了他一眼,冷哼了一声,那首领气不打一处来,作势就要教训卢绾,被刘季制止了。
“下去,朕和卢将军说话,轮不到你插嘴。”
那禁卫军首领见刘季面色不善,吓得屁滚尿流,急忙退了出去,大牢内就剩下了他们二人。
刘季随意的盘腿一坐,坐在了一处草垛上,也学着卢绾的样子,叼起了一根稻草。这幅痞痞的模样,和他们二人在沛县的时候一模一样。卢绾一怔,一股不知名的感情涌上心头,他扔下了手中玩着的老鼠,起身坐到了刘季的面前。
“阿季,你真的不相信我吗?”卢绾的表情严肃了许多,这是自从刘季登基以来,他第一次唤他阿季。刘季的手颤抖了一下,抬起眼眸直视卢绾的视线。
刘季沉默无言,没有说话,最终只是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我并非不信你,只是那时十万精兵全副武装,直逼皇宫,我必须要给大家一个说法。”
卢绾的眼眸黯淡了几分,刘季登基后心思越来越重,喜怒从不行于色,可是卢绾从小和他一起长大,深知他的脾气,他已经感到,刘季对他真的起了疑心。
卢绾的心底流淌过深深地失落和伤心,他低下头,掩盖住眼眸深处的失望,淡淡的说道:“英布呢,你怎么处置他的?”
刘季顿了顿:“英布本就是项籍的叛臣,我已经下令,收回他的全部兵权,处五马分尸之刑。”
卢绾的身子明显晃了晃,他扶住了桌子角,勉强扬起了一抹嘲讽的笑容:“那你今日来找我,也是想把我五马分尸吗?”
刘季的眼眸深了几分:“卢绾,你不要太放肆了。”
卢绾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放肆?呵呵,尊贵的陛下,既然您觉得我放肆,何必屈尊来这个死牢,来看我这个造反的叛臣呢?您干脆直接把我五马分尸不就一了百了吗?”
“卢绾!”
“刘季!”卢绾顾不得什么,他的眼圈微微泛红,一向玩世不恭的脸上再也不掩饰内心无尽的失望:“你踩着无数兄弟们的尸体,走到了今天这个地位,你的皇冠之上,沾满了鲜血。当你坐在皇位上的时候,你知道我们是怎么想的吗?”
卢绾拍着胸脯激动的说道:“我们骄傲,我们自豪!因为你是我们的大哥,你终于走到了权力的顶点,因为你值得我们付出一切,甚至是生命。可是你呢,你又是怎么回报我们的?”
刘季的脸色有一瞬间的松动,他早已经麻木不堪的心挤进了一丝不忍和愧疚,卢绾自嘲的笑道:“我终于明白,为何当初张良会选择离开你了,他比我们每个人都聪明,都看得长远。”
“为帝者,注定孤独前行,你会踩着我们的尸骨越走越远。”
卢绾痛心无比的说出了这句话,其实张良在临走前曾经警告过他,只是那时候他还太天真,沉浸在收复天下的兴奋中,并未在意。事到如今,细细品味,却发现其实看的最透彻的人,非张良莫属。
刘季被卢绾的话触动了,他站在原地,久久的没有说话,他登基之后,周围到处都是赞美之词,很少有人能说出心底的肺腑之言。在权力的路上越走越远,他不知何时已经失去了本心,回过头来却发现,他真的只剩下一个人了。
刘季突然感到肩上十分的累,他自从做了皇帝之后,每天都疑神疑鬼,担心各地会有反叛之声,他晚上常常噩梦连连,甚至梦到了项羽来向他索命,在得到了他想要的权利之后,刘季发现,自己反而活的越来越痛苦。
帝王之路,终究孤独……
卢绾这句话,让他如梦初醒,自从他选择了这条路开始,他便踏上了一条不归路,那些和他并肩作战的伙伴,还有爱他的柒岚,都将会离他远去。他早就已经做出了选择,事到如今,只是无力承担这选择的后果罢了。
刘季闭上了眼睛,酸涩的痛楚让他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可是如今,他却已经忘了该如何流泪。他默默地站起身,对卢绾说道:“匈奴军队一直在大汉边境骚动,我给你三万军队,出兵攻打匈奴吧。”
卢绾没有说话,刘季走出了牢房,静静的站了一会儿,低沉地说道:“明日就出发,今夜,我允许你跟萧何告别。”
卢绾低头沉默,过了许久,恭敬地双膝跪地,给刘季行了一个最恭敬的叩拜礼:“罪臣,领旨,谢主隆恩。”
刘季走出了牢房,终究没有再回头看一眼,卢绾跪拜的身影久久没有起来,相伴数十年的兄弟之情,在今日了结,从此君臣陌路,人生殊途。
夜晚,萧何府衙。
萧何不知自己何时被人抬回了自己的府衙,他只觉得自己浑身无力,到处都很酸痛。膝盖处肿成了两座小山包,一碰就疼,萧何掀开衣衫一看,伤口已经被精心处理过了,包上了厚厚的绷带。
萧何顺着视线抬眼看去,只见卢绾正站在窗前发呆,他心里一惊,急忙起身,还没走两步,便觉得膝盖处火辣辣的疼,他身子一软,一下子跌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小何何,你膝盖还没好,怎么能下地呢?”卢绾抱起了萧何,小心翼翼的把他放回了床上:“最近一个月都不要下地了,听话好好养伤。”
“你怎么回来了?陛下没为难你吗?他怎么说的,要不要追究你的责任?”萧何火急火燎的冒出了一大堆的问题,卢绾微笑着摇了摇头:“没事,陛下没有为难我,你看,我不是回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