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带着劲流的风袭过,少嫌感觉衣服被人撤了一下,随后铺面而来的是令人窒息的黑暗,这种暗就像水一样漫过他的头顶,就在他感觉撑不住的时候眼前开始光亮起来。
“娘欸!”睁眼他发现自己脑袋朝地的往下坠,衣裳都倒掀起来,离地面最近的时候他护住了脸,惊险时分一抹鸿影旋身上前环住他翻了个身,随后稳当当的落了地,薄川松开他的衣襟,“你怎么跟来了?”
周围是壁纹斑驳的石洞,森然被笼在一片昏暗的光线里,头顶上一片漆黑。
“我?”仓促扫视后,少嫌的心肝还在为刚刚差点摔烂脸而异常快速的跳动,理了理乱发,明明手还在微微发抖却故作潇洒的拔出腰间的扇子骚情的扇了起来,“自然是被你牵连的!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地府是随便能闯的地儿?”
言正浩然的指着薄川说三道四之余,少嫌眼角撇到悄身离去的林安,心想掉在这破地方都是这货惹的,见他想逃,直接将扇子砸过去,他这扇子不普通,直接让林安在原地转了个圈后落在地上。
“你可是把无字店当冤大头了?”少嫌走过去揪起林安的衣襟,又重新使劲将他扔在地上,“看着一脸老实相,竟是如此贼人。”伸手去拿回追魂香,未想这林安分明已然无可奈何,却仍然双手紧握着那离婚香。
他低垂,一滩死水的眼神中只多余了些执着,“求你,求求你,借这追魂香与我可好?来生我愿为你当牛做马。”
“别了,下辈子我可不想再遇见你!”手上狠狠使劲,少嫌才拔萝卜似的将追魂香从林安手上拿出来,岂料自己反而往后栽了个大跟头。
自怨倒霉的撑着地打算爬起来,那林安却爬了两步走过来又像抢回追魂香,少嫌赶紧护在胸前,“你休想!”
伸脚将他踢远些,这才得了空狼狈的起身,可那林安却又上前抱住他的腿,哀求道,“求你了,求你,我求你!公子,我就借用一点。”
这下彻底被他牵制住了腿,少嫌烦躁的望向一旁的薄川,盼她助力,却发现她根本没有往这边看,自顾自的在那琢磨地界呢。
“你说你怎如此死心眼?诓骗了我们一干人等,如今我不过是夺回来罢了,你却死缠烂打,我又何必对你宽怀?”
林安听他此言,便松开了手,膝盖往后挪了挪,给他磕头,“我知道自己此行卑劣,但实在别无他法了,我只求公子能够借追魂香给我一用,事后如何要交代,我都愿意受。”
头一次被人叩拜,惊得少嫌赶紧跳到他身后,生怕被折寿,心下烦躁道,“我说你拿追魂香究竟要干嘛?”
“找人。”
“找谁?”少嫌蹲下身问。
林安的眼睛像抽搐似的突然眨了一下眼睛,随机嘴角也开始慢慢下沉。
他这事平常乏味得很,没有看头,说起来干涩得如同啃一张微焦得面饼子,旁人看不出稀奇,只有他自己啃得津津有味,奉若佳肴。
便是和那些置财的乾鬼说起,人家也不当一回事,其中的意义和情深恐怕只有林安自己知道。
自然要从他还不是乾鬼的那些年月里说起。那时他也不是什么好命人,子时前一个的更声被敲响,随后阿娘把他带来这个世界同时送走了自己。阿爹是个执着的人,认为自己此生的姻缘已尽,守着果园和林安,再没续弦,也有人说他是穷,没人看得上他。
阿爹不说话,佝腰一点点给橘树剪枝,林安就在旁边松土,他从小力气大,人又长得壮,最爱帮阿爹料理果园,后来也没去上学堂,阿爹骂他打他,他不去。
面朝黄土背朝阳,林安从没抱怨过什么,或许这就是他想要的生活,这样劳累,平凡,世界上没有多余的人知道他。
这样惨暗的生活有天突然飞进一只喜鹊。
金秋意浓里,十五岁的林安替阿爹去邵府上送果蔬。他汗流浃背的在挑着两大筐鲜菜瓜果,走到邵府后门叩门环,叩了十来声都没人来开门,他不敢走,就在外面等,一炷香之后有个老妇人来了,喝声说他不懂敲门规矩,大宅深院,要三敲一喊。
他点头都好好记着,老妇人看他身旁的筐萝,问他是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说是,妇人说未想你这贱骨头力气不小啊。
少年眼神麻木,没接话。那妇人似是杂事烦恼,不一会有个小丫鬟走来寻她,小声在她耳边说话,妇人脸色变了,说火房路浅,给林安指路让他自己去。
按妇人所说,顺着石板路直走就是了。林安挑着两大筐果蔬,走路身形微晃,装得满满的篮子就这么被他晃出一只小青瓜,他放下担子去捡,幸而是滚落到石板路旁边的草地上了,没有磕坏。
林安团起袖子抹了一把汗,抬头处正看见不远处的凉亭里十五岁的邵婷领着她的丫鬟跳毽子,她面带稚气,却已露出美人初长成的模样,皮肤细嫩,星眸皓齿,穿着富贵人家常有的罗衫锦褂,一身水红色,就像是春天里开得芳浓的桃花,在枝桠上颤了颤,然后被风一吹,又轻飘飘的落了下来。
少年郎看见漂亮姑娘动了心,历来不稀奇,都是顺利应当的,可是林安的动心只能是奢望,他把担子又落到背上,走路依旧晃晃的,顺着石板路走到火房。
一个人的爱情能战胜什么?什么也不能。
就像林安的痴心永远只能是妄想,听这故事的人都能猜到,邵婷看不上他,林安深知这一点,他有一种沉默的智慧,在这智慧中他明白邵婷以后会听从父母媒妁,结亲门当户对。
戏台上常言富家小姐违抗父母与穷小子在一起,说书先生最后必定是以如花美眷来歌颂这清高战胜财富与门第的爱情,然这在林安的世界里绝不可能发生,他一生不相信奇迹,不相信老天会眷顾于他。
起初,林安清楚的告诉自己自己只是看上邵家小姐的样貌,看上她被家世熏陶出来风姿。
他这么想也没错,爱情有时就是那么回事,但是即使看透了,即使想透了,也依旧挂念得紧。
西边的上神打翻了胭脂,天空被染得娇艳,林安走在回家的路上,空了的筐子让他好生轻松,叠在一起都挑在一只肩上,回家还得走两里路,恐怕要到天黑。走路的时候林安什么也不想,连邵婷也不想,所以仟胡见他的时候只觉得,这个人走路没有灵魂。
仟胡是在天黑了的时候出现的,她坐在高高的树梢上,对往树下走过的林安说,“傻小子,天黑了,鬼要来了。”
突然一道声音响在头上,即使林安性子闷也是被吓了一跳,他抬头看见一个穿着光鲜的女子坐在树枝上,她的衣服与邵婷的不同,她是把富贵都穿在了身上,光滑的绸缎锦子在星光下甚至微微反光,显得俗气。
夜幕低垂,荒郊野外,林安怕惹事,便没理她自顾自的往前走,仟胡坐在树梢使劲喊他,“傻小子,你走什么?没听见本姑娘说话吗?”
看林安依旧不理睬,仟胡就从树上跳下来跟了上去,她问,“你可是子时前一刻出生的?”
这下林安停住了脚,回头看这个干瘦的姑娘,看她脸上是与一身华服无法相称的蜡黄,也不知是因为什么,林安心头升起因为陌生恐惧而产生的厌恶。
他的确是子时前一刻出生的,这个是他家里很多年不与外人说起,子时左右出生的男子并不是什么好命数,何况他还送走了母亲,故林老爹觉得他的八字晦气,怕说出去了耽误他的姻缘。
林安确信自己从未见过这人。
“哈哈,你不要怕,我只是想同你做个交易。”仟胡扫着自己的衣衫在他面前打转,宽大的亮面袍子在夜色下就像是山谷里被吹起的稻子,一鼓一鼓的,“你看我穿得这样华丽,定能猜晓到我是个有钱人家,你这么穷我怎会来骗你,我只是想同你做个交易,交易之后你便如我这样,穿金戴银,尽享荣华。”
看她的样子,林安只觉得这必是个疯子,不是疯子就是山里的野鬼,但无论是什么,他都不想惹。慢慢将扁担挑放到地上,林安将地上的两个竹筐朝仟胡丢了过去,自己拿着根扁担飞快的往家的方向跑。
不是每种鬼都像人间说的那样没有形态,像乾鬼这种,做人的时候没有优待,怎会做鬼反而附有神力?被凡物砸到了还是得难受一阵子。仟胡避开那两个竹筐,看着林安拼命的跑,当头一起,脸上出来一片阴霾,她缩眼冷笑,“我总有办法让你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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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沧华《无字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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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婷也是到了婚嫁年龄,生得也是温婉可人,琴棋书画样样拿得出手,邵府又拥有嘉州最大的绸缎庄,来上门提亲的人都快将门槛踩烂,邵夫人为她挑选夫家也是发愁。
或许是受墨香熏陶得久,邵婷本心不愿婚事如所有人的那样,由媒婆登门提亲,父母亲觉得合心,两相见一面,若没什么大问题就结下亲事。这样有安排,而又面面俱到的姻缘邵婷半点也稀罕不起来。
在邵婷的上头还有一位邵家姑娘,叫邵婵,这位大小姐和她的妹妹相反,喜爱舞刀弄枪,为人多有男儿心性,她十六岁的时候几乎没有人来上门提亲,有来的也是为了邵家的家业,总之看不上她,没有好样貌好修养,可偏偏是这样的女子,为自己觅得了如意郎君,是一位巡城总兵使。听说是在嘉州练兵台的武场上认识的,邵婵女扮男装混进去比武,被她后来的夫君发现了,几番波折,两厢情愿。
每次邵婷一听这事时虽面上总是淡淡的,但心里羡慕得紧,想她大姐邵婵明明十分出格,样貌才艺没有能比得上她的,父母亲也说就算嫁人婷儿会比婵儿嫁得好,夫家会更兴盛,她的三个哥哥更是保证寻的夫家定不会委屈小妹,不过这有什么意思呢?
她羡慕邵婵,明明什么也没有努力,活的任性跋扈,待嫁的年龄来了时也不怕别人冷评孤独终老的闲言,明明是去男人堆里厮混,事后父亲还骂她混账,可偏偏好姻缘就自己给她撞上门来。
哎,邵婷可怜自己,但她又有着所有千金所有的矜贵,她不能抛头露面的出去,只能在闺房里做刺绣,一针一线的等待意中人到来。
这又有什么意思呢?她不想嫁给怎样的名门望族,不想嫁给商贾巨流,能嫁一个心爱的人就刚刚好了。
她在镜子前看自己嫣容俏丽,内心茫然又笃定。
邵府和林老爹说好了,以后的果蔬都由林家父子负责,林安常常去送,走的永远是那条石板路,他几乎见不到邵婷,因为世上那么巧的事情不会整天发生在他身上,有时他会在火房里听见其他人言语中议论她,他能听也愿多听,但从不敢奢望什么。
仟胡后来几日一直出现在林安回家的必经之路,有时林安挑着太阳未落山前回家,也会看见她在树荫下被晒得蔫蔫的,眼神有些恶毒的看着他却什么也不说。
到了第六天,是个夜晚,仟胡从树上跳到他面前,习以为然的林安往旁边移了几部继续走,仟胡站在原地,说,“我是鬼。”
林安的步伐没有加快或减慢,依旧挑着他的空篮子往前走,仟胡在后面大喊,“我真的是鬼!”
她走到林安面前,伸手挡住他的去路,“我是地府乾鬼,专门管数钱的鬼,我说我要同你做个交易,我没骗你,交易成了之后你就可以脱贫了,兄弟!”
被仟胡如此举止乖张的一番说辞愣住,会神后林安有些微怵,仟胡掐着他的肩,“我是中元节逃出来的,鬼差开始抓我了,我就是想和你做个交易,你听我说,我是个好鬼,不会有什么坏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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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更了一年,我果然是蜗牛,新年快乐!
——穆沧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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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林安眉头皱成厌恶的神态,对她说。
“我想投胎!”仟胡依旧掐着他的肩,瞪着眼睛,嘴角却弯了起来,看起来像哭又像笑。
也就是这时,林安眼里的厌恶降了下去,开始对她有些怜悯,“鬼不能投胎吗?”
“我不知道其他任职的鬼是怎样罢职投胎的,但是我们乾鬼就只能去找人交换,还要心甘情愿,不得强求,我....我就找到你了,好兄弟,你是子时前一刻出生的,命格阴而不纯,最最适合与我做这份交易,何况我已知道,你家境贫苦,卖些果子烂菜辛苦一辈子也赚不到什么钱的,和我做这个交易,你以后必然绫罗绸缎吃喝不愁样样都好,还不用担心生老病死。”
“乾鬼这么好你为什么想投胎?”
“因为...”仟胡松下手,脸上有些难看,“脱离生死这么多年,是只鬼也会厌的吧!你以后若是厌了,也像我这样找个人,做个交易就成了。”其实这些话她说得心虚,并没有那么好的,她知道。
“我不和你做交易。”林安原本就只是被逼无奈想听她说个原委,如今知晓了,表明自己的态度,转身又继续走。
仟胡在后面跌坐在地上,崩溃的哭了一场,她是乾鬼堆里的老人,数了冥帐近百年,生前也是穷得要卖儿卖女的门户,原本前几十年仟胡不觉得怨愤,乐得数钱,不用挨饿受冻,穿得华丽极了,但是后来慢慢的,周围几个与她同时期任职的乾鬼都前后投了胎,这才意识到这种日子是没有尽头的。
“为什么?”她左眉抽搐似的动了一下,问。
?????“不为什么。”林安走了。
?????从这天开始仟胡没有再在回家的路上堵他,他想或许是被鬼差捉回去了。他对她没有什么印象可言,连她蜡黄的脸也没有记住,其实这是一种时态的公平,林安未受人优待善意,他也持着冷漠去面对仟胡,即使怜悯也就是那几刻功夫,他没怎么记得这只乾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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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风越来越寒,叶子成片掉落,林家的院子一片荼蘼光景,林安在收一个橘树上最后几个黄疙瘩,他环视四周,发现橘树都是灰绿色,没有生气,竟有种连枯叶也不如的感觉。
他躺在干草堆里,看着天上的云发呆,心里似乎埋上了乌云,第一次觉得秋天这样令人绝望,简直就像是要诅咒他什么似的,但林安不知道这种不详的预感的根源在哪。最后他只得归根于仟胡身上,都说遇见鬼没有什么好运气。
而且,他怎么会去做鬼,活着不是很美好,但死了未必不糟糕。邵婷还住在她心里,死了恐怕就再也见不到了,这里的果园,还有他慈爱的父亲,都会见不到了,所以当鬼有什么好?死也不当鬼!
想到这他觉得这句话很可笑。
他心里不好的预感被自己的胡思乱想一扫而空,风停下的那刻果园里一棵玉黄李的叶子落了个精光,那是林父最喜欢的一棵,不用细心照料就能年年结酸甜的果子。饱满的果子有时会在夜间掉落下去,就像是戈壁松动的石头,某天毫无征兆的落下来。
露月初,是林安经历过最清惨的月份,什么桃子李子,什么青菜绿瓜,都随它在枝桠藤泥里长老长烂。
据说是去崖边找野果树等着来年春天嫁接的,但是被石头砸开了脑袋,林安找到他父亲的时候已经无法从血肉模糊中辨认至亲,只认得他黝黑的手,上面有被镰刀割的旧伤,还有旧蓝泛白的衣服,穿了好些年头都没舍得扔。
世界上至此就只剩他一个人了,他披麻戴孝跪在坟前的时候仟胡来了,但是没有走近。
????她刚刚从鬼差手下逃过,受了一身的伤,想来找林安求他可怜,但是一来,发现后者比自己更可怜林安在那里跪了多久仟胡就在后面站了多久,路过她的时候,林安视若无睹,捧着牌位回去,眼神沉默,那种表情无非是突然懂得整个世界有多残忍,懂得什么叫人力不可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