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哥哥坐在及几案前,我们几个站在一旁,听候吩咐。
“自从成王被关进天水寺,父皇有意将皇位传给他的儿子凌文渊,皇后又一次招兵买马,扩充实力,这你们是知道的。宫里的人口进出太过严格,至今皇后那边也没有我们的眼线,所以……”轩哥哥看向水香。
我随着轩哥哥的目光也看向水香,届时水香也正看着轩哥哥,眼中暗含秋波——他们的确极配的。
“所以我打算派水香潜进东阳王凌昊那里,由你们两个护送去京都,到了那边自有人接应。”轩哥哥把目光移到我和莫阳身上,“水香不会武功,所以一路上你们多照看些。”
这,竟是把水香送给凌昊?清白于一个女子是何等重要,她愿意牺牲自己而成全别人的计划?
“你此去定要小心些,宫中瞬息万变,皇后又是个极细腻之人,万不可露出马脚。”轩哥哥细细嘱托水香。
“殿下放心,水香定不负所望。”她微微颔首,一颦一蹙间,竟找不到一丝不愿之意。
到底是什么,可以让她毫不吝惜的出卖自己的身体?她知道作为轩哥哥的对手之一的凌昊,未来是什么下场,她也该知道,凌昊是姬妾无数、在烟柳之地逗留的浪荡之子,为什么?若是有血海深仇,更不可能……
“出发了!”莫阳猛地拍了我一下,吓得我一颤,“想什么呢你。”
“没有。”我扫视一周,轩哥哥已离开书桌,水香也戴上了面纱,“走吧。”
刚走出房门,轩哥哥叫住了我,“前些日子答应你给你把像样子的剑,喏。”他双手捧着一个紫檀木长盒子,上边还镶着精致的花纹,“打开看看。”
我喜出望外,赶紧掀开盒子看。里边躺着一把崭新的剑,剑镡剑格皆披银雕,剑柄环玉,剑穗是清蓝的。左手抓剑鞘,右手拔出剑身,一道淡淡的蓝光,我用它试了试手。这剑握起来有些沉,但真正挥舞起来,丝毫不觉费力,反而觉得轻了许多。
“这剑是什么名字?真好用。”我把剑收回剑鞘,问他。
“承影剑。”轩哥哥淡淡道。
承影剑!这可是相当名贵的宝剑,“蛟分承影,雁落忘归”,传闻是周朝铸造,被春秋时卫国藏剑名家孔周收藏,后不知所踪。“这太过贵重了,珝如不能要。”我把剑放回了原处。
“什么贵重不贵重的,不过一把兵器而已。前两日刚得到,放着也是占地方,不若让它物有所值。”
“轩哥哥可以自己用,珝如用这名剑岂不是浪费?”
“我用苍羽剑这么些年,已经习惯了,贸然换一把剑只会不习惯。赶紧拿着,要不天黑之前就出不了岐州了。”他把木匣子往前一推,示意我接住。
我吞了吞口水,终是接住了。“那,我就不客气了。”轩哥哥点点头。
水香不过是个弱女子,不会武功,路途又遥远,我和莫阳正头疼如何是好。丁贺牵了辆马车来,道:“让三位久等了,殿下吩咐我准备马车,只是手下有事耽搁了。请各位见谅。”说完抱拳致歉。
“丁管事哪里话……”
“行行行,赶路要紧,客套话就免了。”莫阳突然插嘴,我只好住了口,扶着水香进马车。
“你也坐进去吧,哪有女人坐前头赶车的。”莫阳看我没有进车轿,又忍不住多嘴。
“你的话真多!”我狠狠瞪了他一眼,掀了帘子坐到了水香对面。
水香戴着紫纱面巾,低垂着眉眼,不知在想些什么。我猜,她心情多少有些不好,毕竟这关乎自己的一生。她这一去,是真的没有回头路了。
凭她的样貌,即使做不了王公贵族的正室,地方官宦的嫡妻绝对没有任何难度,可她宁愿辜负自己的一辈子。凌昊是不会让她做正室的,皇后也绝不允许,对他们来说,婚姻从来就是政事的附属品,她聪明伶俐,怎会不知?
“珝如姑娘,我真羡慕你。”水香突然来这么一句。
“姑娘说笑了,我该羡慕你才是,容貌倾城,走到哪儿都是焦点。”我看着她俊美的脸庞说。
她干笑一声,“那你说说,除了皮相,我还有什么让你羡慕?舞姬的身份?去引诱凌昊做他的侍妾?”
我:“……”
见我没说话,水香继续道,“在个四面皆城墙的皇城里,我一人跟他们一群人明争暗斗。这辈子,已没指望了。”她暗自叹气。
“那你为什么要去执行这次任务?”我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心里舒坦了许多。
“我没有选择,我必须去。”水香抬眼望着我,眼神错综复杂。
“必须?是轩……殿下逼你吗?”我并未觉得是轩哥哥逼迫她,他对水香很是客气,这样说只不过想激她说出实情罢了,我实在无法理解她的行为。
这一招果然起作用,“不是他。是命,是命!”她紧紧攥着衣袖,恨恨的说。
看她的样子,大概有一段痛苦的记忆,我不便再问下去了,便不再说话。
“我是袁臻的义女。”她忽然一字一句道,面无表情。
我大吃一惊,袁臻是叛军,是当今皇上刚即位时手握大军的将领,后来被诛连九族。以前听爹爹说,皇上为了斩草除根,袁家上下不是砍头便是充军,就连孩童也未放过。她既是袁臻的义女,就不可能逃得过。
“我的父亲在战乱中死去了,那时母亲身怀六甲。母亲说,是义父收留了她,义母也将母亲视作姐妹,并一直照顾着她,母亲才有勇气继续活下去。义父完全没必要收留我们,他是堂堂的大将军,我父亲不过是个小小的监军。他这样做只因父亲临终前,说自己放不下母亲。
可就在我两岁那年,义父起兵对抗朝廷。世人都指认义父是叛贼,可是若不起兵,依照那皇帝的性格,迟早会踏平袁府。母亲说,在皇上还是太子的时候,就一直上奏先皇,削掉义父的官职。古往今来,哪个失去兵权的将军能够善终?义父并未做错,没有谁愿意等死,况且他有赢的资本。”水香目光悠悠。
“败北之后,义父知道袁家运数已尽,不愿连累我们母女,便派人连夜护送我们离开袁府。袁府无一人幸免,无论老小,无论身份,只有我们母女侥幸逃过。可是皇帝誓死要惩治所有与袁家相关之人,到处派追兵抓捕。他也真是高看我们母女,竟还能颠覆他的天下不成?”她两手撕扯着手中的帕子,柳眉紧皱,面纱底下的粉面玉颜憋涨的通红。
我也纳罕,皇上为何非要抓两个女人呢?
“母亲带着我四处流窜,做乞丐讨饭,做各种肮脏下流的活计!告示上的通缉从来没有停止,直到我十一岁,我的母亲被抓走,游街示众,什么‘袁党余孽’,什么‘叛贼’,各种罪名,最后惨死在牢房。”水香眼中的泪滑落下来,“我无处可逃,只得躲进妙乐坊,混身于烟柳之地。”说罢她冷笑一声。
“你说,你羡慕我什么?”未待我回答,水香继续道,“不论是为了义父,为了母亲,还是为我的遭遇,我都要进宫,让那狗皇帝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孙子骨肉相残,你死我活!”
“看着至亲死在自己面前的确残忍。只是,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我深吸一口气,缓缓道。
“难道你不想知道?”水香眉头一挑,“我们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互相知根知底没什么不好。”
“两位大小姐,天色不早了。我们找家客栈住一晚再赶路吧,今天是走不出这岐州地界了。”莫阳停了马车,朝着我们大喊。
我探出头,小声道,“大声嚷嚷什么,你是怕没人知道我们的行踪是吧。”
莫阳理直气壮的说,“你们来聊得热火朝天,还不是担心你们听不见。”我懒得理他,径自缩了回去。
即使戴着面纱,水香的美貌也不曾被遮挡,反倒增添了一份神秘之感。为不引人注目,莫阳给水香买回一个帷帽,下马车便戴着。
为护佑水香周全,我得同她住一间房、一张床。这建议自然是莫阳提出来的,我当下便拒绝了,这样多别扭,我跟水香又不熟。他腆着脸皮说了句“我倒是想替你,人家能同意吗”,硬生生把我堵回去了。
躺在床榻,这个美艳的女子身边,我真是煎熬啊。若我是个男的,那真是修了三世的善缘,可偏偏我也是个女儿身。睡不着想翻身,怕吵醒人家,不翻,我浑身酸累。于是乎,我酸酸的不知何时入了睡,做了个酸酸的梦。
梦中,轩哥哥与水香成了亲,我跑到轩哥哥面前大哭大闹,质问他为什么不喜欢我。轩哥哥嘲讽的一笑,说我是罪臣之女,配不上他,然后水香便过来挽着他,一同走了。我愣愣的看着他们相互依偎的恩爱模样,说着自己都听不分明的“轩哥哥别走”。梦境戛然而止,我一睁眼,天已大亮,水香也不在。我坐起来伸了个懒腰,昨晚睡得真累。
“珝如姑娘醒了,来吃些早点,莫阳说用完早膳便启程。”水香端着托盘,上边摆了几碟小菜。
“睡过头了。”我不好意思的挠挠头。
“不急,我也刚起来。”她一边把碗碟摆在桌上,一边说。
饭间,我们各自怀揣着心事,谁也没吱声。
到了马车上,又是一番沉默。我看着她姣好的面容,暗自感慨,真是红颜薄命啊。
姑娘是有话要说吗?”她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望着我,“只管说便是,水香不是那种小心眼的。你若再不说,以后怕是没机会了。”
“你……你以后怎么办?”我试探性的问,“如果,我们的大业完成了,你去哪?”
“我也不知道。”她低头捏弄手帕,“也许回妙乐坊,做个舞师;也许出家,长伴青灯古佛。天地虽大,却无我安身之处。等下辈子,我定要活的体面些”
“凭你的……”
“嘘。”莫阳忽的掀了帘子,“有情况!估摸是山贼,一会儿你解决近身的,其余的我来处理。”他瞥了我一眼,继续警惕的探查四周。
莫阳的举动令我和水香俱是一惊,旋即反应过来,我劝慰道,“水香姑娘别担心,一会儿你就待在这里边,千万不要出去,也不要往外看。”水香点点头。
青天白日还有山贼作乱,实在太猖狂了。我拿出承影剑,拔出一截,冷光涔涔。想不到,这把剑这么快就派上用场了。我掀开帘子一角,此时外面正是荒山野岭,连只鸟都没有。广袤的天地间,只有车轮转动的声响。
忽然一阵狂风般,呼啦冒出一群人,齐刷刷地将马车围的水泄不通。我赶紧放下帘子,万一被他们看到水香岂不是麻烦。外面一个山贼粗着嗓子喊道,“识相的,把财物留下,留你们条命。不识相的,财物和命一起给老子留下!”
我正想出去教训他一番,只听莫阳很没骨气的恭维道,“大爷消消气,看您生的英明神武,气量定是不小。我们走的急,并未带多少值钱的东西,还请大爷放我们过去。”
“没钱?哈哈哈。”那个粗犷的山贼笑的地动山摇,“铁牛!把车上的那块破布给老子扯下来,我倒要看看里边藏着什么宝贝!”
“是!二当家!”沙沙的脚步声逐渐逼近。不行,不能让他们看到水香,我的脑子飞快的转动着。。
“不必了,这里没有宝贝。”我掀帘子的时候动作尽量轻微,以免露出水香的痕迹。
“诶呦,这小娘子模样长得真俊,正好给老子做压寨夫人!哈哈哈……”我方出马车,便又听到这粗嗓子。循着声音望去,是一个有着油增瓦亮的光头、左耳戴着一个大铁环的家伙,油腻腻一只健硕的肥猪般,只看着便令人作呕,况且言语还那般粗俗,杀他都嫌脏了我的剑。这肥猪般的山贼此刻正色眯眯的歪头打量我,一手捋着他那满脸的胡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