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因为战争险恶,陈贵妃总是放心不下,一定要来看一眼,因皇帝阻挠而未曾来到前线。直到袁臻大势已去,皇帝方准许她来探望。就在两人吃斋谈笑间,一个扮做宫女的刺客突然从袖口掏出一把匕首,直直朝着皇帝刺去。
说时迟,那时快,纵使皇帝武艺超群,也未反应过来,待他反应过来,贵妃已瘫倒在他身前。那个刺客死的很惨,可是,陈贵妃永远醒不过来了。孙姨说,当时宫里都传,贵妃死的时候嘴角含笑。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皇帝再无心同那瓮中之鳖周旋,班师回朝,大葬贵妃。并且力排众议,追封陈贵妃为“贤德皇后”,葬在东陵。因为有了“皇后”之称,才能与皇帝合葬。
成王没了母亲,便由皇帝亲自抚养照看,直到成人。
贤德皇后入土为安,皇上悲痛不已,早朝怏怏没甚精神,下了早朝便一直饮酒,直到昏昏欲睡。
那时候邱雨凝只是一介端茶倒水的宫女,刚入宫不久,孙姨同她私下交往甚好。孙姨岁数稍大些,两人以姐妹相称。
那天邱雨凝第一次去给皇上送茶水,见皇帝喝的烂醉,便急急请了个安,放下东西,立即往外走。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宫女,生怕一个不小心惹得龙颜大怒,丢了性命。不料皇帝竟搂住了她的腰身,还在耳旁呢喃着“眉儿,别走,别离开朕”。邱雨凝吓得不行,又不敢反抗,只能低声哀求。
可是,皇帝还是解开了她的衣襟,空荡荡的雕梁玉栋中,只有一声声低喘……
第二日,一道圣旨从天而降,邱雨凝被封为才人。开始,她还为摆脱宫女的命运而感谢上苍。可是,她终究是错了,那天皇上不过是把她错认为陈贵人,自那日之后,再也没去看过她。
郁郁一个多月后,邱雨凝发现自己竟然有了身孕。她想,皇上不在意她,总会在意孩子,这样她便有机会得到皇上的垂爱。可惜,她又错了。皇上得知她有身孕后,前后不过来看了她三次,她的心,真真正正凉了。
孩子出生了,是一双儿女,皇上晋升她为宜妃,哥哥取名为凌轩,妹妹取名为凌雪。可邱雨凝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整日望着那四四方方的天空发呆。孙姨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也只能看着,帮不上什么。
许是皇上发觉自己太绝情了些,便派御前侍卫杜衡带着三五个人,护佑宜妃母子三人。毕竟,后宫并不总是那么安宁。
杜衡曾是禁军的箭术教头,后提拔为皇上身边的侍卫。年纪轻轻,血气方刚,也算是一表人才。原本也无交集,只因一次杜衡意外受伤,宜妃为其包扎,两人渐渐熟识。
一来二往,宜妃与这杜衡竟暗生情愫。
“真是孽缘哪,孽缘!”孙姨泪水婆娑,“我当时就劝雨凝,这种事被发现了,那是要掉脑袋的!可她不听,说什么皇上不爱她,只有杜衡在意她,能遇到一个钟爱之人,死也无悔。”我递上手帕,孙姨拭去泪水。
据孙姨所说,宜妃竟也是一贞烈女子。寻常宫女若能封得个妃嫔,便谢天谢地谢祖宗保佑,只求老老实实安安稳稳的度过余生,哪里还管皇上在意不在意呢?毕竟后宫佳丽三千,尔虞我诈,何必自讨没趣?可宜妃偏就异于常人,冒着天大的风险,一心追随真挚的情爱。
“轩儿和雪儿三岁那年夏天,我带着两个孩子去捉蛐蛐,谁能想到,一年不曾来个一两次的皇上竟然来了!正巧撞见雨凝和杜衡在亭子里赏月。皇上虽不喜欢雨凝,但也容不得她背叛自己,当场下令要杀了他们。我苦苦哀求,让皇上看在两个孩子的份上,饶过雨凝。”孙姨讲述着,字字是泪。
“皇上命人端来清水,滴血验亲。轩儿和雪儿见到这样的场景,吓得大哭。终于验完,确认是皇室血脉,皇上把雨凝降为缓女,连同轩儿和雪儿一起,关在了冷宫。对于杜衡,皇上没有任何理由饶过他,但又觉得这样让他去死,未免太便宜他了。于是下令将杜衡处以流刑,鞭笞一百,戴脚镣枷锁,发配西北边境,永不许回中原。雨凝一听,当场便晕过去了。”
据我所知,西北边境尽是荒漠,又时有豺狼出没。处以流刑的犯人,途中会受尽虐待,大部分根本就没有机会活着到达流放之地,即使侥幸到达,也难以在恶劣的环境中生存。更不必说,杜衡还生生受了一百鞭笞之刑。
“若是就这样这么结束了,倒也还好,起码雨凝的命保住了。谁料到,仅仅过了两天,雨凝她……她竟自缢了!都怪我,我当时该察觉到的。”“雨凝嘱托我照顾好孩子,我为何就没想到她会寻短处呢?”孙姨不住地责备自己,“那两天雨凝按时用膳、按时歇息,我看她举止正常便放宽了心,却不曾想到过于正常就是不正常……”
“可怜轩儿与雪儿,早早便失了母亲,皇上因雨凝犯的错,更加冷落这两个孩子。虽贵为皇族,轩儿兄妹却受尽宫里人的白眼,甚至有不懂事的王公贵族当面羞辱,说他们是野种!教书的少傅也是不学无术之人,亏得轩儿机敏,受到八皇子凌枫的少傅赏识,私下里教他不少。”孙姨的面色梢和缓一些。
想不到,一路走来轩哥哥竟吃了这样多的苦头。然而,上天并未停止对他的摧残。八岁,雪儿公主永远离开了轩哥哥。
艰难的生活让轩哥哥过早的成人,他把一切都看的明明白白。长兄如父,轩哥哥把他所有的爱都倾注在了妹妹雪儿身上,他可以忍受别人对他的诋毁、欺辱,却不能让妹妹受半点委屈。
除夕那天,下了很大的雪,几十年难得一遇的大雪。
雪儿公主闹着要去玩雪,轩哥哥怕她着凉,硬是不同意,但一看到她抽抽搭搭的哭,心便软了下来。鹅毛大雪,到处白茫茫一片。兄妹俩你追我跑,言笑晏晏,不亦乐乎。跑着跑着,雪儿公主竟到了湖面上,轩哥哥喊她回来,她却不听,一个劲往湖中央跑。
须知道,前几天尽是艳阳天,湖面结的冰并不十分厚,越往里冰层越发浅。然而薄薄的冰层覆上厚厚的积雪,便会让人产生它很厚的错觉。
轩哥哥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妹妹掉进了冰窟窿,拼命跑过去,咬着牙跳进凛冽的湖中,将雪儿公主捞出来,背起她往岸上走。孙姨说,她那时正在后厨准备年夜饭,轩哥哥找到她时,已冻得嘴唇青紫,话也说不利落。
“轩儿让我照看着雪儿,他去太医院请太医。我看他一身湿漉漉的,让他换身衣服再走,他不听,我只能硬拽着给他换了。”孙姨又盯着床帷子看,如我刚进来见到的一样。
“轩儿去太医院,那里竟没有太医值守。按宫里规矩,太医院不论何时都要有人的。没法子,轩儿只能去求皇上,可是皇上在太后的慈寿宫举行家宴,没有特令,一般人怎可随意进出后宫!气就气在,年年家宴,皇上都未曾让轩儿兄妹参与,好歹他们也是大齐的皇子公主啊!”
无论轩哥哥怎样做小伏低,守门侍卫也不肯放他进去,甚至连通报一声都不肯。无奈,轩哥哥只得原路折回。
他回去时,雪儿公主全身发烫,已有些神志不清,唤她的名字,也只微微睁眼。孙姨不停地用温水为她擦身子,却始终不见好。早前听闻姜汤可祛除风寒,孙姨便煮了几碗姜汤,好歹让雪儿公主喝了一些。
及至半夜,雪儿公主的病情也未好转,而且,无论怎样叫她,都没有回应。万般无奈,轩哥哥再次来到太医院碰运气,还是大门紧锁,空无一人。他又像上次那样去找皇上,求侍卫让他进去……
“眼看雪儿断气,我却什么也做不了。我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到处去找轩儿,总要让他见雪儿最后一面。等我来到慈寿宫门前,竟然看到轩儿跪在那里求守门的侍卫!他可是大齐的九殿下!大雪落在他身上,厚厚的一层,我瞧着心疼啊。我没法为他做什么,只能跪下求他们,可他们竟说大过年的怕扰了皇上雅兴,拒不通融。看那侍卫的眼神我就知道,他们根本没觉得雪儿是公主,她的死活也没什么相干。”
苦求无果之后,轩哥哥飞奔回去,雪儿公主只剩了一口气。他抱着他的妹妹,看着她在自己怀里断气,束手无策。
“轩儿一直抱着雪儿,直到第二天清晨,直到皇上来到,他也不松开。皇上让人硬把他们拉扯开,打那之后一连几天,轩儿只一味呆呆的坐着,什么话也不说,就如行尸走肉一般。老天真是不公平,轩儿他只是一个八岁的孩子,却夺走了他的一切。”
“突然有一天,轩儿好似活过来一样,跑到皇上跟前,要他严惩本该值守的太医和那几个侍卫。”
大齐国的公主离世,因为伤寒,因为没有太医医治。皇上下令斩杀了太医,却留下了侍卫的性命,理由是他们谨遵圣命,未曾犯错。然后,作为补偿,轩哥哥被封为岐王,封地在淮州,一个远离京都的偏僻地界,出了元月即动身前往。
皇上对陈贵妃念念不忘,却对宜妃和自己的孩子这样漠视、残忍,很难说他到底是专情还是薄情之人。
“孙姨,这些年来,你一定很不容易。”我握住她冰凉的手。
“不容易的是轩儿,这些年他太苦了。自雪儿离开,他就没有一天是舒展眉头的,尽管在我面前他遮遮掩掩,可我毕竟看着他长大的。年纪虽大了,但我并不糊涂,我知道,他一直把雪儿的死归咎于自己。”孙姨深叹一口气,继续道,“我是真的希望他能走出来。”
是,孙姨看着轩哥哥长大,又怎不了解他,那孙姨是否知道轩哥哥要争夺皇位呢?
两个人静默了好一会,我方欲开口,眼角瞥见门口闪进一团黑影。
“轩哥哥。”我起身,望着他伟岸的身形,心里涌上一股酸楚感。面前这个英俊而满腹才华的人,背负了太多的屈辱和不甘,可是他从来只藏在心底,把所有的苦都往心里咽。一直生活在黑暗中的人,才会比任何人都渴望光明,上天既然把他走下去的路切断,他便自己铺路而行。
“这是怎么了,个个眼圈发红,难不成进沙子了?”轩哥哥开玩笑道。
“没什么要紧,女子难免容易伤情些。”孙姨接过话头打趣。
“轩哥哥真该好好劝导孙姨,生病了还不乐意吃药。”我嗔怪的说。
“我已经好的差不多,轩儿你也不必再为我配药了。”孙姨总是这样,每次都说“差不多”,好在轩哥哥询问紫苏方知道实情。“轩儿,你们有事便去忙吧。珝如端来的汤药我吃下了,正想歇一会儿。”
“即使好的差不多也别大意,药还得继续,不能停。”轩哥哥无奈道,“今日轩儿找珝如有要事,改天再来看您。”
“那孙姨先休息,珝如先走了。”孙姨微微点了下头。
我跟在轩哥哥身后,一路上,谁也未开口。他受了那样多的苦,却从不找人倾诉,宁愿憋在心里一个人消化。
“你有话要说?”轩哥哥忽的转过身。
我细细斟酌了一会儿,觉得这件事应该算不上机密,我只是怕轩哥哥不愿提及往事。可我不想他继续闷在心底,哪怕是发顿火,哪怕像莫阳一般讲出来,心中也会好受些。于是我开口道:“孙姨跟我讲了……你的事,我都知道了。”
然而,他并没有我想得那样,生气亦或是伤心,反倒轻轻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都过去了。不管现在做什么,都改变不了既定的事实。要往前看,勿要沉浸在过去。”他当真觉得“过去了”吗?他表现的那样轻松,却让我更加不是滋味。
书房里,莫阳也在,还有一个女子,背对着门。见轩哥哥到来,他们纷纷行礼,我才知道,那女子正是孙姨寿宴上一舞惊人的洛水香。她依旧很美,却不妖娆,是一种高贵的美。她露出的脖颈如同凝脂白玉,一双明眸灵动无比,睫毛如两排羽扇,时不时呼扇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