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醒来了。
一切都像是经历了一场梦,他的脑子里有亿万个声音交织在一起,亿万个影子嵌合在一起,这些声音和影子曾经就像一堵韧性十足的透明的墙,阻隔着他脑内的灵魂与身体以外的世界。
在身体外面的世界的人看来,他就是一个植物人,睡得很安详。
在变成植物人之前的二十几年,他还曾一度被认为是一个疯子。这个疯子自称可以穿越时间,他的眼睛可以看清出宇宙中的每一粒尘埃,他的灵魂可以畅游在不同星球的山川江海,他的思想可以寄居在每一个活物身上。
所以,在他意识清醒的时候,世界上几乎所有人都不相信他说的话,除了一两个和他一样的疯子。
那几个疯子一直坚信他的预言。
但是,等他再一次恢复意识的此刻,地球上现存的7000亿个大脑,无数亿个思想和无数亿个灵魂都在等他说出第一句话,都深信他嘴里即将吐出的每一个字。
一万多年都过去了,终于,他还是回来了。
如果依旧按公元记,那天应该是12087年10月24日。
他睁开了眼睛。
受时代限制的你们肯定会想象出这样的一幕:
在一间绝对宽敞的大房子里,四周都是绝对可控亮度的玻璃材质显示屏,房里的温度和亮度调得刚刚好;他仰卧平躺在一张软绵绵的双人大床上,身上盖着一块整洁的天蓝色被单,鼻翼平缓地一呼一吸,眼睛闭着而眼珠子却在快速乱转——突然,他猛地张开眼,瞪大,看着镜头。
或者。
在一个养分齐全、氧气充足、温度亮度舒适的睡眠舱里,他的左手小指和无名指开始微微动了动,继而缓缓地睁开了眼——舱外飞舞着无数只微笑的、蝴蝶状的影音传输器,蝴蝶的另外一端牵系着亿万个灵魂。
又或者。
面目全非的、仅剩下一颗大脑的他,在一具人形义体中醒过来。对面的镜子里映射出一副完全陌生的脸孔,他淡定自若地看着自己,眼神漠然。
“地球,好久不见。”
这是他说出口的第一句话。
他现在的面貌并不是一万多年前的模样,这个身体比他刚进入沉睡时要年轻许多,更加强壮结实,是符合当下审美的一种俊朗。
他知道这个身体不是他原来的,他此刻正处在另外一个“真实”的世界,并不是所谓的穿越。
“欢迎您回来,江先生。”一个女声说,近在耳边。
她是一个片影人:“您好,我是娜姗。”
“娜姗你好,我是江林。”
“我们都知道您的,江先生。”
“嗯,我明白。你的智前古汉语说得很好,很纯正。”
“谢谢夸奖,我很开心。”
江林站在高仙峰的一处绝壁之上,望着眼下这一片熟悉的土地,地势平缓的地方四处林立的是一丛丛流线型的高楼。
很多很多很多年以前,他曾一度幻想能从这里跳下去,想象自己变成一片脱翅的羽毛,乘着夕阳的余热在山林之中盘旋,最后降落在一凸孤坟旁的那一株银杏树上。
之前一座座零落的坟头,而今被一排排整齐的“存盘”取代了。
存盘承载的是作古之人一生的音像全集,供后人追思,后来演绎成二者发生精神联络的媒介。
“现在是多少年份的高仙?”
“地智纪元31年,换算成公元纪年的话……”
“2117年?”
“嗯。”
“哦哦,我都130岁了啊!”
“为了完全唤醒您的主意识,让您能更好地适应外面的世界,我们必须把您的感官片影人带回到宙向世界中来——我们认为这时候的宙向世界是复苏您主意识的最佳起点。”
“我明白。沉睡了这一万多年,现在我的大脑恐怕绝大部分都被隐意识和负意识占据着。要想全部把它们打捞回来,并拼凑成一条连贯的主意识,确实需要花费不少精力。”
“而且还要保证拼凑好的主意识,不与您在游历全宇宙的过程中新添加的'冥意识'之间发生冲突,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后果?大不了再疯一次呗!哈哈哈哈。”
时间按属性不同可分为两种,即物质时间和精神时间。
物质时间可以理解为身体时间,是我们最熟悉且最感同身受的一种时间属性,先到后,幼到老,生到死,具有单向矢量性。其上承载的物质世界称为“宇向世界”。
精神时间是一种思维时间,具有不定向矢量性。以某个人精神时间里的任意一个点出发,依据某种智能算法,衍生出的感知世界称为“宙向世界”。
江林左手侧伸到肩平行,掌心向上,确认周围没有目击者后,一个红苹果出现在手心。
他“咯啰咯啰咯啰”吃起来,味道很香甜:“外面的智能水平发展到哪个程度了?”
“高等上玄水平,应该不久就要临突破到太玄智能了吧。”
“不不,”江林摇了摇头,闭上眼沉思一会儿,说:“至少还要两千年。”
“那也很快了。”
一阵劲风刮起,长长的镰刀草肆意扇摇,一触碰娜姗的身体,即刻被拦腰斩断。
“所以你们还是要小心谨慎,”江林接过娜姗递来的空气纸巾,抹了抹嘴,擦手:“万一发生冲突,我会将自我意识强行进入沉睡状态。”
“嗯,这些应急预案我们都为您准备好了。”
“我相信你们。”
“谢谢您的信任!”
高仙峰是高仙群山中的最高峰,山脚到峰顶之间由一条一米多宽的石板路连接。青色石板路在晨曦中像一条逆流而上的小溪,江林看见溪流中有三两点移动的人影。
“他,还在吗?”
“嗯,他现在还活着。”
“他过得怎么样了?”
“一切都还好。这里的他上个月刚过130岁生日,是远近闻名的长寿老人。”
“带我去看看他吧!”
江林转身走向青石板路的一头,能自由走活动,很快适应了新身体。娜姗浓缩成一根细丝,植入江先生的头皮,这样二人可以进行实时心语沟通。
太阳悄悄爬到山头,像一个刚成熟的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