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韩国的四公子,我被寄予了厚望,与生俱来便是被千叮咛万嘱咐,为韩国而活的。
没有什么比韩国重要,哪怕是我自己,哪怕是我的父王,哪怕是我的王妹。
二月春露绵,翠芽慵慵伸了懒腰,溪边浣纱的姑娘们抬臂接一捧漱面,踮了踮脚,似有与古道空竹比肩的气势。
长亭细雨落,双燕栖竹枝,便是一幅画。浓墨泼就时,该等一位画中仙。
这便来了。
春溪涟漪荡,少女自兰舟而下,云履一步一生莲,风吹仙袂。百里巷陌的软红绮罗在刹那间皆已失色,天地之间,唯独她艳色逼人。
再往细处看去,一双皓腕纤细,似乎是采霜雪雕银镯。而细指如玉,仿佛廊下焚香,对月穿引,可织千年风光,遗传千古绝唱。
灵心悄动,她执一把青纸伞,溶了新郑烟雨色,疏竹落拓生,恰衬此景。
古道风光好,她应是累了,坐于桥头。
她脱了鞋袜,纤细修长的两条腿随着她低声吟唱而晃动,一颦一笑皆为绝色。
若是换作旁的女子,无论是否婚嫁,脱鞋袜裸足于众人眼前,那便是要遭人戳脊梁骨的。
但她却别具一格,不拘小节。不守那些繁文缛节,也不在乎流言蜚语,她只是笑着,便晃了世人的眼。
我看着她,思绪飘到很远很远,彼时她还是软糯糯一团的,稚气未脱的小女孩。
她爬上我的床铺,捧着一盘莲子糕,献宝地递给我,那一双爱笑的眼睛,熠熠生辉。
“小莲包~莲妹为什么这么喜欢莲子糕呀?”我心中甚是欢喜,把软绵绵一团,带着一股莲香的小姑娘抱在怀里。
我年长她好几岁,长兄为父的心情虽然体验不到,但心里总是想宠着她的。
她眨巴着水润的丹凤眼,小小年纪就能看得出是个美人胚子,天底下又有哪儿个娃娃,像她这般冰雪聪慧,粉雕玉琢般的可爱。
“嬷嬷说,莲子糕是她与母后做的最为相似的糕点啦!我也想知道,母后的爱是什么样子的?”小姑娘笑眯眯的。
我愣了愣,心顿时软得一塌糊涂,思及她自幼丧母。
我把她抱到膝盖上,轻柔地哄:“是的,先王后的爱就像是莲子糕,甜甜的,软软的,糯糯的。”
实际上,小姑娘原本是不与我亲近的。兴许是我原本不常与她玩闹,便生疏了。她肯信赖我,还是出于一回我的维护之举。
她起初性子绵软,不曾热烈张扬,像只张牙舞爪的小猫,反倒是像个圆润的糯米团子。且是那种,一戳便粉嫩嫩的糯米团子。
供公子王孙等权贵读书的国子监之中,总有那么一些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仗势欺人的小霸王。
所以呢,总有那么几个不长眼睛得认不出公主来,把小莲包当成普通官家女儿,或是宫女之女来逗弄。
某次国子监散学,我抄了小道想早些赶回母妃的宫里,好生夸耀一番得了第一的成绩。不料却撞上了一场闹剧,令我无比庆幸当成选择了那条路。
几个纨绔子弟盯上了玩花灯的小姑娘,拿扇子骨戳着她软绵绵的包子脸,“哟,小脸蛋还挺软的。本少爷看上你的花灯是你这丫头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还不快取来感恩戴德?”
他身后的几个跟班为了表忠心,毛手毛脚地扯她辫子,推她肩膀,七嘴八舌地附和:“就是就是,耳朵聋了?还不快把花灯献上?”
“人家看上你这丫头的花灯,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啊!看你是个丫头片子,才好生跟你说话的!换了旁人直接抢!”
她尚且是个娇滴滴的小公主,哪儿见过这种阵仗,嘴巴一扁,眼眶里顿时蓄满了泪水,不停地打转。
那群纨绔子弟下手没个轻重缓急,直接把人推倒在地上,还扮着鬼脸哈哈大笑。他们趁机夺走了她手里的花灯,嘴里冷嘲热讽。
“不过如此,看你宝贵成什么样儿?”领头那个接过花灯自惜瞧了瞧,嫌弃地撇撇嘴,高举花灯狠狠摔在地上,还非要踩上两脚。
她这会儿哭出了声,肉乎乎的小手抹着泪,看着满地花灯的“残肢断臂”,哭得好不伤心。
我从阴影中走出来,脸上的表情一定是阴云密布的,心中也掀起了无名怒火,呼啸着想把眼前几人燃为灰烬。
我大步越过见我来嬉皮笑脸的几人,走到她身边,小心翼翼地把她扶起来,拭去她眼角晶莹剔透的泪珠,“莫哭。”
“四公子……”那几个纨绔子弟见我这态度,倒是一头雾水,茫然无措地喊了一声。
“放肆!你们几个……”我拉着她走到几人面前,正欲发作,却被小姑娘拉住了衣角,一转头,她还在抽抽噎噎地吸气。
怕吓着了她,满腔怒火转而为冷言冷语相待,“韩国唯一的公主,父王的掌上明珠,我血脉相连的妹妹,岂容尔等猖狂造次?还将御赐的花灯损坏?你可知这是小国上供的贡品?!”
几个人脸色唰得惨白,怎地也没想到招惹的人正是九公主。若是换了旁人也便罢了,但是九公主的受宠有目共睹,毋庸置疑。
几人脚下一软,顿时都跪在地面上,鹌鹑般挤在一块,面若金纸地瑟瑟发抖,一口一个恕罪,连连告饶。
“此事我会如实禀报父王,你们便跪在这里好生反省思过,待你们的父亲来领你们!”我牵着她,拂袖而去。
待我和与她走远了,见她还在偷偷掉眼泪,无奈叹息一声:“莲妹,你是韩国唯一的公主,再如何张扬跋扈也可以。若是下回还有人这般欺压你,你大可以指着他鼻子,告诉他你是红莲公主。”
“四哥哥……”她脸上挂着泪痕,声音却软糯糯甜蜜蜜地唤着。
我故作严肃的面容一缓,心都化成了水,揉着她毛茸茸的脑袋,“罢了罢了,这样就这样吧,我总会陪着你护着你的。”
“真的吗?”她眨着琥珀色的凤眼,沁甜的蜜意猝不及防地刺溜钻进了心底,阳光明媚地在她的眼睫上凝成了蜜糖。
我握着她的指尖举起,俯下身亲吻她的手背,带着毕生的虔诚:“只要你不与韩国起冲突,我可以永远护着你宠着你。”
再大一些,父王为我请了先生,教导我帝王之术和知识。
我正听着繁琐烦扰的道理,就听见窗外飘来绵软细小的声音:“四哥哥!四哥哥!”
转过头,就能看到八弟费劲地抬着胳膊,抱着小莲包往上举。而这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就趴在窗台上,笑得灿烂。
我的心就像是软乎乎的棉絮,在太阳下来回翻晒,暖洋洋的,“莲妹,小心些。”
远远的又飘来一阵兵荒马乱的声音,“啊!八公子!九公主!你们在干什么?!”“我滴乖乖哟!红莲公主!太危险了!”“八公子,快放下来啊!”
“啊!哥哥快跑!”小姑娘惊呼道。
韩非汗津津地托着她,“拜托!阿九,我还抱着你呢!怎么逃?”
我看着那儿,不知不觉先生来到了我身旁,“那是……莲公主?”
“是的,那是我的妹妹。”不用看,我都能知道我现在的表情有多柔软,多骄傲。
先生眯着眼睛看了看,发出了叹息:“啊,真是个可人啊,真可惜……”
“什么?”我的心慌了一瞬间,急忙追问,“先生,方才课上我仍有一处不甚理解。虽说是政治联姻,但是可人终究不是物品,当作筹码远嫁未免……”
先生打断了我的话,似乎看出了我的小心思:“联姻作用之大,一来巩固统治,二来拉拢群臣,三来亲近邻国,是必不可少的手段。”
“这就是生在帝王之家的命运,四公子,您的使命就是使韩国振兴强盛。”先生清高而且温和的神情第一次那么残酷,“所以,哪怕是血脉相连的妹妹,哪怕是宠之入骨的妹妹,也是你需要舍弃的一枚棋子。”
“公子,有所觉悟吗?”先生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窗外仍旧是小姑娘毫无觉察的娇脆喊声:“四哥哥!四哥哥!”
她的鬓角戴了一朵鲜妍的桃花骨朵儿,正如她一般烂漫纯净,不谙世事。
明明是寻常看见她的笑靥如花,我会莫名其妙地愉悦整整一天。可是如今,看着她的笑颜灿烂,我却抿紧了唇瓣,背过身去,不再去看。
我不能再看她了,不然我一定会心软的。因为哪怕是现在,我就心疼得厉害,好像是千万把匕首一刀一刀地割着。
终有一天我会为了韩国牺牲一切,包括你。
有这样龌龊想法的我,又有什么资格享受你的笑容?
先生就像是佛堂里,被香火供奉的佛像,表情慈祥却又高高在上地看着我的举动。
他点了点头,似乎是认可,也似乎是叹息。
“谢先生赐教。”我恭谦地作揖,微微弯腰,低敛眉眼。
先生教导的喜怒哀乐不可言喻于表,我牢记在心,着实不敢忘。
我身上肩负着重任,生来便是有的。自幼以来,耳提面命。韩国高于一切之上,只要能够兴盛韩国,无论什么都是可以牺牲的。
既然终究是要牺牲你的,那么请你现在,不要靠近我了。不要再对我笑,不要再喊我四哥哥,不要再用那样天真烂漫的眼神看着我了啊。
现在,就已经舍不得了。
终有一天,我会抛弃你。
不知不觉,她已经长到了待嫁的年龄。
抬眸,我望向她。
她正眉眼弯弯,偏首软声:“新郑的果子最甜了,四哥哥跟我走,好不好呀?”
我凝视她良久,万千话语最终化作一句,“不了,为兄尚且有政事处理,莲妹也该多加小心些,早些回宫。”
她看着我,仿佛能看破我所有的心思。那双爱笑的眼睛,何时何地也是这般可以洞察秋毫,眼中摇曳生姿的血色红莲,亭亭玉立。
“先前……父王送了我一只小鸟,羽毛是浅粉色的,跟当时我的衣裳一个色。我从未见过,见了便心生欢喜。”她用水葱般鲜嫩的手指缠绕着鬓角的发丝,抬眸便是一派的天真烂漫。
我从前很喜欢听她说话,那种千回百转的腔调世间唯有她拥有,缠缠绵绵的,仿佛绕到了生命的尽头。
她继续平静地说:“我开始养它了,每天喂食喂水,给它唱一段小曲儿解解闷。念着它,想着它,宠着它。后来它长大了,我发现,它会啄坏我养的血莲花。”
“我很爱它,但比起它更爱血莲。但是我什么都没有说,继续照顾它,只是心里想着,未来的一天要把它交给别人养了。”她的神情很认真,就像是回想一件严肃的事情。
我深吸一口气,颤了颤睫毛,闭上了眼睛,仿佛预见了她要说什么。
她回眸看我,“可是后来我找不到它了,四处找,再也没有找到。它好像知道我不喜欢它了,所以自己悄悄地溜走了。”
果不其然,我的心尖再次出现那种熟悉的刺痛,再密密麻麻地攀爬上背脊。
我犹疑着伸手抚摸她的脸颊,她微卷的长睫覆上我的指腹,痒痒的。
“莲妹……你也太聪明了。”我阖上眼眸,叹息一声。
人与人之间来往匆匆,擦肩而过,这样近乎敏感的聪明,尖锐到让我心痛。
求你无忧无疾百岁安生不离笑,盼你常乐常喜一生安康莫蹙眉。我在心底祈求,却又怎般都说不出口。
千言万语最终化为一句浅淡的祝福:“愿你……安好。”
当真是……话说三分,却痛十分。
我亦如幼时那般握着她的指尖,在她手背上落下一吻:“愿侬此日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
我想她是知道的,毕竟她那般冰雪聪明,这是我们两个人的告别。
不出所料,一直平静如水的她却是蓦然笑了,“王兄走好。”
我背过身去,缓步离去。
我知道,我再也不能回头了。
我知道,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最是薄凉帝王家,你我生在王家,身不由己,情非得已。
缥缈的未来又该何去何从呢?我知道我终将牺牲你,来换取江山社稷。可不舍,终究是扎在心间的那一根刺。
若有来生,你我便不要再跻身于王权富贵之族了。只要投身寻常人家兄妹便好,到那时,我便不再左右逢源,只需好生顾着你便好。
吾妹,吾悦,吾爱。
只可惜你我生不逢时,今生今世到此为止,虽然我曾经无比向往,但终究还是再无将来。你我之间的羁绊,到此结束。
最是薄凉帝王家,待韩国兴盛,为兄再为你以死谢罪。
莲妹,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