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也是算了,仅仅是乍一眼,缓过神再瞧一瞧。整个画室一幅幅画,挂墙上的也好,收起来的也好,搁在桌案上的也好,未完成的也好,琳琅满目,数不胜数。
只不过主角都是一人,似乎是画遍了所有的神态、细节和动作,简直就像记录了少女的整个人生。
这能说明什么?用情至深。相国夫人只能想到这个词了,她艰难地挪开视线,转头却发现这孙儿果真是心细如发,早已遣散了所有人,只剩下自己和她。
“子房,尚主的驸马,能有几个是与公主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的?大多数都得忍着天之骄女的刁蛮任性不讲理。”相国夫人只能用心良苦地讲道理。
张良只是含笑倾听,相国夫人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子房,我知道你性情温驯纯良善隐忍,也知道你的傲骨与倔强,你得想清楚了,这决定的可是一生的事情。”
“祖母请说。”张良说道。
相国夫人感觉自己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一样无力:“或许如今你尚且觉得,九公主天真烂漫,娇蛮活泼。但成家可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情,公主尊贵,自然不可能为你洗手调羹汤,也不会是为你排忧解难的贤妻良母。甚至,有的是你伺候她的份儿。而且公主不同于旁的女子,只有人家休你的份,没有你与人家和离的机会。”
她已经把能分析地都分析了,一鼓作气说完一大段话,看张良的反应。
张良仍然是挂着笑,温良恭俭让的君子模样。相国夫人看着,突然憎恨起张家这森严的家规,还有这甚么劳子的君子风范起来。
“良谢过祖母好意,只是良虽说心意已决,但并非是想尚主。”张良如实告知。
相国夫人得了和相国一模一样的答案,愈发愣神,“不想尚公主,又喜爱公主?子房,你这是……”
“正如祖母所言,良自知殿下乃是天上星月,良望尘莫及,又怎敢自不量力去高攀?妄图攀星是美谈却也是笑话,良自是心知肚明不配的。”张良恭谨地回答。
相国夫人自然没想到得到的居然会是这样的回答,更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为好。
在她心里,若是当真尚公主,天潢贵胄,的确是张家高攀了。但张良又怎么会是如此低微,认为自己绝无资格触碰?
张良这孩子看似恪守君子之道,淡而不厌简而文,温良恭俭让样样为先,礼数周全。知进退,明得失,通透机敏,毓秀精乖。实际上,在他五岁之际便能洋洋洒洒,提笔写下“我本南山凤,岂同凡鸟群”。
一身傲骨,不过有颗七窍玲珑之心,一副温良清秀的好皮囊。张家人人尽皆知,张良究竟是有多傲。
根本不配这样的想法会出现在张良心底,相国夫人简直是难以置信。由此可见,在张良心目里,红莲究竟是多崇高的地位,又是多用情至深。
虽说红莲是极尽荣宠的公主,又是闻名遐迩的第一美人,天赋卓绝,舞艺精湛。可张良又怎么差了?风度翩翩的惨绿少年,风华正茂的名门望族,品貌第一的世家子弟,文能题在诗尾,武能骑在马背。
当得起门当户对,青梅竹马这几个字。
“情深不寿啊,子房。”相国夫人终究是只能幽幽地叹了口气。
这句话,老祖也说过。张良的偏执是埋在骨子里的,旁的人无法窥见。他认定了,那便是一生,是一辈子。
“良受过。”张良微笑着行了一礼,神情却丝毫不见动容。
他自年幼起便懂得的一个道理,有些人会让你心甘情愿地俯首称臣,那便是困住一辈子的人。自那时起,你命由他不由你。
相国夫人也懂张良不是张文,耳根子软,磨一磨便听进去了。张良一旦认定了,海枯石烂也不见得会变。她只能一步三回头地,犹豫地离开。
张良目送她离开,回眸望向画卷上栩栩如生的少女,轻笑一声,合上了门扉。
五代相韩换一身奴骨,百尺丹墀断两小无猜。
殿下,敬她,爱她。
“公子,九公主的车辇已至相府正门口。”影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一旁,又如同影子一般消失不见。
张良折下一花枝,神情晦涩。
红莲轻车熟路地跟着侍女走过张家的小径,墙角几丛肥绿阔大的芭蕉,不见虫蚁。廊下一架繁茂攀爬的花藤,蔓上花朵已落尽,只剩墨绿的藤蔓,不知养的是什么花。琢磨着,估计也是素雅的花。
院中一汪绿池,水波荡漾,高高低低的山石错落其间,萧疏俊逸。池中芙蕖开得不错,交错着莲蓬莲叶何田田。
正厅是待客的地方,上首一座十二扇黑框落地琉璃镶嵌云母大屏风。随处不见得是同莲台那般的金玉宝石器具,陈设雅致,富丽堂皇。但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清雅别致,温润如玉。
相府似乎回回来,都别有一番生趣,不尽相同。红莲寻思着,入了座。
侍者献上香茗,红莲呷了一口,问:“小良子呢?”
“公子原先是在画室,同夫人聊些什么。如今正在整理,来见公主路上。”侍者毕恭毕敬地如实告知。
红莲便起身,径直迈步走了出去,“如此,我便自个儿去寻他吧。”
侍者拦不住,红莲也直直地撞上了来路上的张良,欢欢喜喜地迎上去,“正寻你千百度,居然自投罗网来了。”这话说道得戏谑。
张良却不恼,笑了笑:“九儿说的哪儿的话?”
红莲笑吟吟地打趣:“邀你泛舟湖上,张小公子肯不肯赏分薄面?”
“莲小公主盛情邀请,为子房毕生之幸,怎敢借故推辞?”张良也是极其配合,装模作样地捧场表演。
“此言极是,那还不快随本宫一同前往?能够陪本宫,可是幸中之幸。”红莲颇为受用,得意洋洋地昂起头,挽过张良的手臂,欢笑着说道。
张良笑了笑,随她前行,“是是是,莲公主百忙之中抽空,子房自然是不胜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