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不紧不慢地把一枚棋子扣在棋盘上,落子无悔,下得却是千年。
他的棋局中,连自己亦是棋子,却独独未将红莲算入其中。
他坐在那里,便是安安静静地,亦或者只扮作对坐烛影摇红的浪子王孙,也是落落欲往,矫矫不群。生来如此,天性使然。
“啊——”红莲拖长了尾音,托着腮郁闷地盯着棋局,犹犹豫豫地下了一子。
“阿九,你又输了。”韩非扣下一子,满盘肃杀,满盘皆输。
又这个字眼刺激了红莲,她拍案而起,挥袖把棋局扰乱,开始对兄长撒娇耍赖,鼓着脸嘟囔:“不算不算!”
韩非看着一片混乱的棋盘,怔忡片刻,严肃了神情,“好吧,既然你如此,我也只能这般了。”
片刻之后,韩非一面教红莲把棋子下在那里,一面又刻意输给红莲,总算是输给了她。
“赢了!”尽管赢得不光彩,但红莲还是惊喜交加地欢呼道。
“呼!”赢的是红莲,松了口气的却是韩非。
红莲坐下来,撇撇嘴,“哥哥,你都不知道怎么不着痕迹地输给我。无沐便是都不动声色输给我的,还不会让我发现。”
提起余寒,韩非收拾棋子的动作一顿,随后又不见半点异常,面色如常。
倒是红莲,突然说道:“哥哥,因为是女子,便要三从四德。若我是男儿郎,定是要那等男儿都五体投地,甘拜下风!”
“韩国小霸王,已经足以叫男子心悦诚服了。”韩非调侃,在半寸月影之中,斟酒一杯。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他从民间捣鼓来的,对于他这喝惯了千金难买美酒的浪子王孙来说,是浊了些烈了些,但是偶尔尝一尝,也算是别有风味的。
红莲瞪了他一眼,“我不是说这种!是那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掌中江河山,金玉供赏玩,盛名如灾患,如此这般。”
“除却第一条,此后二条已然做到了。”韩非沉默了一会,说道。
金玉满堂,盛名之下,红莲的的确确只是未能俯首江山。
“哥哥,知道吗?无沐在时曾与我说,逐鹿天下,让我三分。”红莲轻声说道。
不是“三分流水七分尘”的三分,是“天下只有三分月”的三分。
那年花开月正圆,微雨涤红尘,余寒抬手遣尽管弦,独享这脉脉风月闲。
他敛眉以相对,“小九,今日殿上那个问题,你可能答得上来?”
穿堂风惊掠,他侧倚高台,拂袖问:“信命者凡,改命者贪,堂下诸君要做哪一位?”
当时金殿静如水,文武百官万马齐喑究可哀,如假寐般眉目尽低垂。
“答此一问又有何难?”红莲下意识就自信满满地回应,眼睛却盯上了他腰上莲花形状的玉珏。
“说来听听。”余寒噙着笑,折扇的玉石扇骨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她要去捉他腰间玉珏的手,“好生说,说完了再给你这块玉珏。”
红莲想了想,自己顾惜百花争艳的良辰,却常常嗤这株欠天真,唾那支甘陪衬,未及所爱者一瞥眼神。
而像这金樽酒冷排炉暖,玉盘炙尽流席添,如此佳宴,皆须谢她恩典。临连绵远山,观雾蔼山岚。身为王女,这韩宫,这韩国,便是她的家国。
若是说起来,这便是命。
那么,她究竟是该改命?还是信命?
华盖在暮色中鲸吞,清风轻吻她双眸,飞花落在她鹅黄色的衣袂,坠在裙摆的大朵姚黄牡丹之上,万言俱轻微。
她唇畔一弯,“誓为最贪那一位。”
金碧流转,满庭朱白迷乱,堪堪灼杀人眼。对饮趁花繁,余寒含笑替她斟酒一杯,“今日是你设宴,便许你小酌几杯。”
红莲接过酒樽,正是好奇余寒为何不对她的回答作何评价。
可酒是絮絮针上绵,醉渐浓时哪里还能知晓深与浅,这才教暗藏的杀机悄悄藏了尖。
“我当不吝这江山如画,抵给你作酒钱。”余寒垂眸轻笑。
这一句红莲记它许多年,后来想来,他既慷慨至此,却教她如何还。
兴许是那时,他便预见了自己的死期,所有只希望她好一点,再好一点。且想她多陪他一会儿,再多一会儿。
她曾经以为余寒才是最贪的那一位,谁知他才是那个凡者。
因为他信了命,认了命,愿意为她而死。
一霎东风,桃花杏花落瓣红莲满身,一回神,便是封喉声如花绽。明月来得姗姗,她错愕地望着余寒浇余酒洗剑,独留她一人春宵好梦间,与一地残艳。
朱浆白骨相映看,花雨纷纷然。红莲惊叫一声,退后一步,仍然避免不了倒下的刺客那鲜血溅落到她的裙摆上。
那大朵大朵雍容华贵的姚黄,沾染了点点血腥。
她恍惚间忆起,与余寒头一回相见,她便笑问客从何处来,瞧上了他湖蓝色衣袍上的朵朵姚黄。
余寒已经收回了剑,慢条斯理地拿丝帛擦拭指尖的血迹斑斑。湖蓝色的衣袍上也有血,可他不在乎,一派的风轻云淡。
红莲这会儿酒也清醒了七七八八,脑子转过弯来了,也就反应过来了。感情倒好,她设宴不过是取乐,余寒硬生生把它当作了对那些刺客的鸿门宴。
夺泥燕口,削铁针头,刮金佛面细搜求:无中觅有。鹌鹑嗉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真亏得余寒能下手!
还真是雁过留毛,兽走留皮。
昨个儿还是声声啼乳鸦,生叫破韶华,夜深微雨润堤沙,香风万家。这会儿花香酒香掺和着血腥味,整得她整个人都发蒙。
“小九,你说要做最贪的那位,究竟是要些什么?”余寒漫不经心地问。
红莲暗自瞪他,言之凿凿:“我要卓然高立,君临万千,指掌悠悠一覆风云变!我要片语成旨,天下行传,启口无戏言!我要珠屑铺街,金粉砌殿,琉璃酒器闲来掷响玩!”
“有志向。”余寒点了点头,含笑评判,像是听孩提吵闹着要当大将军的长辈一样。
看他这种态度,红莲不禁气恼,上前一步,指尖戳着他的心口,“我要你叩首跪拜,俯首称臣!我要的何其多,但教无人敢笑我贪!”
余寒眸色暗沉,蟒袍被夜露侵染湿润了衣角,有风自鬓边凛凛长奔,远胜过故都的温存,“要做到这些,你得是王。”
“我!”红莲一时间哑口无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气鼓鼓地瞪着他。
“眼睛那么大,就用来瞪人吗?”他哑然失笑,解下腰间的玉珏,系在了她腰上,“你要的,我都给你。”
红莲捏着玉珏,抬眸看他,“你不是说我得成了王才能那么做嘛?女儿家怎么成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