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叶丹具有诗人应有的良好的身位感,或判断力,他忽而幻化成蝙蝠,对于黑夜的降临报以闲暇睨视的高傲姿态,忽而又返回自身,外在的那只蝙蝠的高傲更彰显了自我的阴郁尴尬,甚至是自嘲。因此,叶丹的诗作,一方面是高傲的,抒情的,一方面在这种类似平和、闲暇的高傲中充盈了内在的紧张。它们以沉默和倔强来领受荒谬,被现实放逐的同时自觉地与现实拉开距离,以求深度反思,于是“回忆”就成为叶丹实现“距离感”,以探究写作命运之谜的最好方式。回忆,不仅仅是一些影子或光亮的复活,更是导致消失的力量,是导致转向、颠覆和背叛的力量。记忆和虚构的融合,表面上是一种矛盾的行为,实则是一种纯化的行为:诗人的回忆让东西复现,仅仅是为了重新欣赏时将其点燃,把它化作灰烬,或者像《后视镜》这种“奇效的法器”一样——
后视镜,象一件奇效的法器,滤去邻街潮水般的
高速马达声和后山猎鸟人半自动的枪声。
大片的时光犹如庄稼消失在季节之后,我们总渴望一些瞬间会明亮起来,成为心灵河蚌包孕的珍珠。但燃烧之后,诗歌的“风车翼”开始旋转,吹到那些灰烬,将它们吹散——剩下的是什么呢?没有理想中的结晶体,只有弥漫在“风”中的转瞬即逝的,不可感触的灰烬中的火星——一种透明的形式、波动和回声。因此,无法结晶的记忆,不如说是遗忘的伪装;而记忆之中和记忆之后的形式,则关乎“后视镜”的“虑孔的半径”,却更有“意义生成”的特性——
等到化学实验室的滤纸,被弱酸稀薄,虑孔的半径就是
前年冬季,我寄给你的情诗的末尾句
那充满欲望的表达……
后视镜的曲率半径再大些,你便可与连绵三百里的红杜鹃
断绝关系。
然而诗人节制地没有让“后视镜的曲率半径再大些”,因此这次回忆得以完成“从一种生活滑向另一种生活”的“灰朦朦的私奔计划”,回忆不仅关于记忆的触发点——“那件有碎花的连衣裙”,以及盘绕在它周围的回忆的气味和射线,更有直接的说服力的是——诗人自己变成了幻觉,但不是丧失了厚度和味道的“纯幻觉”,而是蘸染了个人私密史的“真实”幻觉——
“那匹被邮戳圈套住的怪兽,
是否依然夹杂在厚度不一的书脊之间
喘个不停。”
是的,回忆或有这样的一种惊颤,一种外部判断的惊颤,是发现自己脱离自己的心灵,正以他人或历史的眼光对个体本身进行回顾的那种距离感——诗人变成了一只睨视的蝙蝠来面对自身,如同《被毁坏的》“一戳回忆与你隔着”——
一戳回忆与你隔着,好几座茫然的夏天。
……你眯起双眼,窥见了你逃跑必经的小巷
愈发狭隘了。……藏在大衣柜里的采花贼,他再也回不来了。
生死状上,你们早已立字为证:“每个人只能死一次。”
“被毁坏的”与其说是回忆的偶然,不如说是回忆的属性,每段记忆都是一个巧妙的陷阱,它带给诗人“愈发狭隘了”的距离感。诗人却总是试图在被毁坏的回忆中转化为一种敏感的命运感应力,这种感应力是预言性质的——“每个人只能死一次”。回忆的暧昧之处在于,一方面,它不是绝对的过去,过去的绵密的触手仍然包裹着写作中的诗人,并与其当下的经验纠缠在一起,形成一种“预言式的回忆”;另一方面,过去虽是未完成的,可它也不是纯粹的开放与希望,其中有一些核心的东西已失去可变性应有的韧度,“他再也回不来了”,或者在《一个阴郁的下午》——
……一切都已不可挽回。
我们需要提防声音的暴戾,
和疾病的反复,我们需要把疾病藏得更为深刻
和密不透风。仍要保持嘴唇的水润,
要和时间保持着谨慎的敌对。
“我们需要……”是以时间的消逝为代价获得的“教训”,或许只有“和时间保持着谨慎的敌对”,我们才会获得一种和生活和解的力量,可这难道不是一种深深的失望么?
4
但叶丹是抒情的,甚至有着不可能的赞美的成分。赞美在当代已成为一种自知不可能的诗学,“因为,为了讲述正在消失的神,这种语言自身也应该消失。”作为赞美的诗歌如同垂死的烛光,让位于反讽的霓虹灯。叶丹却仍旧如同有灵的生物一样受到俄尔普斯琴声的牵引,一再用赞美在混沌的世界身上打开了新的缺口,并静悄悄地回收那些微弱的光。
……她手指甲,小且美,象无法命名的物什。
我爱你,请站牌作证,象毛榉的树影汹涌,它将持续又一年的葱茏。
在真正的爱情中,每个人都会或多或少地变为泛灵主义者。在叶丹的作品中,爱情不是被讽刺的恶症所传染的字眼,或者一种简单生殖的力量,而是一种专制而清澈的情欲——服从于一个幽灵的统治,谦卑的、“身不由己”的自我服从于它的感官,将诗歌的触手一再伸向从前我们称为神圣的或富有诗意的,如今却没有名字的领土——
我们爱得累了,在屋顶躺会儿,幻想自己是一条青蛇,
趁着与落日齐膝的余热和陶罐里的最后一滴水
变回人类。我们身不由己,脱掉最后一层壳,为了兑换
一副崭新的容貌,和一张半价的长途火车票
然而在这块领土中,我们必将失败,会从“青蛇”“变回人类”,纠结于“半价车票”等琐碎的事物——因此,叶丹的诗歌,同样充盈着失望,在通往爱情的
……教母坡的交叉小径上折返跑,你看到的将是
一片空空的坚果壳子,和一具行尸走肉。
但极少有如今触目皆是的那种自以为是的讽刺——我们必须明白事物本身不会因为讽刺而发生质变。“有利于身心健康的幽默,有利于批判精神的讽刺久而久之在现代文化传播中就会变得失望和刺耳,讽刺的批判力量甚至于沦为自甘无望,对于失败者来说,讽刺也许是容易的,对于这一代人的大多数和大多时刻来说,喜剧化的生活体验反讽的智识早已取代了感情用事的悲剧观。”④我不否认消解性的语言能够道出理性台词的可能,但讽刺最终的良知裁判仍旧是传统的是非观。讽刺的恶症,难道不是当代人对自己生存环境的无奈表现?——
你警告我说:爱情,绝不是一场迅速而欢愉的游戏
没错,在这个爱情与色情、求爱与交易暧昧不分,“永恒的女性”彻底失去“永恒性”的年代里,诗人笔下的“女性”主题要么沦为荷尔蒙过剩的产物(这类“诗人”似乎比那些女性更不可救药),要么化作体现自己反讽智识的工具:“衣服层层剥去,最终/却没有任何东西裸露出来”(臧棣:《室内脱衣舞》)。只有少数诗人“一厢情愿”地维系着爱情的美好成份,如孙文波曾经貌似感恩,实则无奈地写道:“应该说只有爱帮了我们的忙,它就像一架/大马力的机器,把我们带回了大自然。”(《地图上的旅行》)而叶丹的不易之处在于,置身于这样一个暧昧、含混的世界中,他以某种不可思议的方式,仍旧致力于保持女性或爱情“永恒”的象征维度——生活带着爱情的光晕与伤痕,爱情带着生活的良心与暗疾,诗人没有偏执一方,或者将二者过于触目惊心地对立起来,而是在深重的黑暗中,谦卑的自我如此从容地混合了对幸福纯正的向往和对失败的确信无疑,爱情的神秘诗意和平庸的生活相互伤害着,却因为诗人的真诚与谦卑而反向地拥有了和解的力量——“你喉咙里住着一个演员。/哑的风景,没有痛苦,静静生活。”(《良心,给周晶珍》)——
这是一种认识自己和面对自
己的清醒的热情,一种对于命运的个体受难式的真诚接受:
用不着担心海水的凶猛,海在最远处有自己的堤坝。
缱绻的云,象滤孔被塞满的大漏斗,捂住欲坠落的
雨滴,捂住那不曾熄灭的爱情。你知道:你的未来
在一艘船上,但它暂时无法登陆,它拥有你全部的
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