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冰的女人
傍晚,一位送冰的女人推开地下室的门
搬来新鲜的冰块,和落雪的消息。
她言语利索,像一个正在执勤的传令兵。
她一路来连门牌都不曾看过,正如她
经常拒绝生活中理性的部分。她鼻尖通红,
脸庞像座冻结的瀑布,她归顺了身体
内那条直立的蛇。一层铺展于掌心的
薄冰,不可能在同样冰冷的地下室融化。
你试图伸手去弥补温度的裂缝,最终放弃。
冷是一种传染病,类似于孤独,沉默。
“这是唯一的一场雪,不可复制的雪。”
此刻,广场上,人群潮水般退去,涌入夜空,
仿佛烟火。在无人的公园,你看得更清晰:
公园像一个簸箕,装着湖水、植被和积木
搭成的屋子,它们全部静止,像一个声音的
仓库,和昨日的傍晚,完全是两种景致。
“雪是一种颤栗,是一种退化的信仰,
是阵亡的战友从天堂寄来的贵重信件。”
一片雪花稳当地落在她的发尖,尚未化掉。
雪花洁白,如广场上的鸽子,它不明白
你脊骨中黑暗,也不知她长发下被遮蔽的
不化的冰层。雪在低处消耗自己,化作
纸上的白玫瑰。突然,一片雪花落至头顶,
顺着前额落下,挤出你身体里多余的黑。
“青松负雪,公园以白雪为衣,如我们
飘浮在一座雾港。”天空把灰色聚拢,
像一次镇压,从容不迫。她脸上的光愈暗,
住在薄冰上的女人,熟知你心魔的病历。
雪花如大多数人,朴素,没有技巧,终会
成为你们前行的障碍,若将雪花折叠,
它必将坚硬,成为子弹。你们在积雪上拥吻:
“这场雪后,我们是否会麻木,不知冷暖。”
黑暗的秩序
一座患肺病的城,在白昼的喉中焚烧。
日光滑落,像雪崩之后,露出黑色
脊背的群山。你们酒后夜巡,无法
入睡,像是一群被噩梦惊醒的雏鸟。
一阵激情被安抚后,你们退至叶家花园,
它是夜晚遗弃在东北郊的一枚纽扣,
横空降临犹如夏日圣洁不沾尘土的闪电。
但它紧闭,像一扇上等人家的窗户。
假山、绑困湖水的小径、空泛的广场,
你们总是按照固定的秩序游走。石板铺的
小路无常鬼般煞白着,为我们经过,
这琴键,弹奏一段寂静接着另一段寂静。
树影抚摸在你的背上,在这座声音的
孤岛上,因为异于他类与大陆割裂。
“所有的幽暗是同一种幽暗,所有的命运
只有同一个结局。”溺死于湖水的病人和
湖底的沉船都没能在湖面留下航迹。
喷泉在夜晚静止,像一位息怒的中年讲师。
一束月光挤开树干照亮你脸部的疤痕,
众人席地而歌,你们之中缺少了一人。
歌声站在另一个制高点,与鲁莽的
铜钟长久对视。“我们将在这夜晚迎来
黑暗的顶点,我们将在这夜晚等来
我们命运中永恒的窥视者,他眉目清晰。”
“诗歌像一只在芦苇的苦涩中任性的鸟。”
荒芜的居所和南方广场,都曾是祖上的院舍
和耕地,黑暗躲在最茂密的黄杨木丛中,
有最富足的弹性,不像泥土中埋着的白骨,
又酥又脆。“所有的事物都必将在诗歌中
恢复原本的秩序,包括史书中的一起政变。”
话音落时,你兴奋得正欲蹬地而腾空,
却感觉有股外力拼命地想拽住你的翅膀。
虚妄的赌徒
南方乡村的夜晚,被寒风扯得七零八落。
他家中泛黄的白炽灯让四壁显得灰暗,
条桌上有空酒瓶,蒙着灰尘,将冷和热隔开。
他步态轻盈,仿佛脚上绑着白云,奔向
赌场,跃入欲望之海,令人窒息的大海。
赌徒往往包括木匠、裁缝和养蜂人的弟弟,
他们衣装朴素,指间牵出几缕白烟,
他们在一个充斥神话的国家被欲望围攻。
桌子被围了几圈,后排的踮起脚往中间挤靠,
像只有毒的蘑菇。“赌博是短暂的逃遁,
是不灭的火。”他习惯性陷入绝望,像海难后
死死抱住已覆船只的桅杆的那位未婚水手。
“欲望由四面墙组成,坚固,不可移动。”
海水冲刷着他,一日几遍。在密闭的屋角,
一只成年蝙蝠用鼻息抚摸着一切,它在光线中
灼烧,它因为偷食过多的光芒而无法明目。
掷骰子时,他们屏住呼吸,睁大双眼,像
白天被杀死的用于还债的那头水牛的眼睛。
他慢慢移动手指中的纸牌,像一个罪犯
等待法官宣读判决书,将自己推向一个漩涡,
一个黑暗的深渊。他皱眉,抿着嘴巴,
听不见欢呼和叹息,也听不见纸币从手中
滑落的声音。一朵干瘪的乌云在他脸上铺展,
乌云一动不动,像村口漆黑垂死的冬青。
他又必须独自离开赌场,像艘偏离航道的船只,
像一片率先触地的树叶。他推开门,灰烬
涌出,而大雪涌入,撞击他滚烫的前额。
“不若死于暴雪,死于它的纯洁。”他必须路过
一片干枯的湖泊,现出浅薄的谷底。此刻,
村庄黑暗,像一片森林,像一片从没有月色
覆盖到的贫瘠水域。他左手推开院门,
右手将帽子往下拽,仿佛要遮蔽脸上的刺青。
冬末皖南乡村的精神图景
皖南的乡村静止,像辆破旧的机车
横架在河的两岸。风景被视线折断,
伞兵般飘浮在群山的臂弯之中。
你清闲,黑色的头发慢慢变回绿色,
每一次日落时的温暖,绚烂后的
质朴,你都无法模仿,只能伸展双臂
像一个祈求安抚的小男孩。而你
已然二十五岁,残酷如被困的军队。
鸟在空中筑巢,布局精巧,如若星辰的
房屋和迷乱的路径,吸引你驻足察看,
你得以抽空安抚身体里黑色的浪尖。
尽管,汽车吐出的马达声也曾入侵乡下
把村子染成一个声音筑成的蜂窝。
现在,声潮退去了,你把村子交还给
寂静。“是时候了。”你加入了它们,
成为其中最黑的那一点,像枚杨梅核。
“请松开黄昏的韵脚,因为现在
可以是早晨,同时又是晚上。”
潮湿的日子,河道烂到三分之一为止。
它克制,不单单是为了教育后代。
石头同以往一样,在夜间浮出水面
它在麦子的历法里换气,去喂养
藏在水底蓝色的火焰。夜间寒气如针:
“江河面前,我们的痛苦不值一提。”
你仍然无用,像一盒受潮的火柴。
这是场每个人都必须遭遇的浓雾,
低温和疾病围困着你,闪电也过早地
莅临,惊动了你血液中的盐粒。
你因不安而奔跑,在奔跑中与河流
相撞,你在奔跑时大声歌唱,泪流
不止,你全然不顾,仿佛速度
会帮助你刺破这场浓雾,穿墙而入。
你们在纸上偶然相遇,并且交谈:
“你离皖南愈远,看得反而清晰。”
“想象力是一种病毒,小心提防。”
如今,你重返共和国东海的边沿,
回到倾斜的众河之间,看守着
一池变质的海水,提防着海的秘密
倒流进一部水利志,它的汹涌和
众河的脆弱,都不足以解释你的疲倦。
答朱由检(1610~1644)
积雪不化,泥土在它的掩护下燃烧。
一个保守派的暮晚接管寂静之湖。
我来到黑暗的湖泊中央的碎冰之上,
接收不孕的闪电送来的迟到的羽檄,
羽毛色泽鲜艳。它却耽搁了三百余年,
仿佛是历经了清政府的层层审查。
你用血指书写明朝的消息:“朕腹背
皆敌,一个帝国正于存亡的边际。”
音量微小,又颤动。我尝试去融入
这样的语境,因为我浩繁的窘困
如你先祖的江山般阔远,不得解药。
你保持一贯地勤勉,黄袍威武如旧。
但治愈先朝的遗传病耗费了国家的元气。
南北夹攻之下,你终究无能为力。
“亡国属意料之中。”你守国门而死:
“我住在时间的迷宫,凄冷而安全。”
你的国土被镜头占领,到处是权力
的眼睛。我也曾路过你的王宫,
冰凉的脊柱支撑着汗水腌制的紫禁城。
绿色的帝陵里满是灰色的墓碑,
荆棘高于杂草,而低于景山的槐树。
你将军队折叠起,放弃在纸上复国。
现在,你并非帝王,你和我一样,
沦落为光阴之墟中孤独的流亡者。
你将给帝国把脉的技术传授于我。
作为流亡的目击证人,为了协助你
越过朝代的界碑,我得用镊子
纠正你的京城口音,以掩饰你的出身。
你还要果决地断掉封建的脐带。
夜路漫长,你得一个人走。你必要
踩着碎冰过河才能脱险,而我能做的
只是将你的国土之灰堆得更高。
寄赵(1271~1279)
岛屿的生长永不被知晓,像零丁洋
之上,你反光的身体永不腐朽。
你走下王位,来到墓碑的基石下。
自诞生以来,接二连三的国难
迫使你在祖国破碎的镜中流亡,终于
从镜中的悬崖坠入冰冷的零丁洋。
“岛上的日子是最艰难的日子。”
如今,我发配孤岛,体悟你的命途。
这无用的海,藩篱一般的海,镣铐
一般的海,连汉人新制的铁器
也在海中融化。大海沸腾,仿佛
处处都是这个民族的伤口。它
始于你的祖上,打破了过多的规则。
仿佛岛屿四周缺水而形态崩溃,
仿佛渡海之船上载着过高的土堆。
最后散作:礁石、故国和亡君。
“最坏的日子仍然没有结束。”
蔽日如云的鸟儿,如雨点坠入灌木
毫不迟疑,就像火焰迅速升起。
“鸟鸣不在空中,就在虚实之间。”
“佩钝器的囚徒在等待反攻的讯号。”
我会将这封密信藏在小鱼的腹中。
之后,我会烧尽岛上的信件,
任凭共和国的语言一字一句腐烂。
悼外公
湿热的初夏半夜,死讯传至,仍有余温。
是死亡出面制止了你肉体上的剧痛。
你离开我们,去不复返,像只煤油灯
断了灯芯,火随即熄灭,房屋陷入黑暗。
“夏天像个机场,陨石接走我的亲人。”
你断气时手指僵硬,像你那只手杖。
虽然晚辈中缺少了几个人,送葬的队伍
像个弹簧仍蜿蜒了好几公里。你的棺木
经过尚未修剪的茶园。山区的云雾
总是垂近地面:“呵,此去西天多白云。”
如你所愿,你被葬在水汽弥漫的茶园,
从此,你随山体呼吸,与草木同腐。
山间的明月也能照遍斜坡之下你的身躯。
外公,这人世多纷扰,万一我无力
应对,希望可以在你遗照的目光下避雨。
对鸽群的一次观察
夕照之中,隐形人布置了一串白点。
它们奉命绕着屋宇的尖顶盘旋,
为了消化掉主人腹中不懂哑语的种子。
如果三十五个圆能重叠成另一个圆,
那它必是你不断重临的空白梦境。
你注视着这圆向前翻滚,感觉晕眩。
它的飞翔果敢,堪比独自面对残局,
甚至不顾及日渐稀薄的江河之仁。
主人总能帮它们化解食物不足之结。
它们轻视物质,仿佛前世是陶潜
慵懒的侍童,能自如地驾驭内心的虚空。
他们御风而行,伸手摘一朵白云,
像摘除一场噩梦,但不能治愈病中之菊。
也不曾想过如何逃离物质的黑暗之井。
天幕,如一只灰色的陶罐,被它们
越描越黑,它们黑到几乎成为一群蝙蝠。
张枣纪念碑
诗人,你为何要将汉语之碑凿成绝壁,
又在陡峭之巅修筑汉人的语言宫殿。
“众叉路之中,只有一条直达真理。”
你远指一枝腊梅:“那只楚地小鹤。”
作为汉语最敏锐的舌头,你志于
协助词语逃避喇叭的绑架,让枪分娩
更多的子弹,你扩充词语的肺活量,
还给它们矫正视力,它们眼中尽是你
脸庞的衰老。那你为何又离开汉语
之舟,身处一个没有你的国度,
像一个手握兵权的将军赴塞外折柳,
却又将船锚攥在手中,像县级官员
兜中备着财政的救心丸。据称,
你是死在归途之中,在狱卒的监守下
选择了逃狱。“是肺杀死了荣誉?”
“不错,一切死亡都始于肺叶。”
年尾了,你和卡夫卡合著的春秋之戏
明年还能再演。众人失去了春天,
你却定居那里,甚至抛弃你所爱的词语,
尽管它们身负看似多余的锋利。
孤独的蝙蝠重新举行包扎伤口的仪式
——叶丹诗歌简论
洛盏/文
一切真正的诗人,尽管是不自觉地,都会站在魔鬼一边。
——布莱克
纯粹的赞美会使我们缺少面对真实和不完美之物的力量,
纯粹的批判会使我们的心中除了失望外一无所有。
——耿占春
1
踟蹰于叶丹的诗歌国度,笔者感到魅惑:这位诗人,这位“日夜守着音符的暴君”,腋下竟藏着一把如此“锋利的提琴”——叶丹的诗作似乎是一种动脑筋的游戏,但其“黑暗的理性的轨道”上,又弥漫着南方不息的雨水溅起的水雾。它们使读者在一个愈来愈薄,如矢末般尖利的山脊上行走,直到面对一种舒缓的、由雨滴扩散形成的同心圆:语言被取消,取代它的是语言的性欲,以及寂静,经验的感官被深刻、被唤醒的寂静。
诗歌中的叶丹,“安全是短暂的”,“岛民的身份”也是暂时的,但他在自己的诗歌领地内一直坚持着固定的飞行,爆炸和保留。他将自己的电子诗集命名为《植物人》,似乎昭示着其异类的身位与命运——“城市,象一具/硕大的尸体,却只在少数人身上腐烂”——细读叶丹的诗作,兰波的话不停地在我耳边回旋,“在无法言喻的痛苦和折磨下,他要保持全部信念,全部超越于人的力量,他要成为一切人中伟大的病人,伟大的罪人,伟大的被诅咒的人——同时却也是最精深的博学之士——因为他进入了未知的领域。”所谓的病人、罪人和被诅咒的人同样行走在叶丹的诗歌领地里,但他们却无一例外地被取消了“伟大”的光环——
你是个空心人,一个缺少安慰的洞/整日与神鬼为伍……“江水和族人们都误解了,我只愿独自受苦。”(《岛民谣》)
臃肿的你,俨然一位垂暮的/勇士,在吴越故都,残损的躯体里流亡。(《怀○七年秋,夜游吴越故都》)
他只喜欢,站在最后一排的最左端。(《毕业照》)
象一位未被注明,尚且饥饿的日报实习生,/他手里搁置着郊区,一碗无法处置的积水。(《犀牛书店纪事》)
而在语言的纵横与褶皱之间,“民国七年的舒缓”(《桃花庵》)和山脊的尖利之间,一只蝙蝠从中盘旋而出,成为诗人叶丹最惹人注目的“命运伙伴”,它们一再幻化成诗人理想自我的投射——
聚拢在低空,它们合力遮盖了花园的颜色。
之后,天空什么也没了。
剩下这群模糊的哺乳动物,它们黑色的翅膀和
脸,如同去年秋天葡萄架下睡着女子的脸
被黑色的藤条遮住了半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