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爸爸也不是没有不想回家的时候——那也简单,不想回去,就出去跟弟兄们喝酒嘛,或者去钟馨郁家,退一万步说,还可以去奶奶家。“现在呢,怎么就成了这样?”他走在西街上,一条直路只有走到了黑,心里面是冰凉凉痛扯扯,好不容易,他爬上六楼,回到了家。
他本来想先去吃药,却听见妈妈正在客厅里面打电话。他咔嚓门一开,她就马上跟电话里说:“先不说了,明天再说嘛,明天再说。”——挂了电话。爸爸也不说话,就开始脱鞋子,妈妈走过来,问他“胜强,怎么回来这么晚啊?又有事耽搁了?吃饭了没?我自己先吃了,没吃我给你热菜。”
爸爸没接她的话,问她:“你在给哪个打电话啊?”
妈妈脸上表情倒是没换,只停顿了微微的一秒钟,说:“玉芬嘛。”
“你们两个倒是谈得来,上班说了那么多话不够,下班还要说。”爸爸走到饭桌边上去看今天有啥剩菜,用两根拇指抓了一截猪尾巴丢到嘴里面。
“胜强!不洗手就吃!”妈妈着着急急地赶上来,像爸爸抢了她的心肝。
爸爸也听话,就去洗了手,妈妈给他热了菜,热了饭,两个人坐到一张桌子上,他吃饭,妈妈看他吃。“你也吃嘛安琴。”爸爸说。
“我吃过了的嘛。”妈妈说。
爸爸先扒了两口饭,空出嘴来,说:“刚刚大哥回来了,找我来帮他劝姐和好,我就去了姐那一趟。”
妈妈“啊”了一声,很是关心的样子:“那姐怎么说?”
爸爸摇了摇头,脆脆地嚼了一坨猪尾巴,然后说:“我看姐是下定决心了,这事不好搞。”
“唉!”她张开嘴巴叹了一口气,“姐这人啊,就是倔得很,你说一把年纪,离啥婚啊?两口子收拾到能过就过嘛。”
爸爸看了她一眼,把筷子转过去夹了一坨鱼香茄子。说完了姑姑,再说大伯——“你听哥说过没,他好像现在处了个对象。今天下午我问了他一下,好像对方情况还有点复杂。”他说。
“是吗?”好像是第一次听到,妈妈摆起了多惊讶的样子,“是啥样的情况?”
“他也没细说,神神秘秘的,说时候到了就带给我们看嘛。哎呀,随便是哪个,我觉得都可以,我哥这么大了,能定下来就最好。”
“也是啊……”她还正想下一句,爸爸却忍不住了——终究还是个卖豆瓣的脾气啊——他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放:“安琴!我听姐说妈有一笔遗产,这事还是你给他们说的,这是啥时候的事?我咋不知道?你咋又跑去跟他们说呢?”
“哎呀!”妈妈一张脸在灯下面,像被鱼刺卡了喉咙,差点说不出话。但她终于稳下了心神,编成了下面这段话:“你妈以前给我说的嘛,她说你性格大大咧咧,又爱花钱,如果你知道了还得了,肯定几下就花了,所以就给我说了。至于你哥和你姐怎么就知道了,这我真不知道,胜强,真不是我给他们说的啊!你说我跟他们哪有什么联系嘛!”妈妈愁着脸,好像见了个蛇美人,比爸爸还惊讶。
爸爸看着她的样子,吃着暖心心的饭,就想:“算了算了,几个钱的事,得饶人处且饶人,我又是个啥好东西嘛!终究是两口子!我跟她计较啥!”
后来他才后悔了,想起来想起来了,就说:“就是那天嘛!陈安琴那个婆娘,明明啥都一清二楚的,偏偏不给我说,我呢,也是个瓜娃子,袜子都递到嘴边上了,偏偏不问了!一群人背到我,把我当闷猪儿!龟儿子的!
公说公有理,妈妈自又是另一套说法。她也是苦着个脸,唉声叹气:“我要早知道要搞成这个样子,我就给他说了,唉!说来说去,哪能怪我呢,都是你大伯搞的事嘛!他耍个朋友耍个朋友,非要弄得一家人鸡飞狗跳的,你说天底下那么多女的,哪个不好——唉,我也是想说,但我哪好说?又不是我的事,说到底,我又是个外人,我哪好随便说啊!”
“又说这个钱的事,”她还没说完,“我也是遇到他们这家人了!你奶奶也是笑人,真还把人看扁了,以为我就图她那几个臭钱,不敢给你爸离婚了。我说来说去,还不都是为了你,离了婚,哪来的钱给你医病?——都是为了你啊!我给你说,我们陈家的人跟他们薛家的人哪一样,你看看你外爷,你看看你姥姥,哪个不是知书达理,客客气气,我们做事是讲道理的,是有修养的,哪像他们这一家人,一个二个,听到这笔遗产的事,都跳起跳起跑回来拍老太太的马屁——笑死人了!还以为我也是这样的人!”
这都是烧完了草船诸葛亮才说的话,先不管了。当天晚上,爸爸和妈妈吃了饭,洗了澡,按照安心要过日子的样子睡在床上,想着各自的心事,想着这个周末给奶奶过生的忙忙乱乱,想着这一大家子人,想着过去几个星期的闹剧。爸爸想一想,还是伸出手来在铺盖窝里头抓住了妈妈的手,说:“等这些事忙完了,我们还是找个周末去崇宁县看一下兴兴嘛,不知道她好点没?”妈妈才想说话,声音却哽了:“前几天老师给我打电话,说最近好些了,还会写日记了。说到这我又要说了,你说你妈是不是狠心嘛,这么小一个娃娃,无非得了病嘛,她居然说不理就不理。”“哎呀!”两头都是肉,里外不是人,爸爸只有假装大而化之地说,“她老人家了嘛,你体谅一下。”
也就是说了这两句,两个人就睡着了。圆圆的月亮下面吹着东风,鸦雀也没个半只。
第二天真是个大日子。爸爸自己开着奥迪车去庆丰园接奶奶的驾。老太太磨磨蹭蹭了半天从楼上下来了,穿得那叫一个舒气,你看她:里头穿了一件真丝象牙白衬衫,领边上绣了两朵蓝幽幽的兰花,外面套了个深枣红的薄呢外套,剪裁得修修长长,很显气质,下半身穿了一条竖条细银丝线西服裤子,配一双牛皮的新皮鞋,亮澄澄的没半颗灰尘。
全家也就只有爸爸脸皮厚,说话不像话,他迎面见了这一个奶奶,笑起来说:“嗨!妈!你这是要过生啊还是要嫁人啦?——今天又不是正日子,要还等明天!咋就把好衣裳都穿出来了!”
他这一大声武气的,奶奶脸都红了。左右看了看还好没有熟人,一把拉着他的手膀子就开始教育他:“胜强!你说话没大没小嘛!啥好衣裳!我的衣裳哪件不好了!随便穿一下你也这么多话!”
“哎呀呀!”爸爸笑嘻嘻地弯着腰杆,扶着老太君上轿子。奶奶坐定了,问爸爸:“朱成呢?怎么你在开车?”
“朱成这娃不得行!”爸爸把车发动了,“我喊他回去了,过段时间重新找个司机。”
“这怎么行!”奶奶在后排着了急,“胜强,你怎么这么大个事都不给我商量一声?这朱成来工作的事是我答应了朱胜全的,你自己一句话都不给我说就把他开除了?你怎么这样子做事啊?”
她不说还好,她一说,爸爸就还忍不住要回一嘴子了。他就说:“有啥好商量?一个司机有啥嘛,倒是妈,我才听说原来你还有好大一笔私房钱,你给安琴说了,给姐说了,给哥说了,就是不给我说,你咋也不给我商奶奶是何等聪明的人,一说就懂了——今天原来吹的是这股妖风!她一下子笑了一声出来,说:“哪个给你说的这个事啊?”
“姐给我说的。”爸爸闷声闷气地转着方向盘,“妈,真的有这事啊?我们家头哪儿藏了那么多钱?我不信,你给他们说都不给我说,我不信。”
奶奶看着她的这块打心锤锤,后脑壳上是圆溜溜黑油油的,她噗的一声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说:“胜强啊!你都说了你不信,那你还怄啥怄?”
爸爸忍不住转过头来看了奶奶一眼:“那到底有没这事嘛,怎么姐说哥,她,还有安琴都知道了?”
“陈安琴这婆娘!嘴才大的!”奶奶摇了摇头,“你说呢?还不是你给妈出的难题!你在我楼上出了事,还弄到医院里面去,好难看!好丢脸!陈安琴跑过来看到,你说我咋跟她解释?你还好意思说!我八十岁一个人了,还要给你擦这种屁股!”
“我就料想到陈安琴这个人,”奶奶说起这事来真像中了个彩券一样,“啥县委大院出来的,还不是我们镇上的人,终究就是小市民一个,你说当时她不管不顾,非要嫁给你,还不是觉得我们家有几分家底?正好了,我就跟她说,我们家啊还有一大笔遗产,至少上了七位数,你看我这反正也是八十岁了,等好好过了这个生,我就把钱都发出去——我反正是个老太婆,一分钱不用了,就是想着娃娃好,哪个表现得好,我就多发给哪个,你们两口子呢,我就希望你们好,吵吵嘴无可避免,但是不要离婚,毕竟一家人,不能让其他人看了笑话。”
爸爸手一抖差点按响了喇叭,他把车停在豆瓣厂门口等左转,又回头看了奶奶一眼,看到她高高兴兴地像刚吃了块甜烧白,就真的是什么话都不好说了——说一千道一万,还是亲妈来维护亲儿子:为了儿子不离婚,为了安住媳妇的心,为了这家人留下一张面子,揣起老脸把这种谎都扯出来了!
“妈啊,”爸爸把车转过去,摸着朱成摸过的这个方向盘,又觉得心口一阵难受,“这事是我给你添麻烦了,我以后再也不得了。”
“不说了!”还是奶奶豁达,“都过去了!今天都高高兴兴的!
的确是值得高兴的,四月里的天,太阳暖洋洋地照起来,满地开起花,满天飘着云,横幅扯着,彩旗飘着,奶奶隔着车窗看一看,乐得笑眯了眼睛:“弄得好I弄得好!真是弄得好!”
这些小辈的人不懂奶奶心里面的酸楚啊,几十年了,她扶着太公颠颠倒倒从这条道上家破人亡地走出来,又终于能带着儿子踩着祥云走进去——下得车来,人人都在跟她问好,人人都在跟她说笑,哪个敢说她的不是。她走到晒坝上,看着这块老地方今天也焕然一新了,搭起了亮闪闪的舞台子,扯上了红艳艳的红绸子,背后一块水墨画般的大背景,映着春花春水,写着“春娟豆瓣百年庆”——她紧紧捏着爸爸的手,捏得皮都要粘到他手上了,爸爸就说:“妈,我们先去会议室坐一下,等他们来。”
奶奶就定了心神,端起架子,跟爸爸到会议室里面去。曾主任屁颠颠地泡来两杯茶,连声说:“薛厂长好,老太太好!”
“好!好!”爸爸打发了他出去,喝一口花茶觉得人都舒朗了,“妈,等会你好生看啊,节目只有那么精彩了,姐和都出了好多力!”
钟摆嘀嘀嗒嗒走了一阵,人也一个个来了:打灯的,调音的,跳舞的,写字的,舞剑的,朗诵的,说相声的,打快板的,陈修良来了,钟师忠来了,姑姑也来了,最稀奇的是姑爹这个霉到了的也耸头耸脸地跟在姑姑屁股后头来了。爸爸看了他一眼,他呢,忙着给姑姑端茶送水,像是忘了爸爸帮他说好话的恩情一般。
也罢了,经了几番风雨,爸爸也算是把这些看穿了。一群人互相打了招呼,问了平安,就坐下来喝茶嗑瓜子吃水果,热热闹闹地像开茶话会,就等着大伯过来大戏就要开演。
大伯一等不来,二等不来,大家闲得无聊了,姑姑说:“这知明跑到哪儿去了,怎么还不来?”
爸爸还不知道怎么搭话,奶奶就乐呵呵地说:“他早上给我打了个电话,说今天要给我一个惊喜。可能是去准备了。”
爸爸一听,心里就有了数。想说:“所以我会做事呢,今天把女朋友带回来就是对,今天认识了,明天一起过大生!”
说到过生,他又忽然想起了楼上办公室里头的寿联还没挂起,他就一拍大腿把曾主任喊过来,让他搬下来给老太太赏一赏,早点挂出来,好给她个高兴。
“真鸡巴撞了鬼了!你说你奶奶那个人,哪个摸得到她在想啥子嘛!”后来想起这事情,爸爸还是没明白,拍着大腿骂了一句。
本来大家都是在夸着:“好啊!”“这个有点意思!”“写得好写得好!”一副一副看过去,转眼间就看到了陈修孝那张,爸爸还得意地抖了一抖那卷轴,对陈修良说:“师父,来看一下嘛,我岳父写的。”
镇上稍老一点的人都知道,陈修良和陈修孝本来就是一家里的堂兄弟,不过富来亲热穷来远,走动得不勤——不管怎么说,也是一门亲戚,陈修良就把烟杵了,兴致勃勃地走过来看对子:
英莲八秩,萱草堂前弄瑞鹤;
春娟百载,姜桂庭中迎灵龟。
钟师忠念了一遍,说:“胜强,你丈人有点文采哦!写得费了心的!有意思!有意思!”
爸爸也是这么觉得的,他转过头去看奶奶,等着听老太君的表扬话——鬼想得到!他就眼睁睁看着奶奶变了脸色。
奶奶真是变了脸色,不是一般地变了脸色,一张脸刷白了,她啪地站起来,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妈,你咋了?”爸爸赶紧问她。
她一句话都不说,转过头去,推开椅子就走了出去,居然还走得飞快。
爸爸看着姑姑,姑姑看着爸爸,姑爹左看又右看。钟师忠一个外人看哪儿都不好看。爸爸对着门口喊:“妈!妈!”他还想追出去,却被人一把拉住了。
拉着他的是姑姑,她这只手拉过爸爸,那边转头对着陈修良说:“你还不赶紧去!还坐在那干什么?”——陈修良像被榔头打了一下一样站起来,追了出去。
爸爸从来没听过姑姑这样说话,吓了一跳,心里面好像被谁踩了一脚,通电一般痛得全身一缩。“姐,怎么啦?”他问。
“你不管,没你的事,让他去。”姑姑看着那副对子,又看了一遍。
“这对子怎么啦?”爸爸也看了一遍,没看出半点名堂。
“是啊,莉珊,怎么了?”姑爹也跟着问了一次。
姑姑没理他,跟爸爸说:“胜强啊,你还是把这对子收起来吧,不要用了。你岳父那边,就随便想个借口敷衍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