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天,钟馨郁喜气洋洋地搬了新家,爸爸去她那跟她吃了个开伙饭。新房子贴着鹅黄色的墙纸,挂着花边边的窗帘,收拾得很是舒服。桌子上头的菜都是爸爸喜欢的,桌子旁边还端端正正坐了一个眉清目秀的钟馨郁,喝一口啤酒,摸一摸小手,难免地,一股幸福的感觉涌上了爸爸的心间,他就这样说起了给娃娃取名字的事情来。
“薛哥,是男是女都还没个影子,怎么取嘛!”钟馨郁说。
“没关系嘛,都取一个放到嘛!”爸爸摆了摆手,喝光了杯一子里面的酒,夹了一筷子酱肉丝。
钟馨郁自然不清楚段家的情况,不过爸爸就再熟悉不过了。家里面的人,从这一辈起,除了姑姑是个女的不说,其他人的名字都是有讲究的——是爷爷的大手笔。
就算奶奶也不得不说:“就说这个写文章啊,你爸还真有点本事,给你们几个的名字都取得别致,不俗气。”
抓起心口说,一开始爸爸还真没觉得有什么别致的。他念一念“薛胜强”这三个字,觉得真是土得化渣流油了。“嘿!你不懂!”爷爷嘴皮上叼着烟,把爸爸带进房去看。
“你念一下呢,胜强。”爷爷指着墙上。
那时候他们还住在瓦房里面,墙面不过刮了个腻子,滚了个白漆,时间一久就像婆娘脸上打厚了粉,磕磕绊绊掉下来不少墙皮,难看得很。爷爷也懒得管,反正乱七八糟挂着他的各种玩意,爸爸在世界地图边上看到了爷爷指给他看的那幅字。
“你念呢,胜强,字都认得到嘛?”爷爷问。
爸爸还小,初中没毕业。他麻着胆子看了一看,发现自己还是认得这些字的,就念了:“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
“哎!”爷爷舒舒服服地叹了一声,“这就对了!自胜者强啊,胜强!”
爸爸心里就稍微平衡了:老子的名字原来是有典故的!
等到了小辈子那里,老爷子更是做了功课:“这个名字,啊,你们说好不好。李白的诗,李白,那是好大的诗人啊!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日月,就叫作段逸兴!”他摇头晃脑地问爸爸和妈妈。
“好,听起来真是个有文化的人。”妈妈赶紧说。
奶奶也很满意:“这名字真正脱俗了,就说嘛,我们家就算是个孙女也不能像其他那些女的咿咿呀呀红呀柳呀的俗气。这个好,欲上青天揽日月,这多有出息”
也是一时,后来伊就改了口,跟爸爸抱怨:“你说你爸取的啥名字?李白李自,李白那就是个疯疯癫癫的人,写的诗也是疯疯癫癫的,这名字能跟他取么?段逸兴,就是段高兴嘛,平白无故有啥好高兴的?弄得兴兴得了这疯病,你说你爸给取的好名字!这下是其他人看到我们的笑话觉得高兴了!”
爷爷当然不知道这一段,只还是得意。就说刘星辰他管不到了——嫁出去的女菜板上的肉,随便亲家宰割——但也私底下跟爸爸说:“你说亲家那家人还是省里面的大官,取的这是个什么名字?哪比得上我取的?”
“肯定嘛,肯定嘛。”爸爸嚼着花生,和他碰了一碰酒杯。
世事难料。转眼间,爷爷咕咕叮里个咚地滚到了黄泉路下,转眼间,爸爸就捏着酒杯子抓着脑壳皮,想起了给娃娃取名字的。按照家里的规矩(这规矩也是笑人),一边一个地来,这个娃娃自然就该轮到姓薛了,是女娃娃呢,当然也不错,不过,要是个男娃娃就更好了。“你说叫薛腾龙好不好?多有气势!”爸爸说。
钟馨郁转了转眼睛,要笑也没笑。她在心里抓了个思量,最后说:“这名字也不是不好,不过,我听老家的人说,小娃娃的名字里面啊,最好不要有龙啊,凤啊-―这些都是天上的神仙,没那个福气的哪能随便取,弄不好反而被克了,小娃娃嘛,名字还是普通点,普普通通才长得平平安安。”
爸爸就笑了,他想这女子长得倒是柳眉细腰,心里面却也真的踏。他就一把把她的肩膀抱过来,闻到她头发上喷香喷香。他说:“哎呀!我薛胜强的娃娃怎么可能没福气!我看这个名字不错!你就不要操这个心了!倒是才搬过来缺东西不?缺东西就跟我说,跟朱成说也一样,你也知道,我最近真的有点忙,老太太要过生,我哥回来了,现在我姐也回来了,你有事就给朱成打电话,喊他带你去买东西,我都交代他了。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啊?”
“好。薛哥你不要担心了,我自己会照顾自己的,你先把家里的事忙了。”钟馨郁抬起头,靠着爸爸的肩膀,小鸟依人地笑了个媚态横生,弄得爸爸心上痒酥酥的。
说句公道话,也不是说爸爸就故意要对不起妈妈了——哪个喜欢没事找事跟屋头的婆娘搞地道战呢?——但他真的是打从心里喜欢钟馨郁这个女子:农村里来的,小时候也算吃过苦,待人接物都让人舒服。不像妈妈,毕竟县委大院里面出生的女儿,多而不少的,总有点高高在上的味道。到了结婚的时候,外爷陈修孝还是给他黑着一张脸:“薛胜强,我们安琴是家里头独生的女儿,真的是宝贝了又宝贝啊,今天交给了你,你可要好生对她啊,她没吃过苦,你多让到她,都成家了,你要更懂事啊!”
“这女子真的懂事啊,懂事。”爸爸捧着钟馨郁的白玉脸,端详了一番,埋头下去亲在她的嘴上,那是一个芳香扑鼻,绕指销魂呐。
四十多年过去了,爸爸依然生活在永丰县的县城平乐镇上,对它的熟悉程度超过了这里任何一个曾经和他睡过觉的婆娘。从夏天走到了冬天,从春天变成了秋天,路今天修宽了明天又变窄了,铺子今天开张了明天又转让了,这些都不能影响爸爸不时地想起他在这些街道上打群架诈金花赌台球喝啤酒的故事,以及在这些寻常巷落里他的老相好们。
从南街走到西街,从东街走到北街,没有一处不勾起他的回忆:南街老城墙边的台球厅拆了,变成了一家吃冷锅串串的大排档,而爸爸去那喝夜啤酒的时候又怎么能不想起“韦唯”来呢;幺五一条街现在变得气派多了,夜总会亮晶晶地开了几个,红幺妹当然退休了好些年,但爸爸每次把脸埋到外地小姐们的乳房里面去的时候还是能闻到她的味道;东门夜市边上魁星楼里住着白勇军的老婆邓娟,夏天逛夜市的时候爸爸也会在人堆汗臭里怀念起和她厮混的滋味,他们两个人一滚到床上了,半句话都不说,扯下对方的裤儿只顾发那一肚子的鸟气;县医院的护士肖静妹现在嫁了儿科的朱副主任,也早就是护士长了,只是,当爸爸喉咙发着炎去吊盐水,当她黑着脸把针尖尖戳进他手背上的时候,他又怎么能不浑身一抖,想起当年在护士宿舍里掰开的那双白嫩滑手的大腿;还有北门土产公司的席红珍,听说去年提前退休了,而上产公司的铺面也早就被个体户承包卖起了电动自行车,就算是这样,爸爸也没有办法不在路过那里的时候想起她,想起自己第一个正儿八经的女朋友,想起她尖下巴细眼睛里的娇媚,一把把自己推到床上再一屁股坐上来的风骚;还有,……太多了,太多了。
对爸爸来说,跟妈妈结婚是一个坎,四十岁上来是一个坎,跟钟馨郁好了又是一个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洗心革面,变成了一个专情致志的好人。有名有姓的老情人旧姘头,分的分,断的断,除了极其偶尔地去一下夜总会,就再也没了其他的野食——“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啊!”等到爸爸从钟馨郁家回来,路过了千里马电动自行车店,终于忍不住感叹起来。
谁能想到,爸爸也能落到今日这般田地:一个妈妈,阴阳怪气地笑得甜蜜蜜来发恶心,弄得他没了掏枪亮剑的心情;一个钟馨郁,口口声声说什么怀孕前三个月不能行房,也不管他是不是子弹都上了膛。两头捞了空,方圆几里更没半只能抱的佛脚,留得他大白天的在街道上捞着个烧心挠肺穷痨恶瞎的鸡儿,就如那绿头苍蝇失了翅膀,翠衣黄鹂没了声响。
也是天无绝人之路,都说平乐镇街上走两步要遇到三个熟人,果然不假。爸爸正在这边仿徨,却见着斜路里来了一个刘玉芬。说起来和妈妈同着办公室,又是大伯的老同学,经常听到名字在念,却也很有两个月没撞见伊的玉尊了。他自然打起了个笑脸,喊她:“刘美女!
刘玉芬穿着条桃红色的碎花裙子,在北街上一走分外打眼,她转过头来看见爸爸,只愣了一秒钟就笑得眉花眼笑的了二“哎呀!胜强,好久没看到你了!
“是好久了!”爸爸问她,“你下班啦?”
“没,这才吃了午饭,说走出来逛一下街嘛。”刘说。
爸爸跟她说一说话,看一看她,才觉得真是岁月不饶人啊:这些婆娘些转眼间老的老,肥的肥,黄的黄,蔫的蔫,都随雨打风吹去了。
当然了,话总不能这么说。“刘美女越来越漂亮了嘛!”爸爸笑呵呵的。
“哎呀!”刘玉芬又笑起来了,“哪比得上你啊,你看你们安琴把你打扮得,越来越人才了!
这招太灵验了。伊一把妈妈拿出来供起,爸爸就连嘴上揩个油的心情都没了。“安琴呢?不跟你一起出来?”他规规矩矩地问。
“安琴啊,”刘玉芬摇摇头,“她最近都不爱逛商店,每天啊闷声不响愁眉苦脸,是不是你跟她吵嘴啦?”
这婆娘真不懂什么是客气。爸爸心里面咂了咂,也不好表现,就说:“哎呀,老夫老妻,吵两句嘛,哪会放心上!
“胜强啊,”刘玉芬像是把笑贴在了脸皮上,“我们认得到二十多三十年了,我和安琴一个办公室也有十五年了,你们俩的事就跟我自己的事一样,看到安琴难过,我也跟着难受啊。你们现在不懂,有些事呢,拐个弯弯就没了,你看看我,一个人孤儿寡母,像什么样子!
“你看起来倒是红头花色的呢!”爸爸没把这话说出来,被她一席话粘在脸门上,只有笑嘻嘻地说:“是是是。”
他倒想走了,这婆娘却不放他走。大马路上两个人站作一处,继续闲话家常。这刘玉芬肯定是离了婚闲得慌了,话多得二十箩筐都装不完,说完了妈妈,又说奶奶过生,然后问大伯是不是回来了,又探询他每天在做什么,等等等等。
爸爸说:“他每天比我还忙一样,不见个人!
刘就眯笑眯笑地说:“忙了好,忙了好,说明受欢迎嘛!”
“哎呀,啥啊,我看他就瞎忙,该做的不做,该操心的不操心。”爸爸嘴里面念着,心里想着其他的事。
刘玉芬却像是明白他在想什么一样,说:“哎呀!你就不要担心了,你哥的事啊,他比哪个都清楚!你放心!”
“等于你又懂完了!”爸爸心里念了一句——嘴面上当然还是什么也不好说,他笑了一下:“刘美女,不说了,我要赶紧回厂里头去了,最近给老太太祝寿的事,忙得很,改天约了耍!
两个人终于没在路边上站出一个坑坑,爸爸脱出身来,提一提裤腰带,挥手打车去了豆瓣厂。
厂里头倒是热闹得很,锣鼓喧天地赶走了爸爸的失落。说了没的?大前天,大伯陪姑姑来看场地,看一看看一看,也不知道是谁的主意——“肯定是段知明那个兴妖作怪的嘛!”——说把厂里面的员工找来自己排个节目:配乐朗诵《春娟豆瓣赋》。这还不止,姑姑同意留下来帮着排练这个节目。两个人还给爸爸封了口:“不要给妈说啊,要给她一个惊喜。”——头一天,爸爸也去晒坝里头看了个稀奇:营业部的,会计部的,曲房里面的工人,销售部的,甚至食堂里面两个帮工的,都自告奋勇来参加选拔,站在临时台子上,操着椒盐普通话大声武气地念,“平乐古都,先秦立郡,山灵溪清,乐乎乡民,千里饮食,冠在春娟……”爸爸还奇怪什么时候厂里面的人这么假积极了,一打听,才知道是大伯说了二大家多参与,选上了发两百块钱。爸爸气不打一处来,转屁股走了:真的是败家公子,钱不是钱!到了下午,办公室曾主任又来找他签单,还是寿宴(现在叫“春娟豆瓣庆”)的单,眼睛都没眨又要支八千元,爸爸反正只有签了——发给这些蛤蟆唱歌嘛!哄老太君高兴嘛!“等于他们平时不拿工资啊?”他还是跟朱成抱怨。
“哎呀薛厂,”朱成倒是会开导他,“你就让大家热闹热闹,有这个活动,厂里面的人都多高兴的,也提高工作积极性嘛。”
“算了嘛,我们厂头的人,一个二个皇帝老爷一样,混吃等喝的,他们哪天有工作积极性了,我跟到他们姓!”爸爸点了一根烟。
“是有点,是有点。哎呀,薛厂你不要气嘛。”朱成应着。
不气嘛。奶奶早就教过了:“他人气我我不气,我的心中有主意。”爸爸下了出租车往厂里面走,看见行道两边的花台里已经插上了印着广告的彩旗,便高兴起来。“还算这段知明不是只会花钱,都还好看!”他想。
他又走进去,穿过晒坝回办公室。马上就是五月了,天气渐渐开始热起来,大下午的太阳白花花地晒着,姑姑还站在台子前面扯着喉咙,一个字一个字地教选出来的那十个人念书。爸爸就走过去叫她:“姐,这么大的太阳,你们不要在这晒,去会议室练嘛。”
“没事胜强,我怕他们不是专业的,到时候怯场,所以就先在大场子上练练。”姑姑手里卷着一个笔记本,专心致志地看着台上。
爸爸不懂这些事,说不知道怎么说,就问:“那你们喝水没的?有没水?喊小曾去买两箱水嘛!”
“有的,有的。”姑姑指了指放在舞台下面的一箱矿泉水。
“大哥呢?”爸爸四处看了看,平时这个时候,大伯肯定是像蜜蜂一样忙碌着,生怕哪个忘记了这都是他的功劳。
“他今天中午吃了饭就上街了,说有点事。”姑姑这才抬起头来看了爸爸一眼,爸爸看见她额头上亮晶晶地挂了好几颗汗珠。
爸爸又是心疼,又是无名火冒。“你把姐留下来是帮你做事的啊段知明!”他心里骂大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