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一九八七年。爸爸这头才想通了,跟席红珍一刀两断和妈妈耍起了朋友,总算讨到了奶奶一个高兴,那边却得罪了未来岳父陈修孝。爸爸是没亲耳听到过,不过屁股大个平乐镇,弯弯转转他就听到人家在说,这陈修孝也不顾一把老脸,舞着鸡毛掸子把自己的女追到了县委家属院的院坝里头,一边打一边骂:
“你这女子是鬼迷心窍,不想好了!他们那家人哪惹得?那家头都是啥样的人?你还敢嫁到那家去?你想得美!我给你说,只要我今天还有一口气在,你就不要想嫁给姓薛的那家人。我从小到大教你的道理都教到哪去了?你读的书都白读了?要嫁给一个卖豆瓣的?”——正基本上就是这些话。
爸爸年年轻轻长着一个实心眼,听了算了,在路边上一边等妈妈一边想:“我跟陈安琴这事可能要黄哦!”哪知道妈妈还是来了,大热天里穿了一件长袖白衬衫,规规矩矩搭了条的确良裤子,像个街道办主任。爸爸看见她那个样子觉得真是欢,忍不住笑了,说:“陈安琴,我们要去看电影,不是要去上课!”妈妈看了爸爸一眼,说:“走嘛。”——他们就去看电影了。看的是刘晓庆演的《芙蓉镇》,看完电影走出来,路边有人在卖冰糕。爸爸说:“我们吃冰糕嘛,你觉不觉得有点热?”
他们一个人拿着一根冰糕,一口一口吃,爸爸又说:“你真的有点欢,这么热的天穿个长袖子,你不热啊!”妈妈还是没说话,拿着冰糕一下子红了眼睛。爸爸吓了一跳,这才把脑壳转过来,他把妈妈的手扯过来,拉起袖子来一看:果然,青青紫紫的全是鸡毛掸子印子。
就在那一天爸爸觉得自己肯定要把这个女子娶回家。他们站在老影剧院的围墙边上像电影里面那样亲了一回嘴。
爸爸就站在街沿上,嘴边还回着油辣辣的火锅香,揪着心口来把思路熨平了,想:“管她的,反正这事她不提了老子也不提,她要吵架嘛老子就认错,不扯脱了离婚就对!”——他一打定主意,就觉得肚皮踏踏实实地饿了,便收拾起心肠,准备转回去安安心心地吃一顿火锅。
想得美——爸爸才走进去,就看见姑姑喝完了一碗红薯稀饭,奶奶呢,一边让服务员打包桌子上面的剩菜,一边跟他说:
“胜强,你电话打完啦?不吃了嘛?你送我回去吧?你哥要带你姐去看场地。”
“我没打这么久的电话嘛,他们怎么就吃完了?”爸爸心里琢磨着,看见大伯滴溜溜地从收银台边上走回来了,甩着手里面的发票,一边走一边说:“不贵!真是不贵!现在平乐镇吃饭还这么便宜!这一顿才两百多块钱!”
他倒是唱戏一样,其他人都没有理他,连奶奶也木着一张脸,看着玻璃外面。
没人接话大伯就不说了,他把发票按在桌子上,用筷子刮了刮没中奖就把它折起来放进了口袋里。
爸爸看了姑姑一眼,姑姑也看了他一眼。他包着满肚皮的话,饿得贴了个心肝,没想到这顿饭就这么完了。
他们走出去,大伯跳过去扶奶奶,姑姑就走在爸爸身边,她细声细气地,总算给爸爸了个交代,是说:“唉,你说你哥啊,妈刚刚一问他个人问题的事,两个人就又吵起来了。”
按理说这事爸爸应该站在大伯这边,但是他正饿得鬼起火,看着他的背影,心里骂:“段知明,你不是会说的嘛!咋碰到这事就说不来话了!”
他摆摆手送走了这个神仙,软着肚皮给朱成打电话。朱成没有接起第一个电话,爸爸又打了一个他才接了。
爸爸就交代了事情。朱成在那边赶紧答应着,“马上过来马上过来”。爸爸知道他肯定也正在饭桌上,可有什么办法呢,领导发了话,皇上要摆驾,只能丢了筷子和香喷喷的白米饭,屁颠屁颠地出门来——“同是天涯沦落人呐!”爸爸摸了摸自己还软聋聋的肚皮,挂了电话。
“把妈送回去再跟朱成去吃二两红油水饺算了。”他心里盘算。
也是不容易啊,千算万算爸爸没有算到,这一头想下去就过了一个多小时。终于,等到他听完了奶奶的唠叨,出了她的家门,肚皮已经软得走起来都要抖三抖了。爸爸一屁股顿到车子的后座上,把背舒舒展展地一展,搜肠刮肚地叹了一口气,听到朱成在前面问:“薛厂,回厂头啊?”
他这才说:“先不回去,去小谢那吃红油水饺嘛,中午没吃饱,你也吃点?”
朱成就打转了方向盘往东门开。这家馆子在东门外面快到灵岩寺的地方了,还地地道道是家苍蝇馆子。爸爸带钟师忠去吃过一次,钟很是不以为然:“胜强啊,你娃真的是有钱人的毛病,吃多了!开半天的车来吃这个?到我屋头我给你下面吃,绝对比这个好吃!”
朱成可能也不懂,不过他好就好在一个听话。爸爸说往东开,他绝对不得往西开,爸爸不说话,他绝对不得张嘴皮,爸爸说要抽烟了,他马上按下窗子找打火机给他。基本上,爸爸屁股抬一抬,朱成就知道他要放屁——这是真本事啊。不要说外面的莺莺燕燕了,钟馨郁做不到,跟他过了二十多年的妈妈也不一定做得到。“朱成这个娃娃真的懂事啊!”爸爸时时想起也忍不住感叹——想当年奶奶跟朱胜全提了退休的事,他也说了一个要求,说儿子退伍回来了希望给安排个工作。奶奶自然是通情达理的,就说“那让他来开厂里面那个桑塔纳吧!”——就这样子,这么多年了,朱成跟着爸爸闷声低头,边看边学,酒场上面挡酒,妓房外头送钱,两肋上也插了十几二十把刀;又帮着他屋里的红旗骗着,外头的彩旗哄着,哪头没有放平过?
爸爸问他:“小钟那边的事办好了没?”
他就规规矩矩地说:“房子租下来了,新修的小区,电梯公寓,家具家电全配,明天下午搬家公司的人去给她搬家。”
爸爸点了点头,继续问:“保姆呢?你上次说的那个保姆愿意来不?”
“打电话说了,我跟她说一个月一千五,她高兴得很,说下个星期就上来帮忙。”朱成一边回答,一边在一个红灯前面稳稳当当地停下来,“薛厂,我就跟你说嘛,一千五肯定够了,你还说两千,用不到那么多。”
“不管嘛!”爸爸说,“我反正每个月给你两千,多的算你的。”
“不行不行!没这个道理啊薛厂!”朱成赶紧转过头来,看着爸爸摆摆手。
“哎呀!你不啰唆了!我说了算!”爸爸没跟他多说,把窗子按下来,点了一根烟。
车子发动了,继续往前开。爸爸把烟抽进去,转了一圈又吐出来,脑壳皮麻麻的。他眯着眼睛,专心致志地去想那碗小谢饭馆的水饺,想着它淋上红澄澄的红油,撒起白瓷瓷的熟芝麻,再飘点细沙沙的白砂糖,那是何等的神仙滋味啊。
啊!爸爸就又叹了一口气。有时候他是真的累了,也就想着:过两年把厂交出去,在家头安安心心地,种点花,吃了夜饭出去散个步,就这样子算了。
想得美——先奶奶这一关就过不了。一走到奶奶屋头去她就说:“胜强你陪我说会话。”爸爸呢,也就坐下了,听奶奶说话。奶奶就开始说,一家人大大小小,里里外外,抹平了细细地说:“你哥啊,这次回来真是出力了,你呢,就给他帮着点,不要让他太累了。姐姐呢,愿意做点事我也觉得很欣慰,到底还是自己的女儿好,盼媳妇呢就怎么都盼不到了。厂里面今年的订货怎么样?最近厂房里面要多看着啊,我们豆瓣厂还是要讲个品质,不是说现在名声出去了,产品质量就下降了。你啊,就不要每天出去晃,什么钟师忠啊,少跟他们一起混,人家是吃公家饭的,我们是自己做生意的,比不得。再说,你这些朋友没一个上样的,找你出去还不是就要你给钱?胜强啊,你这么大的人了,还这么瓜?妈旱就跟你说过了,君子之交淡如水,何况这种朋友对你有什么帮助?近墨者黑,近朱者赤啊,你要交朋友,有帮助的才是真朋友啊。你懂不懂?”爸爸火烧眉毛,肚皮又饿,明明清楚得罪了奶奶的是大伯,还是只有受这个冤枉气,他把烟拿出来想点,奶奶又说:“你这么大年龄了,注意身体,不要每天抽烟喝酒,早晚要出事!等到出事了,你又要让我去给你收拾烂摊子。你妈现在老了,八十岁了,收拾不动了,你要自己懂事啊!”
“我懂事,我懂事,”爸爸就把烟揣了回去——总而言之,基本上就是这个调性。本来早上出门的时候,他是憋了一肚皮的话想跟奶奶说——钟馨郁的事暂时不能提(总要等娃娃生出了看是男是女再做打算),姑姑的事当然是要瞒着,至于妈妈的事,他就真有点想问奶奶了:到底自己晕倒那次她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本来爸爸揣着这些事情,鼓囊囊地送奶奶回了家,结果被她几句话就戳得漏了气,蔫在沙发上,撑着点头的劲挨了半个多小时,总算逃到阳关道来,一口气爬上车,哪还有那抓贼的胆,只剩下个吃饺子的心了!
就去吃水饺嘛。小谢这家店说起来还是爷爷带着爸爸找到的。那时候爸爸还没搬出豆瓣厂后面的院子,和妈妈,还有爷爷奶奶四个,一家人一锅端,隔壁邻声地住着。走路去上班两三分钟,下班回去再说走曹家巷绕个路也就最多五分钟嘛,有时候,爸爸和妈妈两句话没说对,也会憋得慌了,就蹲在院子门口的花台背后抽烟。有一天,都要吃夜饭的时候了,爷爷甩着皮鞋从院子里走出来,刚好就碰到蹲着抽烟的爸爸。
爸爸记得那个时候是冬天了,人穿得厚,六点过天就麻麻黑了。他赶忙摁灭了烟锅巴,喊爷爷:“爸!你去哪儿啊?”爷爷回头过来,看到了爸爸,他说:“胜强,你下班了怎么在这?怎么不回去?”爸爸也不好说他在抽烟,只有说:“我在这耍!”爷爷笑了,说:“你还好耍的!走嘛,跟我去吃水饺,吃不吃?”爸爸马上就知道他和奶奶肯定也吵嘴了,他站起来从花台后面走过去,说:“那走嘛!”
他们就去吃了小谢饭馆的红油水饺,坐三轮去的,所以路上用的时间更久。爷爷呵着一嘴的白气,看着平乐镇从西街到东街都隐隐淹得黑灰黑灰了,路灯一路接一路地亮了。他拿出一包天下秀来,先递给了爸爸一根。“抽烟嘛。”他说。
爸爸吃了一惊,他当然是五六年的老烟民了,但还从来不敢在爷爷奶奶面前抽烟,爷爷也从来没有给他发过烟。
不管嘛,爸爸就把烟接过来了,还拿出打火机来给爷爷点烟。然后又给自己点了。
那天馆子里没几桌人,但有一桌工人喝着酒,吃着凉拌猪脑壳,闹哄哄的。一个白生生的老板娘给他们端来了两碗红油水饺,烈烈的海椒油上撒着香香的熟芝麻,麻辣里头回着白糖甜,一口咬下去饱实实的肉馅就混着油汤流出来,滚烫烫湿漉漉地缠在舌头上。他们一个人吃了三两水饺,又叫了一盘酥花生,喝了二两泡酒。天都黑得发油了,爷爷看着外面叹了一口气。
“小谢,结账!”他最后把老板娘喊过来,把钱递到了她笋尖一般的手里面。
爸爸就站起来跟着爷爷走出去,走了大概十分钟走到二环路边上,看到了一个三轮车,就喊住它坐回了家。
两爷子真像是出了一趟远门,站在院子里,两家人窗户上的灯隔着几米远。爸爸说:“爸,我先送你回去嘛。”
“不了不了,你赶紧回去,安琴肯定着急了,我自己回去。”爷爷说。
真是那滚滚长江东逝的水,爸爸心欠欠地明白过来,这男人啊,随便怎么跟婆娘吵得天塌了一半,房子拆了半边,还不是要蔫皮皮乖咪咪地回到大海里头去。
那一天,他和爷爷出了东门,吃了水饺,做了过场,就各自回家看各人的婆娘了,而在剩下来的几十年里也都将是这样。